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房空漏盡又一室,心在虛空無處安
師子玄大悲而泣,四境時景,又是再變。
地是道宮,是世間道宮,是皇城道宮。
宮中殿中,內無天帝,亦無眾仙,更無諸先師。只有一偶,立於玄壇,垂眸而下。
偶像自不必說,師子玄也認得,就是玄光洞中,祖師之像。
祖師不現世間,不明世間,不名世間,為何人間有像?自然是出自徐長青之手。
能在皇城之中,驅了往聖諸仙,只立祖師,師子玄也明白了,師兄終究是在這世間,為祖師立下了「道統」。
按理來說,師子玄見祖師之相,莫不是立生歡喜,或是因此時悲仰,而生大悲和慚愧。
但師子玄此時候,無喜也無悲,似已麻木。
這時,入定坐觀的徐長青,忽有所感,驚喊道:「小師弟,你怎麼來了。」
這一聲喊,徐長青便從定中出來,師子玄也應聲化現,與他對坐。
「小師弟,今日怎不在山中修行?來看師兄?」
徐長青笑呵呵,紅光滿面,氣態瀟洒,心情很不錯,若是個旁人看來,都要贊一聲「得道真賢」。
但此時師子玄,雖失了肉眼,心眼卻看的清清楚楚。
徐長青的身體,就如同鋸末。血肉浮在骨頭上,上麵包個皮,就這麼一蓋。隨便一碰,就能散去。
哪怕體內氣竅通開,無漏無進,骨絡靈通,一樣在敗壞。
而徐長青如何?師子玄看到(這個不是用眼睛看)徐長青的心(這個心,不是意,不是念,起是念,不住是意),正在對抗這個身體。
具體形容一下,師子玄感覺。
師兄徐長青的心。就是個客人,沒房子住,就成了租客。而他的身體,就是個老房東。
這個老房東,特別奸詐。本身房子不怎麼樣,要價還很高。要錢六種,數量不限,多多益善,是個無底洞。
為啥說是無底洞?越給要的越多,而且給的還不是一時。換個房子后。他還在,而這新換的房子,你平常交錢越多,他給你的房子就越差,窟窿更大,不是房屋不冷,就是房子不熱,今天這邊掉快皮,明天窗口又碎塊玻璃。後天著火發水,棚頂發霉,總之啥毛病都有。
更可怕的是,有時候換了房子。根基都不穩,直接就塌了。把客人折騰的不成樣子,走也不是,跑也不是。迷糊了,任由這老房東笑眯眯的剝削,連回家都忘記了。以為這裡就是家,住的還挺樂。
但是徐長青的心還是很明白的,想要出去,但是心現在做不了主,被老房東笑眯眯,老好人模樣給騙了的那個同住戶,不但不想走,還撒歡兒似得往外掏錢。
六種錢財,好生供養。
而其中一種錢,特別多,特別值錢,特別厚,名為「貪」。這個「貪」,不是尋常的貪錢,貪名,貪利的「貪」,是貪法,貪道,貪情的「貪」。
可徐長青的心,最怕這種錢給的多,所以拚命的念咒:「不要給,不要給,不要給。」
念是這麼念,別說還真有點作用。同住戶聽了,也在給,但沒有給的那麼迫切了。
你還別說,這麼給的一少,這房子倒比平常還漂亮了幾分。
這就是徐長青如今表現出來的樣子。
好看,真好看!
紅光滿面,仙風道骨。
但師子玄一下子又哭了。
之前,他為言晏青哭,為湘靈哭,為無言見恩師哭,為自己枉做無功而哭。
現在,他為徐長青而哭,因為此時此刻,他聽到了徐長青的心在哭。
房子漂亮了點,但根基已經爛掉了,老房東笑眯眯的,扯開口袋,往裡面拚命裝錢。
房子挺好看,但實際上馬上就要坍了,下個一房子已經在那,等著他去換。師子玄看了一眼,比這個房子還小,還破。住進去,房客連迷糊都不是,已是昧了。
這住下去,已不是幾生幾世,而是無量之後。
這一哭,徐長青嚇了一跳,連忙問道:「小師弟,你這是怎麼了?」
師子玄真想喊一聲:「師兄,莫要在這人間呆了,什麼道統,什麼師恩難報,都是你的貪念,都是自己生的煩惱,都是魔頭啊!師父不會在意!走吧,跟我走,回家去,我們回去見師父去。」
但是話剛出口,師兄就不見了,道宮也不見了,自己還在那虛空中,飄飄蕩蕩,隨波逐流。
此心此時,悲傷之感,能與誰人說去?
悲哭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無盡懊悔。
悔什麼?
悔自己當初,知道師兄煩惱魔頭已生,卻被魔頭所說末法已至,祖師**要毀,而嚇得自亂了陣腳。
見魔頭,不知魔,被魔所惑。
若在那時,定住紛亂的心,仔細良思,必然會想明白,也因此而勸說師兄不要執著。
但那時自己做了什麼?
