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教訓(上)
很好的天氣,說變就變了,雷也來不及打,豆大的雨滴就砸下來,頃刻之間,便迷離了視線。
小卿、玉麒、含煙和燕月帶著一身傷痕,就那麼跪在雨中,雨水噼啪打過,痛得就更鑽心。四個孩子勉強跪在那裡,被風雨打得搖搖晃晃。
離他們不到十步遠的地方,便是轅門,那裡有碩大的影壁及寬寬的迴廊,只要挪過去,便可免受暴雨肆虐之苦,可是四個孩子並無一人敢動,燕月偷偷抬頭看迴廊下微搖晃的暗黃色的燈光,想像那裡的溫暖。
人在風雨中時,瞧著能遮雨的地方便覺分外溫馨。
雨來得快,落得及,待太陽初升時,已是晴了,整個院子水洗過般潔凈,小卿四人也是水洗過般潔凈,瞧著臀上的傷就更清晰,腫脹。
院子里的丫鬟們起來洒掃,從這邊過時,都低垂了眼睛快速過去,小卿窘迫得想找個洞鑽進去才好。玉麒、含煙和燕月也是一樣,只是沒有師父的吩咐,誰也不敢動。
昨日五叔罰完,便讓跪著,去師父那裡復命出來,傳了師父的命令:「跪著吧,等明日早上大師伯驗傷。」
聽了這話,便是挨打時惟一忍住沒有掉淚的燕月,也忍不住眼中霧氣升騰。
可也只能忍了無限委屈,與其他師兄一起恭領師父責罰。
龍玉洗漱了,換了嶄新的藍色長袍,喝了早茶,龍城過來請安。
龍玉微笑道:「昨個辛苦龍星了。」
龍城欠身道:「千佛寺慶典將至,龍城遵了以前爺爺定下的規矩,抄寫經文以做布施。」
龍玉不由笑:「莫非是你親自抄寫?」
龍城點頭道:「是,爺爺以前也要親自抄寫十卷的,龍城當然不敢怠慢。」
龍玉笑道:「你說這事,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年我也是這時來大明湖,你被五爺爺(指傅懷)看著每日練武,我卻要每日仿了爺爺的筆跡抄寫經文,日夜趕工抄了五卷,去交功課時,正趕上青書叔也交了五卷上去。」
龍城不由笑。
「我還記得小時,你被五爺爺或是青書叔罰了抄寫功課,都是晴兒代抄的吧,怎麼如今當了家主,倒認真起來了?」龍玉笑道。
龍城不由嘆氣,也有些好笑,他哪想到,便是與千佛寺捐贈這樣的事情,爺爺也會請人代抄,會不會有一點點不敬。
龍玉斥龍城道:「便是你分不出輕重來,不過是布施用的經文,心意到了就行了,還真浪費那許多時間去,有這功夫,做些正經事情不好嗎?」
龍城微欠身領責,道:「是,龍城知道了。只是不知大哥所說的正經事情何指?」
龍玉冷哼一聲道:「你還跟我裝糊塗嗎?當然是教育子弟的正經事情。」
龍城不由笑道:「龍城經常教育他們啊。」
「你根本就不曾上心。」龍玉板了臉,龍城忙做肅穆狀,聆聽大哥訓示。
「大凡世家教育弟子,不過是講究恩威並施四字,寬嚴相濟,立下規矩去,讓子弟循規蹈矩。」龍玉用手敲旁側的几案:「不過傅家規矩,歷來講究嚴責重罰的,你可做到了?」
龍城點頭:「大哥不是常說龍城管教弟弟倒下得重手嗎?」
龍玉一拍几案:「我是說你那些各個縱得翻天的徒弟!」
龍城忙欠身:「都是龍城疏於管教,既然大哥在,就請大哥多費些心思吧。」
福伯在門外進來道:「龍玉大少爺,老奴按大少爺的吩咐,準備了這些來。」說著話,指著院中,燕東等四名弟子立在院中,一人捧了一捆藤條荊條的,一人捧的托盤上面放滿了嶄新的青棗大小的鐵蒺藜,另兩人抬著兩個筐,筐內是極新鮮的尚帶著雨水露珠的紫荊棘。
龍城笑道:「龍城回壩上時,瞧著大哥院子里便是常備著這些,用來教訓沖兒四個的,如今大哥受累,便幫龍城教訓教訓轅門前跪著的那四個小東西吧。」
龍玉淡淡一笑:「你可捨得嗎?」
龍城微欠身道:「隨大哥處置。」
小卿等跪得搖搖欲墜,龍城終於緩步走了過來,四個孩子忙跪得更穩更直一些。
龍城淡淡地道:「你們也太放肆了,你們大師伯便是訓我,我也只有跪著恭聽的份,你們就敢委屈不滿到敢跟大師伯動手了,是不是將我也不放在眼裡了。」
小卿、玉麒、含煙和燕月忙一起恭聲道:「弟子不敢。」
龍城看看天色不早,還需要趕去寶昌居取糖葫蘆,便也不多說:「一會兒都大師伯院子里去,我請了大師伯教訓你們,若是誰還覺得委屈,就從大門滾出去,不用再做我傅家弟子了。」
「弟子不敢。」四個孩子惶然應道,一起跪伏於地。
龍城取了糖葫蘆回來,又去龍晴的院子,龍晴和龍羽正在練劍,龍晴瞧著大哥又來了,不由苦笑。大哥也不知是怎麼了,難道覺得糖葫蘆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嗎?
