20Chapter 20
赤司不會沒發覺筱宮少女的視線停頓的位置,但卻沒有對之做出明確的反應。
與其說是賞楓,不如說是生意人之間的商談更為恰當;氣氛嚴肅得詭異,斟茶的技師動作嫻熟的手在陶瓷器具中來回重複移動,茶香溢滿斗室,但筱宮涼卻只覺得喝到了苦澀到舌尖發麻的液體。
透過留著兩米寬縫隙的拉門,筱宮涼持著茶杯,悠悠飄落的紅楓在她眼中映成了鮮明的倒影。
她的視線偶爾略過赤司的胸口,面部卻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不流露多餘的表情,而後飛快地移開視線。
大人們的話題,無論是國家時事,或者法國料理,她都不怎麼感興趣。無聊到了極致的時候,她嘆著氣,用指尖在木頭矮桌的桌面上打著轉轉數年輪打發時間。
「外面的天氣不錯,跟涼一起去看錦鯉吧。」在談話間,赤司先生突然說了句。
筱宮涼陡然一驚,瞬間忘了自己數到第幾圈了。
她一時間沒弄清「天氣不錯」和「看錦鯉」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邏輯上的關聯。
赤司放下茶杯,輕道了聲「是」,然後手撐膝蓋站了起來。
筱宮涼也連忙跟著站起來,同時對赤司先生認真地鞠了個躬。父親大人面帶歉意地說,「涼從小就對生意上的事不在行啊,因為是女孩子也沒辦法對她有過多的要求。不像征十郎君這麼能幹。」
「哪裡。」別人對自家孩子的稱讚並沒有讓赤司先生緊繃著的面孔稍微鬆懈下來哪怕一點。
大概多半是因為知道生意場上的客套話不能當真吧。
雖然覺得就算看了大錦鯉也不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好事發生,並且她對自然和生物都向來不感興趣,但是總比待在死氣沉沉的屋子裡一杯杯地喝水來得好。
當她跟在赤司身後走出茶室的時候,著實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茶室的位置位於半山腰,順著盤旋而上的石階,可以看到在楓林中若隱若現的亭台。
和日本其他地方常見的神道教神社不同,這裡的建築風格是從古老的唐國飄揚過海傳播而來的。
一片楓葉在筱宮涼抬頭眺望高處的樓閣的時候,悄然飄落在她的頸間,卡在外套與襯衣的領子之間,一抹淡淡的紅色好像給衣著素色的少女增添了些微明亮的色彩。
「要上去嗎。」赤司也跟著朝上淺淺一瞥,「並不是很高的樣子。」
筱宮少女低頭看看自己的高跟鞋,猶豫了一下,雖然不願意走路,但是總不能在這呆站著,「好吧。」艱難地做了決定,她把單肩小挎包的肩帶往上拽了拽。
「向錦鯉許願真的會發生好事嗎?」少女突然問了一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錯了。大概只是覺得如果兩個人誰都不說話的話,一路上氣氛會很尷尬。
只是這麼說了一句以後,好像變得更尷尬了。她覺得赤司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傻瓜。
「……」他冷靜地想了一會,然後回答道:「不清楚。」
「難道小時候沒有做過類似的事嗎?我曾經每次看到有噴泉都會往裡面投一枚硬幣然後閉上眼睛許願。」說起童年什麼的,少女的眉眼頓時明朗起來。
他安靜地聽她把話說完,出人意料地沒有對她「愚蠢」的行為發表批判性的評論,而是搖搖頭,「我沒有什麼需要向神明許願才能實現的願望。」非常無趣的答案,讓人想要接話的欲/望都沒有。
他又說:「或許也可以說是根本沒有自己的願望吧。反正也不需要自己去考慮什麼,一切只要按照父親說的去做就好了。」
他表現得雲淡風輕,但聽的人卻突然覺得有點莫名的憂傷。
或者說是同情吧。
筱宮涼的腳步略微放慢了一些。
她聽到細細的鞋跟敲打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聲響,「那生日願望呢?吹蠟燭的時候也什麼都不想嗎?」
大概是受到了如此文藝而安靜的氣氛的影響,人在這種環境中總會下意識地鬆懈下來,危機感減弱,筱宮少女第一次主動對赤司說這麼多話,而且還不是惡意滿滿的嘲諷和挑釁。
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生日不需要蛋糕,舉辦生日宴也不過是生意場上的另一種社交形式罷了,和此刻的場合併沒有什麼不同。」
他始終走在筱宮涼身前兩步左右的距離,她甚至聽到了他在毫無感情地陳述了事實以後,一聲情不可聞的嘆息。
她之前一直以為,五歲以後就生活在與日本相隔著半個地球的西洋,身邊只有個日文說得蹩腳的管家,每次過生日時遠在國外的父母會通過網路視頻敷衍地說一聲「生日快樂」的自己,很可憐。
但現在,她覺得赤司更可憐。