聽了末法將至,聽了祖師**將毀,祖師要歸天法界,嚇的渾然色變,心亂如麻。
認為這是劫數來了,要毀了自己的道途,於
是什麼都不管了,嚇的屁滾尿流,滾回自己的地盤。
非但如此,玄都觀都不敢放在外面,直接歸墟搬家而去,還美其名曰「一線天」,自隔仙凡,當起了縮頭烏龜。
非但如此,一縮十年,大感道行精進,念起昔日,雖不言,實有幾分自喜自得。
這是智慧嗎?
不,愚蠢到家了,連個最愚的凡夫都不如。
昔年引路之恩,今時誤道以報。
以怨報恩,莫不如是。
師子玄泣聲難止:「錯了,錯了,師兄啊,師弟害你了。」
……
恍恍惚,師子玄遊盪到了一處深山。
山是名勝山,峰是神仙居。
神仙不知姓,但知玄都名。
自十年前。玄都觀一夜歸墟而去,不知多少世凡人見了。
從那時起,一傳十,十傳百,不知多少人都知道,這山中有個玄都觀,觀中有個玄元真仙。
但現在不見了神仙居,不見了玄都觀,不是還有個白娘娘廟嗎?
這些人也算神通廣大,不知從什麼地方知道了。這廟中的靈驗女神白娘娘,就是這玄元真仙的道侶。
神仙見不到,拜不到,這不還有個白娘娘嗎?
於是乎,這白娘娘廟,門檻都要被踏破,廟祝柳幼娘日夜勞苦奔忙,都忙不過來,沒辦法。只能在山下尋了幾個貧窮家的女童,引上山來,讓她們幫忙。
更有意思的是,如今的白娘娘廟。供的可不是白漱一個人。多了個誰呢?
就在白漱的身側,多了一個像,這像偶之人,仙風道骨。氣度悠然。
外相一觀,不就是師子玄嗎?
這相是怎麼來的呢?
師子玄不知道,柳幼娘倒是清楚。因為是白漱應允。
這畢竟是白漱的廟。她不允,這像也進不來。
但白漱允的是誰呢?
是來山中拜神仙的普通人。
大傢伙兒都知道山上有神仙,但是神仙尋不到啊。見不到,怎麼拜?拜不到,怎麼求?
沒辦法,這些人左思右想,不如給神仙立個像吧。
可是立像的話,問題又來了。
一是神仙沒見過,不知道怎麼刻。二是像雕了,沒地方立。
有的人倒是想要建廟,但是這些人還有點基本常識,你見廟立廟了,是挺好,但神仙受不受?
神仙不受,你建了也沒用,在那求,神仙也不知道。
這可怎麼辦?
這些人中有聰明人啊,一下子就想到了白漱身上。於是大傢伙兒呼啦一下,全湊到白娘娘廟去了。
早也求,晚也求,最後把白漱也搞煩了。想去找師子玄問問,可是師子玄入定神遊,她也找不到,沒辦法,只能滿足這些人的請,把偶立了,像請進了廟中。
師子玄恍惚間看在自己的像,心中無知也無覺。但下一刻,滾滾紛擾雜亂的聲音,全貫入心中。
「神仙在上,下月初二,我夫君就要開考,願神仙保佑我夫君登科及第,榜上有名……」
「生意難做,小人累死累活也沒個安生。求神仙老爺保佑,讓我今年能發大才,日後發達了,必來還願……」
「……我大兒子死了,小兒子也去當兵了,神仙啊,你看我老太婆這麼可憐,就剩下這麼一個養老送終的,我不求財,不求長壽,就求你保佑我那小兒子,平安歸來……」
「神仙啊……」
「保佑啊……」
求情的,求財的,求報仇的,求官的,求長壽的,求安康的……種種所求,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這生生求,生生念,全入心中,比耳聽,比眼看,比手摸,比舌嘗,比鼻嗅,都要清晰千百萬億倍。
念念入心,念念如雷,念念如電!
若換個尋常修行人在,早就被念的心煩意亂,若在定中,只怕立時被擾的魂飛魄散。
但師子玄早有觀音之能,常持不忘,故而下意識的就持音做觀。
但剛定住心,師子玄又是大悲心起。
自己累湘靈,累晏青,負恩師,負師兄,就是面前這聲聲所信所求自己的普通人,他一樣都負了。
神仙名,神仙在,神仙就在像上坐。
說度人,願度人,此中未有一人度。
師子玄不哭了,他哈哈大笑。
笑自己,笑眼前人,笑的肆無忌憚,笑的淚水翻花。
「修道,修道,修了什麼道?修了自私自利業障道。」
「求法,求法,求了什麼法?求了滅性害命地獄法。」
「度人,度人,度了誰人去?只度妄心入魔心。」
師子玄笑淚如決堤之水:「求吧,念吧。我師子玄都允了。都說我福報大,根器好,又有何用?你們既然要,那就拿
去吧。」
這心音意語一出,就見此心之外,包裹著的絲絲光點,逐漸散開了去,化作漫天花雨,化作流光青螢,散落到人間中去。
「家啊,家在哪裡啊,我好想回家啊。」
師子玄最後看了一眼這無盡虛空,喃喃自語一聲,便墮無間去了。(未完待續。。)
ps:(家在哪兒啊?想回家啊!大概還有三場戲。。我盡量今天寫完。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