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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內假山湖泊,曲觴流水俱全。正值春暖花開之際,楊絮翩躚飛舞,細細碎碎地紫藤花密密地落了一湖。風起雲湧,漣漪微波,捲動著花蕊蕩漾。苑內一片春意。
母后淡黃身形站在日影里,溫柔親密地拉著德卿和夕顏,兩個嬌小俏麗的身形宛若翩躚蝶翼,蹦蹦竄竄,伴隨著嬌語呢喃,融進了暖陽矯日里。
我躲在鎏金壁柱後面,雙眸緊盯著她們,幾乎要冒出火來。嫉恨輕而易舉地凝聚,如燎原星火,灼灼其目幾乎要將那兩個人化作灰燼。
蕭笙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邊,如瀑般烏黑如墨玉頭髮翩然傾灑於一塵不染的白衣上,淡然笑道:「上天只會眷顧善良的女孩,將幸福賜予她。」
說完將『苕華』遞過來,玉玦溫潤無暇,宛若他澄凈俊逸的面龐,不食人間煙火般的飄逸清新。
「如果有一天大隋不在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自由?」
我揚起頭,注視著他的面龐,眼神渺遠落寞,落英拂落,細碎花影掃過去,留下淡淡陰影。
遠處虹橋綿延,殿宇如雲,宛若天闕雍容華美,卻在這一瞬淡成背影。
手中的『苕華』光華流轉,是否幾千年前便擁有這傾世姿容,紅顏依舊。
桀伐岷山,岷山獻其二女曰琬,曰琰,桀愛之,琢其名於苕華之玉,苕是琬,華是琰。
午後慵懶陽光透過珠光熠熠的水晶簾投射進來,耀得臉上暖意融融。我揉揉惺忪睡眼,從卧榻上坐起。
綺夢初醒,一陣恍惚以為仍是前朝,我仍是那個鎖於深宮中對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叛逆公主。而非大唐太子李建成的東宮裡。
「公主醒了嗎?」
璃影身著一襲青灰色蟬絹鑲銀絲荷葉裙搖曳著裙擺緩緩而入,身後是微拂過水晶簾的清脆悅耳的聲音。如雲的青絲被挽成了一個極為鬆散簡單的髮髻,只插著一個樸素的嵌梅花銀簪。粉黛不施卻是眸光流轉,如梅般清幽雅靜。
我端起她遞過的茶盞輕泯,潤澤因睡夢而乾涸的喉嚨,無意間看到散在鼎彝棋盤上凌亂的棋子,「太子殿下來過?為什麼不叫醒我?」
璃影幽亮的雙眸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頜首淡淡地說:「殿下吩咐不要擾了公主清夢。」
我端看那尚未收起的棋局布陣,黑字穩健布局,執掌先機俯瞰蒼生;白子氣勢磅礴,雖位於側卻有後來居上之勢。白子對黑子諸方掣肘,無奈遜一步行差萬里,始終難局正統。黑子對白子苦心壓制,無奈勢力差強,始終難站上風。
一黑一白靜若潛鮫,相互鉗制,表面上旗鼓相當風平浪靜,實則暗藏洶流。
我理了理因睡夢而輕微褶皺的素白敝膝裙,對璃影說:「為我整理妝容,去兩儀殿。」
春日清朗,東宮玉階踏香,清池微瀾,掖池長廊九曲迴腸穿梭於九重宮闕間,清水如鏡照耀宮廷中靜如止水的紅瓦碧牆。
幾個華服盛裝的女子款款而來,遠遠望去,翻香閣絮,釵鬟鬢飾,珠箔紗影,奼紫嫣紅宛若妍麗盛夏。
「參見太子妃,沈良娣。」
太子妃鄭茯苓身著玫紅芙蓉花雲錦霏裙,高攏髮髻上斜插一支紫寶石纏絲髮簪,發簪上迷離幻彩的燦金瓔珞垂至耳際,陽光折射下只覺晶光熠熠,雍容奢貴。
而那位良娣沈丹青,因出身不高向來內斂,服飾髮髻也是素凈雅緻。只一襲淺粉暗花細絲褶緞裙,斜鬢歪插藍寶石銀釵,微施粉黛的臉卻是美若天仙。
