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化解
霍祁只皺了皺眉,沒說什麼,任由席蘭薇去取筆墨。
好像泰半的時日里,在霍祁手中寫下字句時,都帶著些許算計。那日高燒時說出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更是費力練了許多時日。
唯這一次,席蘭薇在備紙筆間,心前所未有地安靜了下來。倏爾間輕鬆了許多,這份輕鬆讓她禁不住地生了些許笑意。
將筆、墨、紙、硯一樣樣擱在案上,席蘭薇正坐下去,執起筆來輕蘸墨汁,看著那原本洗涮得乾淨的白色筆頭浸上黑色,眉心忽地一蹙,又有些顧慮像墨汁浸筆一樣浸上心頭。
要怎麼說,才能讓他……不會生氣?
一時間,在乎的全然不是他生氣帶來的後果,席蘭薇滿心心思十分簡單,只是不想他生氣而已。
認認真真地思量了須臾,手中狼毫終於落下,沉氣靜書下去,運力均勻:「多謝陛下。臣妾確是早疑有人在葯中動手腳,並知那人是誰,一直未言,是為將計就計牽出背後主使。臣妾自知一年來陛下為臣妾擔憂頗多,不敢自傷,是以那葯……」她手上一停,扣在筆桿上的食指緊了一緊,又繼續寫下去,「臣妾不曾喝過。」
霍祁陡然一愣,目光凝在她寫下的最後六個字上。寂靜了許久,他終於看向她,目不轉睛地審視著,末了一聲發沉的低笑:「那日……」
深深吸氣,席蘭薇眼帘抬起,明眸與他對視著,提筆再寫,沒有再去看字跡如何,生怕低頭一看,就再不敢繼續寫下去了。
「臣妾騙了陛下。」
她寫下的字有些凌亂,分開的筆尖帶出的筆跡看著毛躁。霍祁目光投向那句話,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席蘭薇懸著一口氣,端詳著他的神色、觀察著細枝末梢的變化,心跳得亂急了,好像連小貓都有所感受,睡得不再安穩,抬起頭來望了一望她:「喵——」
「你還是信不過朕。」他淡聲道。說著,眼底復又凝起笑意來,卻只是那看上去很是單薄的一分,再也漫不開來,「就算朕什麼都跟你說了,你也還是信不過。」
席蘭薇低下頭,迴避著他的目光。
他乾笑了一聲,繼而便是長久的沉寂,好像萬物都被剛剛刮過的秋風帶去了生機,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抽空了。
「唔,也不怨你……」他思忖著說,頓了一頓,又乾笑了一聲,短舒了一口氣,「從一開始,就只是朕覺得喜歡你而已,倒是疏忽了……你有沒有同樣的心思。」
她一怔,他輕一笑:「所以這些日子,倒是難為你了。明明是朕一廂情願,卻迫得你每天笑臉相迎。」
他一壁平靜地說著,一壁又禁不住地沁出笑聲來。忽然覺得自己這陣子都當真是瘋魔了,究竟是存的什麼心思……一心想對她好也還罷了,又幹什麼覺得她什麼都好。
也許早該知道,她唯一無可置疑的,只是比旁的宮嬪生得更美一些,也更聰明一點,其他沒什麼不同的。
她們會有算計,她也會,就算他一心待她好她也還是會。
眼前的白紙黑字仿若利刃划個不停,直刺得雙眼疼痛,甚至溫熱起來,好像當真有血要流出來似的。
霍祁定了定神,再度看她一眼,話語中溫度不再。他無甚神色地站起身,一邊向外走著一邊道:「從前的事過去了,日後朕不來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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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的宮人已太熟悉皇帝的脾性。縱使再喜怒不形於色,他們也從能從細微之處看出他心情如何。
見他從卧房中出來時神色平淡,眾人心裡便提了一口氣——平日里見完席蘭薇,他或多或少,總會是有點笑意的。
連袁敘心裡也犯了嘀咕,琢磨著是小心地問上一問、勸上一勸為好,還是隻字不提為上。剛要上前,連腳都還沒提起來,就一驚,訝住。