進了書房,龍星竟然也在。
龍城蹙眉:「不在自己院子里好好抄書,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龍星被大哥罵得有些不知所措,還是恭敬回道:「昨日領了大哥責罰,按大哥以往的規矩,還需向三哥請責的。所以龍星一早就來了。」
龍城這才想起,可不是嗎,因為他讓龍晴帶著龍星,所以龍星的錯處他多半讓龍晴去罰,便是自己罰下了,龍星也需向龍晴稟呈,再請龍晴責罰的。不過,龍晴多半縱著龍星,只要自己罰下了,就不會再加罰了。但是這規矩是一定要守的。
龍城不由嘆氣,這可怎麼辦,早知便多定些糖葫蘆好,這下龍星也知道了。
龍城的嘆氣聲還未停息,龍夜和龍裳嬉笑著也進院子來了。看見龍城在,也有些吃驚,龍夜就笑:「好像來早了。」
龍城環視著弟弟們,罵龍晴:「讓你和龍羽在院子里思過的,讓你開聚會的嗎?倒是熱鬧得很。」
龍晴低頭道:「龍晴知錯。」
龍夜已是瞧著龍城手裡的食盒,輕推龍裳,讓龍裳看,龍裳立刻叫道:「大哥拿的什麼?可是又偷偷給三哥、四哥送糖葫蘆吃嗎?」
龍城立刻去瞪龍晴和龍羽,龍晴和龍羽忙低頭,龍夜笑道:「大哥不用罵三哥、四哥,我和龍裳是從玉翔那裡得的消息啦。」
難怪一早上,就和龍裳趕著過來,龍城不由笑斥:「喜伯吩咐的差事做完了嗎?趕著來討嘴吃?」
龍裳過去接過大哥手裡的盒子,道:「大哥好偏心,為何就給三哥、四哥吃?」
龍羽忙道:「四哥不吃了,龍裳吃吧。」
龍晴也道:「三哥的也不吃了,龍夜吃吧。」
龍星只是淡淡一笑,他才不會和老六、老七一樣小孩子心性呢。
龍城瞪了龍晴一眼道:「龍羽不吃也沒什麼,只是你三哥的那份,不許搶了。」過去,拿過一根來,對龍晴道:「你跟我過來。」
龍夜和龍裳只得眼瞧著大哥拿了那根糖葫蘆帶著三哥出去了。
龍羽看龍夜和龍裳的樣子,不由好笑:「若是那麼喜歡吃,讓你們五哥幫你們做,不就行了。」
龍星忙道:「四哥,我可不做這種哄小孩子玩的東西。」
龍夜卻驚奇道:「難道糖葫蘆五哥也能做嗎?」
龍星剛想一口回絕,龍羽已經點頭道:「看起來也不難,只讓福伯幫著準備材料就行了。龍星回去多做一些,便是小卿他們也可一起吃些。」
龍夜和龍裳忙一起應道:「是,小弟謹遵四哥之令。」
龍星不由瞪了他們一眼,龍夜笑道:「五哥不聽四哥的吩咐嗎?」
龍星只得欠身道:「是。龍星領他們過去了。」
龍羽微微一笑,將盒子里的冰糖葫蘆遞給龍裳,龍裳咬了一個下來,又伸給龍夜,龍夜也咬下一顆,立刻覺得酸酸甜甜地,老舒服了:「四哥多做一些,我看早中晚吃皆可啊。」
龍裳也嚼著糖葫蘆道:「六哥所言極是,我看當主食或是餐點也皆可啊。」
龍夜和龍裳說得嘻嘻笑起來,龍星已經出去了,兩人忙隨後追趕。
正堂上,龍城端坐著,瞧著龍晴三下兩下將那些糖葫蘆吃下去,略有些擔心他吃得太快,會不會影響吸收。卻只是吩咐一句:「記住,不可沾茶。」然後起身去了。
紫蘇和素問在門口恭送了龍城,忙進來為龍晴奉水,清水一杯,龍晴喝進去,才真心覺得嘴裡不那麼粘了。
「三少爺的信。」素問奉上一封信來,信箋上寫著龍晴賢契親啟的字樣,便是火封也未去。
龍晴瞧了信的落款,竟是天下第一聖手華坤親筆,不由有些驚喜。大哥一向敬重華先生,所以華先生給自己的信,大哥也不會先看。