「憶瑤公主真是難得有興緻踏出寢殿,今日這是要去哪兒?」烈日炎炎照亮了鄭茯苓端莊的笑容,眸光清冷卻無一絲笑意。
兩儀殿穹頂已在眼前,況且在這東宮除了李建成我無人可找。就如我一覺醒來察覺有客來訪便知是他一樣,她不用思索也知我要去找誰,卻偏要明知故問。
心底千迴百轉,而面上仍得小心應付,畢竟寄人籬下不能落了話柄。
「回太子妃,這幾日承蒙殿下垂憐多方照拂,無以為報。聽說殿下這幾日身體抱恙,特意熬制了散熱去火的羹湯,希望能盡些綿薄之力。」
她看了看璃影手中碧璽托盤上尚冒著騰騰熱氣的郎窯紅折沿碗,道:「倒難為公主費心了。殿下是東宮之主,千金之軀稍有差池動輒便是舉宮不得安寧。里裡外外侍奉的人數不勝數,還要勞煩公主,真是失禮。」
一番言語,主客尊卑立現。難怪這東宮上下謹禮,井然有序,有這麼一位端莊幹練的太子妃,當真可以稱得上是紅顏翹楚,脂粉英雄。於李建成這樣的身份可謂契合得天衣無縫,未必合心,卻一定稱意。
我帶著璃影與那一行逶迤絢麗背道逆行,卻聽身後娟細嬌柔的聲音傳來,雖不大卻恰到好處。
「剛才聽她那話,還以為是要告辭呢。」
「告辭?離了東宮,她要何處棲身?」
鄭茯苓沉穩無瀾的聲音隱隱蘊涵著穩坐釣魚台的自信盎然,我不禁苦笑,別說我無心覬覦,就是有心也難以撼動她的位置。這幾日我見遍了東宮裡的鶯鶯燕燕,美貌者有,才情者有,更是不乏才貌雙全,但若論氣度威儀,卻無人能及她分毫。
李建成平日里雖不言,依他心智必是清楚如何於己有益。
臨近殿門口我讓璃影先端著羹湯到偏殿等候,這番前來可不是真來給他送湯藥。就如太子妃所言,太子即便病了,也輪不到我噓寒問暖。
兩儀殿內衣影憧憧,腳步迭踏於金階,步履微緩卻已是來不及。我剛剛還詫異於為何殿外無人看守,掃過案桌上交疊存放的繪著地圖的絹帛,霎時明白了幾分。
明白了更是惱怒自己,偏挑這個時候進來。
李建成眉宇間拂過一絲驚訝,隨即笑道:「站在那裡幹什麼?這裡又沒有外人,不必拘謹。」他身著竹褐色鏤金綉高腰寬頻朝袍,頭束燦金朝天冠,氣度不凡當真有儲君威嚴。
站在他身邊是當今陛下二皇子,太子李建成的同母胞弟秦王李世民。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銀絲暗紋長袍,銀腕夾袖,逆光而視,朝霞下流醞燦然,如星辰日月般爍華耀目,隨意洒脫而不失華貴。
我們從前見過,李建成又不讓拘禮,若是再客氣倒顯得矯情了。因此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微微俯身施以兄妹禮道:「表哥,好久不見了。」
李楊兩家是姻親,李淵與我的父皇是表兄弟,論起輩分他確實是我的表哥。只是從前我為帝女,他為番臣,再加上與他並不如李建成那般相熟,這稱呼自是不常用。現在身份交換,更是尋常用不上了。
他微微頜首與我還禮,風度氣韻絲毫不遜於太子。只是俊逸清秀的臉龐稍顯青澀,不如李建成沉穩。
「大哥,世民尚有軍務在身,不便久留,這就告辭了。」
李建成並不加挽留,只是囑咐他不可過於操勞,忽視了身體。諄諄言辭出自長兄又如慈父,我便想起李建成受人之託便對我百般照拂,我若是有這麼一個兄長,即便被父母冷落,大概也能受其護佑,安穩終老吧。
只可惜,我有兩個哥哥,一個早逝;另一個受父皇猜忌,幽禁於府邸,自顧尚不暇,哪有餘力照顧我這個妹妹。
送走了李世民,宮人內侍便相繼進來收拾殿宇,侍奉左右。
李建成引我到內殿坐下,宮人們都在外殿伺候,這裡就剩我們二人。