——席蘭薇正從房中跑出來,因跑得急,髻上珠釵搖個不停,手中拎著的裙擺也明顯凌亂。宮中嬪妃多是時刻小心著儀態,她如此疾奔直讓宮人們看得心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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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祁聽得木屐帶來的腳步聲,下意識地要回頭。可還沒來得及,後背便猛被一撞,同時,被一雙纖細地手臂緊緊環住。那雙手環到他身前便互相緊握住,用了十足的力氣,不管不顧。
「……」霍祁輕吸了口氣,低頭淡看著她腕上手釧手鐲,不作聲也不理會她。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鬆開的意思,有意地掙了一下,她也還是不放,只是微有些發顫。
「送婉華回房去。」皇帝陰著臉道了一句。宦官隨即會意,立刻上前去要將席蘭薇拉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陛下……」席蘭薇嗓音低啞,驚慌中只喚了一聲就閉了口,生怕這聲音讓他聽著厭煩更增。
她用儘力氣,雙手互握著手腕不鬆開,死摟著的又是皇帝,兩個宦官想下手拽她又不知怎麼「下」這個手為好。僵持片刻,二人看著皇帝愈加發黯的神色,知道耽擱不得,只好去掰席蘭薇的手。
任由宦官和席蘭薇較著勁,皇帝一語不發,冷眼瞧著她互握的雙手攥得發白、腕上按出了清晰的指印。
已費了半天勁還是沒能讓她鬆手,宦官有些心急,手上便加了兩分力氣,用力一掰……
席蘭薇痛得眼前一白,手不受控制地猛縮回去。霍祁一怔,覺出她這突然的收手來得異樣,未及多想就回過身去,一扶她的肩頭:「你……」
你沒事吧?
到了口邊的關切之語生生噎住,霍祁凝睇著她的面容,才知方才那輕微的顫意是哭泣帶來的。看著她臉上延長下來的淚痕,他的目光還是一分接一分地冷了下去,最後,化作一句淡言:「回房去。」
席蘭薇眼帘低垂,頷著首掉著眼淚,腳下半步不動。霍祁微有慍色,又道:「若是傷了你的手,朕傳太醫來。回房去。」
蘭薇微抬起頭,含淚望一望他,緊咬朱唇的貝齒一松,道出的話語斷斷續續:「陛下,臣妾……錯了。」
他輕笑。
席蘭薇心下一片撕裂般的絕望。看他冷著一張臉的樣子,只覺自己似是步步算計、實則是蠢到極致了。
不該把他算計進去……她明明知道他待她的那些好。
明明早就知道。
他幫她勸住了父親、他在除夕時為讓她舒心有意冷落夏月、他親自策馬救她……她明明都知道,而且……大約也是感激、喜歡他的……
還是滿心地不信任,就因為他是皇帝、就因為她被霍禎傷過。
咎由自取。
席蘭薇發寒的心底生出這四個字來,繼而覺得再沒資格求他什麼。
眼淚涌得愈發厲害,她抬手胡亂擦了一把,向後退了一步,俯身拜了下去,她強壓著哽咽道出四個字:「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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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祁終於得以離開,踏出漪容苑,卻是半點輕鬆也沒有。覺得天都陰了一層,沉沉地往下壓著,秋風也颳得更凜冽了。
風劃過宮牆的聲音好似刀刃輕刮石壁,讓人聽得揪心。
「嗒嗒」蹄音在風中響起,帶起一陣別樣的情緒,但也是夾雜著慌亂不安的。
片刻后,霍祁看著眼前的一貓一鹿停住腳步。
霍祁面色一沉,沒心情多理,提步就要繞過去。
「喵——」小貓一叫,就如一道口令似的,小鹿迅速跑了兩步,繼續橫在他面前。
「讓開。」霍祁冷睇著它們。心中雖惱,可跟這麼兩個……又實在發不出火來。
小鹿仍橫在他面前,嘴巴的弧度仍似微笑。小貓坐在地上歪著頭,好像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又站起來抖了抖身子,縱身一躍,跳到梅花鹿背上。
小貓摟著鹿脖子眼巴巴地望了他一會兒——兩隻一起望了他一會兒,見他神色毫無緩和、更沒有回去的意思,小鹿往前走了兩步,探頭拱了一拱。
繼續兩隻一起望著他,一對烏溜溜的眼睛、一對水藍的眼睛。
「喵。」小貓摟著鹿脖子叫了一聲,然後索性順著爬了上去,小小的它剛好能站在小鹿額上。前爪抬起,小貓半站起身,努力離他近些,「喵——」
