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時言
隨著男人頭上的破洞流血逐漸增多,青白色湖水上如同燃起一片赤色火焰,眾丫鬟見其慘狀,嚇得一鬨而散。
更有甚者,兩個膀大腰圓的丫鬟居然忍不住,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溫良辰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她抬起小腦袋,望了呆立的秦元君一眼,又轉而盯向男人的身體,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心中為自己開脫:「他沒死,他只是被砸昏了頭而已!」
溫良辰癟了小嘴,朝秦元君露出一個求救的眼神。
無人膽敢前去驗明男人的死活,秦元君作為在場唯一的男子,理應擔負起驗屍的職責。
秦元君嘴唇發白,眉頭緊皺,忽地,他猛咳一聲,爆發出一連串驚天地泣鬼神的咳聲。
「咳唔咳咳……」
秦元君捂著肚子,將腰彎下,劇烈地咳嗽起來,只見他臉頰通紅,鼻水淚水橫流,肩膀瘦得只剩骨頭,那副難受顫抖的模樣,看起來令人心疼極了。
方才那兇猛的勁兒,皆是強忍著,如今這股嗆水來勢洶洶,秦元君只覺得天昏地暗,頭暈目眩,雙腿發麻,即便如此,他依舊告訴自己,不能倒下!
他又抹了一把眼淚,吸了吸鼻子,誰知眼前頓時一亮,只見一隻蔥白的小手兒,捏著一方白凈的帕子伸至他眼前,帕子邊角綉著一朵粉嫩的桃花,形象逼真,因距離較近,那帕子還飄出一股淡香,頗為好聞。
秦元君驀地抬頭,見溫良辰露出無辜的眼神,眨巴眨巴地盯著他瞧,剛想抬手推脫,忽然,他心中沒來由地一軟,心道:溫良辰是表弟,借張帕子無妨,更何況方才是她救下他的性命。
報恩且不說,至少待她態度,要與旁人不一樣。
心中好似有一股莫名的暖意升上來,習慣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他,突然鬼使神差,應了下來,輕聲道:「咳,多謝表弟。」
秦元君右手接過帕子,溫良辰垂眸一瞧,只見他右手顫抖,卻尤自強撐著輕輕拿下,還朝她投來一個狀似感謝的眼神。
「四表哥當心!」溫良辰一個錯步,右腳頂在他的膝蓋上,一邊撐住他,將搖搖晃晃的他給扶穩了。
不過,待得溫良辰觸碰他之時,發現他手臂冰涼,身體綿軟,整個人彷彿使不上勁般,往她身上栽倒下來。
「哎呀。」
畢竟秦元君比她年紀大兩歲,又是個真男兒,這樣一整個人重重地壓下,溫良辰躲都沒法躲,生生受了下來。
秦元君的腦袋砸在她頸窩上,幸虧那是塊軟肉,若是下巴上,溫良辰心道,只怕自己的下巴得脫臼。
身下是一片鵝卵石地,溫良辰腰肢雖軟,知道以手臂緩衝,且倒下時注意保護頭部,也被磕得後背生疼,歸根結底,是秦元君壓在她上邊呢。
秦元君暈了片刻之後,回了零星的神智,只覺自己躺在一個軟綿綿、溫熱熱的東西上,還有一股溫暖的異香傳入肺中,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著鼻端旁那段白如玉質的脖子,雙目一瞪,頓時愣住了。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脖子。
溫良辰被他噴了幾口熱氣,脖上頓時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那疙瘩密密麻麻,還古怪地癢了起來。她皺著眉頭,心中尷尬,伸出小手錘他後背,艱難地吐出聲:「你好生重,快自己爬起來。」
聽見脖子會說話,秦元君猛然驚醒,順著聲音一抬眸,誰知卻對上溫良辰慍怒的眼神。秦元君心中一跳,羞憤欲死,不敢再唐突了對方,忙撐起雙手,想從原地爬起來。