放下了帷帳,我們之間擺著一方案桌,那上面紫銅熏爐里的一抹梨花香瀰漫在空氣里,若裊煙,若輕絮,籠徹宮殿。
他正色道:「本來是想讓你多休息幾日再與你商量,可你既然來了,我也就不瞞你了。」
「建成哥儘管說,憶瑤聽著呢。」
我抬起青釉薄胎瓷瓶為我們斟滿茶盞,清香濃郁的茶霧繚繞於我們之間,使彼此眼底的面容愈加模糊。
「父皇稱帝時我奏請將你接入東宮,是出自對你安全考慮的無奈之舉,畢竟只是權宜之計。你我雖以兄妹相稱但畢竟不是親兄妹,長此以往難免招人詬病,對你將來也是不好。」他字字斟酌,時時查看我的臉色,說得極為謹慎。
我終於明白為何我謹遵禮教,與李建成保持距離,太子妃還是對我持有敵意。原來這一層她也早就料到,我與他持兄妹禮朝夕相處的局面不可能持續太久,即便我不顧忌自身名節,可他是太子,國之儲君,也不能授人以絲毫可以引起流言蜚語的把柄。
我平靜地說:「依建成哥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他端起茶盞輕泯了一口,緩緩道:「我思來想去不外乎兩種辦法。其一,你從藩王朝臣中擇一夫君,我奏請父皇自會以長兄身份送你出嫁。你放心,嫁儀廷注我必會經營周到,凡是大唐公主有的你一樣都不會缺;其二,你……」他似有躊躇,修長白皙的手指跳躍在案桌上,發出空洞單調的嗒嗒聲。
「其二,你嫁給我,我雖不能給你正妻名分,但一定會善待你,決不讓你受半分委屈。」他的眼眸深邃溫和,蘊涵著深深的關切和寵溺,卻沒有絲毫情愫。
我平靜地等他說完,心裡暗自衡量。李淵行得仁義之師,打得忠隋旗號,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只是皇宮從來都是一個親情泯滅,骨肉相殘的煉獄。君臨天下的帝王擁有不容諦視的至高威嚴,有著海納百川包容蒼生的胸襟,卻很難容下前朝皇儲。
這一點雖無人明說,但各自心裡有數,誰願意娶一個前朝公主,招致猜忌防範,為將來升遷埋下禍端。即便有人站出來,也必定是為了討好李建成,合契他的心意,等到他將來登基能平步青雲。有人願意為了前程,委屈遷就我;可我能為了尋個歸宿,與人貌合神離同枕異夢地過一輩子嗎?
若是嫁給李建成,我便是諸多東宮嬪妃中的一個,周旋於各種心計謀算中,獨自守著一方庭院,等他偶爾想起過來看看,然後與他緬懷另一個女人。
更何況我並非一個人,若是我一走了之,留下楊侑這個孩子深陷宮廷,如何能安心?
李建成見我垂眸低首,不言語,以為我拿不定主意。便離座半蹲於我面前,尊貴俊朗的面容愈加柔和,「若你拿不定主意,我倒有個人選。」
我懵懂無神地抬頭,見他如墨點漆的雙眸中掠過一絲寵溺,「你剛剛見過,我的二弟世民。要知道,如今群雄割據,大唐雖佔據長安,但內憂外患仍在。將來仍充滿變數,你只有成為李家的媳婦才是最安全得。更何況我二弟文韜武略,相貌出眾,與你甚是相配。」
雲霞投射出絢麗光芒,透過蕭蕭梧桐葉灑下斑駁樹影搖曳在碧茜紗上。殿宇內青煙裊裊飄散,縈繞著淡悠沁然的熏香。
絲絮渺茫中,他以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殘酷猙獰的事實。
我勉強微笑著說,「容我想想。」
「好吧,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我可以安排見酅國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