挑挑眉頭,霍祁還是沒有理會,再度從側旁繞過去。
一貓一鹿隨著他的腳步回過頭,小貓接下來的一聲「喵」充滿委屈。一躍跳回地上,小鹿俯□碰了碰它,它也抬了抬頭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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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裾被猛地一扯。
霍祁扭過頭,瞧了眼腳邊咬住自己衣緣的梅花鹿,繼而看向身後隨著的一眾宮人,目光森冷。
小鹿扯著他就往回拽,見他不挪腳就使勁拽。他還不動腳,就聽見小鹿「嗚——」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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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這兩個小東西回去,讓漪容苑的宮人看住,然後他就離開。
霍祁對自己說著這樣的心思往回走,看著面前的小貓小鹿蹦蹦跳跳、奔上一陣子又扭過頭來看看他等等他,好像怕他溜了似的。
也服了她能把它們養成這樣……
宮人們自然也跟著往回走,時不時相互對望一眼,摸不準皇帝目下什麼意思,也不知下一步又會如何。
進了漪容苑,霍祁的頭一句話還是按著打算來著:「看住它們。」
一回頭,母鹿擋在了院門口……
氣結。霍祁看看蹲在面前後爪悠哉撓頭的小貓,心下十分不願意承認自己被三隻動物給將住了。
宮人們則覺得……今日真神奇。
小鹿又跑過來,拱一拱他、又咬住衣袖扯一扯他,讓他進屋。
霍祁沉氣,把心中的打算稍改,變成了:把它們交給席蘭薇,然後他就離開。
踏進正廳,秋白清和在旁一福:「陛下大安……」
抬眸定睛,見正廳里宮人不少,大概今日在近前當值的宮人全在此處了。
……這是把人轟出來了?
霍祁眉頭一鎖,看看很「守規矩」地停在了外面的梅花鹿,把跟進來的小貓抱了起來。
推門進了卧房,他看見席蘭薇伏在榻上。髮髻散亂,面上的妝容已經哭花成一片,她緊閉著眼,肩頭微微搐動著,眼淚還在流個不停。
垂在榻邊的手緊攥成拳,霍祁循著看下去,指間露出些許晶瑩的櫻粉,還有點翠色相搭。
是很久之前他差人送來的那串南紅。那時他聽說她當面毀了越遼王要送她的南紅手釧,不知怎麼,就開口吩咐說:「去庫里挑一串給她送去。」
後來想想,好像是相較越遼王的心思以外,他當時更在意的,是宦官稟說「越遼王說她喜歡南紅」。
爾後卻很少看她戴,他簡直要納悶她是不是真的喜歡。
今天她也並沒有戴著,眼下拿在手裡,只能在他走後尋了出來的。
心突然硬不起來了,繼而暗罵自己身為一國之君怎麼就是抵不住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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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從他懷中躍出,卻沒有叫,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望著他。霍祁沉了一沉,穩步走過去。
榻邊落座總會有些動靜,席蘭薇卻因為哭得虛弱又滿心懊悔毫無察覺。霍祁坐了一會兒,好生琢磨了一陣怎麼開口合適。末了,說出的話是:「哭這麼久,手當真傷得這麼疼么?」
抽噎驟停。霍祁看著倏爾間杏目圓睜、滿是訝色地席蘭薇,淡聲又道:「臉都花了,洗臉。」
作者有話要說:——「凈網2014」中,肉大的《奸臣之女》改名叫《大家認為爹太搶戲》
——想得很明白的阿簫托腮:要是凈網嚴格到連宮斗都不讓寫,我就把這篇文改叫《大家認為寵物太搶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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