不過,因他被男人打了一頓的緣故,又嗆水差點斷了氣,此時雙臂無力,僅僅抬了半寸,又嘩啦一下倒下去,這此情形比方才還嚴重,半邊臉直接貼溫良辰臉上去了。
他的臉,好冰。
溫良辰被冷得一個哆嗦。
「你們還愣著作甚,還不過來幫我!」溫良辰心中惱怒,頓覺頭大,只好求救於那群傻丫鬟。
嬤嬤和丫鬟們七手八腳,將秦元君扶起來,又有人給他擦額頭和頭髮,弄了好半天,好歹將他弄得半干。
而在此時,秦元君已恢復了小半體力,他強撐著身子站起,往溫良辰處走來。
只見他面如紅霞,眼含愧疚,尷尬地看了溫良辰一眼,十分認真地拱手道:「唐突了表弟,表弟可有受傷?」
溫良辰嘟著嘴,揉了揉自己的小腰,心道,我對付壞人都未有事,誰知碰上了你,倒還真受傷了。
「無妨無妨,等回莊子再瞧。」溫良辰擺擺手道,忽地想起一事,轉頭望向湖邊的男人,嚇得齜牙咧嘴,「你可否過去看看,他是否活著?」
即便溫良辰年紀小,卻也知道,人流血過多或太久,會變成死人,只不過她是女子,對死亡有些懼怕。
秦元君詫異片刻,方才表弟扎男人之時,那股狠辣的勁兒令人望而卻步,不就是查驗男人是否死了,她竟然會害怕?
不過,人是他砸傷,理應由他負責。
溫良辰捏著小拳頭,滿懷希冀地望著他走遠,伸手去查驗男人的呼吸,片刻之後,又見他折返回來,朝她搖了搖頭:「死了。」
「……死……了。」溫良辰整個人如遭雷劈,不知為何,她眼眶酸澀,喉嚨發緊,心道,就這般好好的人,竟然被他們聯手弄死了?
秦元君見她馬上要哭了,心中慌亂,也顧不上想太多,出聲安慰道:「表弟,此人是惡人,若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溫良辰癟起小嘴兒,委屈地開始掉豆豆,不知是真愧疚,還是因為後來的害怕所致。
秦元君當場愣住,他何時見過弟弟哭成這般,登時手足無措,只好求救於丫鬟和嬤嬤,魚腸站了出來,聲音清脆:「少爺,人不是咱們殺的,是表少爺殺的。」
「……」秦元君無奈地瞪她一眼,這缺心眼兒的丫鬟是怎麼養出來的?
魚腸驚覺自己說錯話,忙呸呸呸了幾聲,吐了吐舌頭退了下去,以眼神示意秦元君繼續。
秦元君心中懊惱不已,卻還是硬著頭皮,朗聲道:「表弟此言差矣,伯仁乃純善良友,豈能與此宵小之輩相比?」
溫良辰聽聞此話,果然不哭了,拿著手背抹乾眼角的珍珠,心中想道:也是,那人做盡惡事,他們此舉,權當是為了除暴安良。
見「小少年」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影兒,秦元君終於鬆了一口氣。
不過,接下來要面對的,應該是後續事宜。
溫良辰很大度地表示,表哥一人回去不大安全,乾脆與她們同行回去。
秦元君低頭沉默了片刻,溫良辰以為他不好意思,忙拉著他袖子,興奮地笑道:「表哥莫要想多,母親好客,你願意過去,她高興還來不及。」
秦元君轉過頭,心中猶豫萬分,但看著她一臉笑靨,烏黑髮亮的大眼睛如同寶石,他心中一動,只掙扎了片刻,便咬牙道:「好。」
溫良辰卻毫無所覺,歡呼雀躍地收拾東西。
「表弟稍等,我去去就來。」秦元君似是想起什麼事,轉頭便往樹林中去了。
待得眾人整裝待發之時,秦元君氣喘吁吁跑回來,臉頰通紅,額上滿是汗水,可見他跑得速度極快。溫良辰視線往下移,見他手上提著個竹編的籃子,籃子上有蓋子,卻看不見裡頭的東西。
她心中奇怪,卻也不好意思問出口。
溫良辰將秦元君領回家中莊子,頭個知會了母親此事,襄城公主聽聞后大驚,顧不得斥責溫良辰,急忙遣人去尋屍體。
秦元君垂首立於堂下,溫良辰依舊是一副做了好事的模樣,襄城公主的火氣頂在胸口,心中大罵一句女兒你好糊塗,卻還得強裝笑臉,溫和道:「元君今晚便住在姑母處,若有什麼不便,大可和姑母提。」
溫良辰平素機靈,就是太過於善良,她將秦元君帶回來,可不就是實打實的,承認了她也參與此事?