待展開了信,華坤略帶戲謔的文字,則讓龍晴大大地震驚了。心病還需心藥醫。所謂心悸之症,只是心病嗎?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便有了這心悸的毛病,而且百般服藥,毫無成效。隨著時間推移,龍晴終於發現,這心悸的病症,並不會隨時發作。只有當自己面對大哥屈膝受責時,心才會絲絲作痛,而且涼得澈骨。
他怨過大哥嗎?他以為他沒有,可是心底還是有的吧,他並不怨大哥罰下的板子有多重,他怨的是大哥即便將自己打得多重,也不曾再軟語安慰一句,也不曾再疼惜地看上一眼,他怨的是,大哥心裡,已沒有他這個弟弟了吧。
可是華先生分明說,大哥為了自己,夜行千里,前去尋葯,又委屈示好,請先生賜葯,而先生的一句戲言,大哥又當了真,每日往返京城,為自己取「葯」,又用功力相互,看著自己吃下,又要擔心藥效不足,又擔心茶會解藥……
龍晴想著時,眼淚便是滴滴地落下來,心裡又是一絲絲地痛。自己越是委屈,越是不肯說,越是胡思亂想著,所以,心悸之症才會越來越重,竟昏了過去,不知怎樣嚇著大哥了。
龍晴輕拭了淚,搖了鈴喊了素問來,隨口吩咐了一副藥方,讓素玉去煮葯。
是大哥龍城命福伯將紫蘇和素問分到他房裡做丫鬟的,龍晴不敢問大哥的意思,也不敢擅猜,只是拿她們當普通的丫鬟一樣。
紫蘇、素問出身書香門第,且也跟著喜歡醫藥的父親學了很多分辨藥草的知識,如今到龍晴這裡,學習就更快了,使喚起來,確實也頗趁手。
午飯時,龍城又到龍晴的房裡來看,龍晴的院子里已經氤氳著特別的草藥香氣,紫蘇正端著一碗金黃的葯湯,奉與龍晴。
見了大哥來,龍晴忙稟告:「是華先生得了一劑良方,專治心悸之症的,特將方子告訴龍晴的。」龍晴奉上華坤的信,手心裡全是冷汗,這是他第一次對大哥說謊,便是腿也有些顫抖了。
龍城卻是高興,果如龍晴所料,並未接信去看,只是看著紫蘇奉上來的葯,難掩驚喜地問:「便是這個嗎?」
「是。」龍晴勉強控制自己的顫抖,低應。
龍城接過那碗葯來,道:「華先生神醫蓋世,總不會錯的。」說著,將葯碗遞給龍晴。
龍晴雙手接過來,龍城已經道:「快喝了吧,莫辜負華先生的一片苦心。」
「是。」龍晴應,將碗端起來,低下頭去,淚珠已是滾落進葯碗中,他忙將手裡的葯一飲而盡,然後輕拭了臉,掩飾道:「葯有些苦。」
龍城不由一笑,道:「你忍著吧,早早治好了這病要緊。」
「若是龍晴這心悸之症好了,大哥是不是就更能下得去板子了?」龍晴忍不住問。
龍城心情大好,笑道:「正是呢,你可仔細著吧。」
龍晴眨巴著眼睛看了看大哥,到底不敢說什麼,只應道:「是。」
龍城又問道:「這些日子,你都讓龍羽抄了什麼書?」
龍晴便一一稟告了,龍城道:「今兒起,便再加了抄寫《金剛經》吧,以做千佛寺慶典的捐贈之用。」
「是。」龍晴欠身:「不知大哥要抄寫幾卷?」
「十卷。」龍城笑道。然後起身去了。
龍晴恭送大哥出來,又回來,素問便問,可用留著藥渣再熬一副嗎?龍晴微微搖頭,輕嘆口氣:「都倒了吧。」
素問雖然很是奇怪,卻不敢多問,恭恭敬敬地應了。
龍晴瞧瞧朗朗青天,不由一笑,想起龍夜的話來,誰讓你是弟弟,有錯沒錯地大哥要打你,你還敢說不行嗎?龍晴又想起,大哥方才就那麼理所當然地應了自己「以後更能下得去板子了」。唉,幹嘛多嘴呢,龍晴有些後悔,就忍著吧,自己是皮肉疼,大哥,到底也是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