最起碼,自己在過生日的時候,管家大叔會給自己準備禮物。她也會好好地閉上眼睛許願說希望下一個生日能在日本過——雖然她在十三歲以後就不再許這類毫無意義的願望,取而代之的是「希望成為拉拉隊長」「可以養一隻天鵝做寵物」和最近的一次「不要和那種傢伙訂婚」。
順便說一句,以上的任何一個願望都沒有實現。
但有願望而無法實現,和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是有些不同的。
總覺得後者很悲哀。
——他並不是對人生有著格外明確的規劃,只是按照別人為他規定好的路線前進而已。
——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她忽然想起之前看到赤司在升學意向上填的國立名校,那大概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吧。
只是對於一個出身名門的財閥少爺,順利升入高等學府,畢業以後順理成章地繼承家業,然後和自己不喜歡但卻能為家族的發展提供幫助的女人結婚,這就是他的人生應該變成的樣子,沒人在乎他想不想要。
個人的取向根本不值得一提。
赤司曾經這樣說過,當時她只把這當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此刻她卻清晰地意識到,這句話實際上是讓很多人無力承受的沉重。
原本輕鬆的心情在想到這些的時候,沉了下去。
好像胸口被什麼東西壓著似的。
明明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赤司感覺到身後的人的節奏變了調,停下來,轉身,「怎麼了。」
只是覺得同情你而已。
她想,但是沒有說出口。
可能在赤司的邏輯里,她根本沒有同情他的資格。
……況且根本不是感情好到可以互相同情關係,硬要說的話,「為對方不幸的人生感到幸災樂禍」才比較符合他們現在的狀態。
她裹緊了寬鬆外套,敷衍地回應了一句:「說起蛋糕和鯉魚,突然覺得餓了。」越過赤司身邊徑直走上了盤旋向上的階梯。
自己竟然會覺得赤司可憐,絕對是吃錯藥了吧。要是被那傢伙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肯定免不了被他嘲諷一番,說「比起為別人擔心,不如擔心一下自己沒有任何希望可言了的未來如何?人生輸家。」
啊啊,一定是這種反應,妥妥的。
筱宮少女再一次覺得自己肯定是生理期要來了,才會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
石階和周圍的建築一樣採用的是古樸的唐式風格,每一階的高度接近二十公分,並且在石頭表面上雕刻著繁複的波浪紋飾。
穿著高跟鞋的話,彷彿時刻有種才在雲端的飄忽感,讓人不得不每時每刻注意著腳下的動作,才不會一個不小心四腳朝天摔下去,要是屁股先落地也就算了,臉先著地的話就會比較哀傷。
筱宮少女的高度相比較日本女性的平均水平而言,超過了平均線一點,但一眼看上去也沒有絕對的優勢。
但換成從下往上的視角,視覺效果會比較不一樣。
赤司絕對不是故意要看的,但是對方站在幾台石階以上,從這個角度被迫看到少女的從短裙裙擺下露出的長腿——雖然經過在宅男界的投票,結果表明無論是光腿還是黑絲,其誘惑力都比不上讓人遐想連篇的絕對領域性感。但是赤司征十郎同學作為一名靠有絲分裂繁殖,性取向為「無」的生物,他無意中看到的東西讓他覺得眼睛有點刺痛。
加上山間的秋風不斷,帶著樹脂苦澀而獨特的香氣的微風間或地撩起少女的裙擺,儘管有什麼東西只是從眼前一閃而過,赤司征十郎同學還是腦中一怔。
光是刻意移開視線還不夠,他快走了幾步到和筱宮少女並肩的位置,眼前的景色終於完全變成了楓樹和停在樹梢吱哇亂叫的麻雀,他才終於鬆了口氣,複雜的心情跟著平靜了下來。
筱宮涼側目,投以詢問的目光。
赤司的臉色白里泛著白,神色間透著些古怪,發現她正看著自己,於是也轉過頭來;只存在著微弱的身高差,她的視線落點是赤司光潔的額頭,修剪得整齊的細碎劉海輕輕摩擦著皮膚,好像有點癢的樣子。
目光明亮澄澈,彷彿池中的水露。
因為這樣,看起來好像營養不良似的難看臉色也不是減分點了。
赤司想要說什麼,但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反覆幾次,他終於仔細地權衡了措辭,「……戶外運動的時候不要穿短裙,難道不是常識嗎。」
「……」
嘎達——
腦袋裡的齒輪好像卡住了,發出了尖銳犀利的摩擦聲。
然後又是嘎達一下,斷齒了。系統徹底崩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