先不說被拖下水,此事今後若是傳了出去,她這個姑娘家,腦袋扣上一頂兇悍的帽子,該怎麼說親事?
襄城公主心中怒火中燒,全然忘記自己的名聲也溫柔不到哪裡去。
襄城公主揉了揉眉心,命丫鬟將溫良辰送下去換衣裳,只單獨留下秦元君問話。
秦元君自是猜到襄城公主的顧忌,當下將計就計,態度陳懇道:「多謝公主殿下收留,只是此事,勞煩公主莫要告知母親,引她擔憂侄兒。」他可不敢喚她姑母,姑母那是嫡子秦宸佑的專屬稱呼。
「哦?」襄城公主眉毛一挑,覺得此話中有話,這小子倒好意思得很。
秦元君溫溫一笑,臉上笑容十分無害。
他頂著那股強大的壓力,勉力保持自身不動,泰然自若地抬起頭,平靜地與對方探究的眼神對視,道:「殿下,母親對我關懷備至,我豈能用小事擾她心煩?」
「……心煩。」襄城公主瞧他的眼神,立即一變,心中猛跳,只覺得站在堂下的不是一個如竹般的少年,而是一個心智足以與她匹敵的男子。
心煩,可不是就是要引她心煩。
好小子,當真聰明,竟能猜到我心中所想!
「本宮瞧你今兒精神氣不佳,待會傳郎中來瞧瞧,莫要病了,」襄城公主笑得和藹可親,眉眼間的凌厲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姑母稍後便傳人將你的行頭拿來,你好生養病罷。」
秦元君微微一驚,這是打算讓他長住於此?
襄城公主和太子生母因患有癔症,多年前被皇帝削去皇后之位,降為李妃,終日於朝鳳宮養病。後來,皇帝扶了無子的曹后,將太子寄於她名下。誰知曾經的太子妃季氏難產亡故,此名頭方落在了側妃曹氏身上,曹氏扶正為正妃。
如今,皇后和太子妃二人,同出於一個家族,對於東宮太子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等到太子登基,太后姓曹,皇后也姓曹,後宮豈不成了曹家人的天下?
更何況和郡王妃賈氏出自長興侯府,與當今太子妃曹氏為表姐妹,自小交好,關係匪淺。
是故襄城公主,對於曹家族人和長興侯府賈氏族人,均帶有一股天然的敵意,她不信自己的二哥,也就是和郡王會全無想法,否則,便不會納了兩位名門側妃,來分割和郡王妃的權力。
秦元君被刺殺一事,不管與和郡王妃有關或是無關,都能在和郡王妃心中種一顆釘子。秦元君人若是回去了,此事便握在和郡王妃手中,想如何處理便如何處理;人若是沒回去,此事將變得撲朔迷離,若真是和郡王妃做下,把柄捏在襄城公主手中,估計會嚇得她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
對於此,襄城公主簡直是喜聞樂見。
襄城公主眯了眯雙眼,嘴角勾起一絲古怪的笑容,心中讚歎:這小子,口口聲聲莫要讓母親擔心自己,實則滿肚子壞水兒,將把柄送來給她,借她之手來整治和郡王妃。
不過,小子倒是看重她,只是區區一個殺手罷了,她襄城公主還受得起。
眼看襄城公主拋出橄欖枝,秦元君哪裡會不接,忙紅著臉頰,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多謝殿下,侄兒無以為報。」
「不必客氣,都是姑母該做的。」
襄城黑著一張俏臉,咬咬后牙槽,心道,下次莫要將我家良辰拖下水,便是報答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