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別
龍裳還小,不懂得什麼是生離死別,龍夜已是懂了。
娘走得很快,那一天很奇怪,本沒到下雪的時候呢,夜裡竟偷偷下了一層雪,早上陽光出來時,潔白的雪暖暖地,映照著無暇的梅花。空氣中滿是甜甜地香氣。
傅青書走進院子時,玉顏正翹足去折一枝開得燦爛的梅花,原本蒼白的臉上,透著一抹紅暈。
傅青書過去擁妻子入懷:「天涼。」
玉顏對著青書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院門處的龍城身上,招手:「龍城,過來。」
傅青書笑道:「先進去吧,我帶了禮物給你。」
玉顏將那枝開得燦爛的梅花插入花瓶內,回頭看青書:「是什麼禮物?」
傅青書走過去,輕輕吻上妻子的唇:「是我,這三天未回,想你了。」傅青書擁著妻子,恨不能讓時間在這一刻停止。
「讓孩子們進來吧,外面冷,看凍壞了他們。」玉顏笑著對丈夫道。青書越來越粘著自己了,甚至兒子們來請安,也總是讓孩子們在外侯很久,才許進。
除了龍晴,龍城、龍壁、龍羽、龍星、龍夜、龍裳都進來請安。龍夜和龍裳請過安,還想賴在娘的屋子,傅青書直蹙眉。
屋外又有人告進,一溜走進來的,又是三個白皙可愛的男娃娃,「小卿、小井、小萬給師祖、師祖母請安。」三個男孩子一起跪地請安。
玉顏忍不住笑,龍城的臉色微紅,欠身:「是龍城收的徒弟,這次出去帶回來的。本就是小卿,又多帶來兩個,爹娘恕罪。」
玉顏讓三個孩子起來,對龍城道:「有什麼可恕罪的,老爺最喜歡家裡人多熱鬧,況且武林世家,子弟越多也是越好的。」
又奇怪道:「怎麼沒見玉翎三個?」
「玉翎去見了龍玉大少爺,玉翔和隨風課業有誤,大少爺罰他們默書呢?」龍婆婆笑答。
「大哥還罰六哥默書。」龍裳蹭到娘跟前,告狀。
龍夜忙瞪了龍裳一眼,又對大哥笑道:「龍夜一會兒就去默書。」
玉顏微笑著拉過龍城,目光掃過其他幾個孩子:「龍晴還未回來嗎?」
傅青書笑道:「玉顏不用擔心。龍晴去尋些藥草,我已命祿伯去尋他回來了。」又對長子道:「龍城都帶出去吧,仔細管教著,免讓爺爺煩心。」
龍城欠身應是,孩子們便一起告退出去。
小廝鐵斬在院門外探頭探腦,龍城瞧著他,心裡就不由嘆氣,果真,鐵斬已經貓著小腰跑過來跪下,龍夜、龍裳見了鐵斬,已是知道他要說的話,待他跪下,張口,兩人亦異口同聲地學道:「少爺,您練武的時間到了。」
果然是與鐵斬說的一模一樣,龍夜、龍裳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龍城是有多不願意見到鐵斬啊,但是只要他一踏進這府門,鐵斬就必定會不離自己左右,然後精確地算著時辰,不讓自己有一空得閑。
「龍壁、龍星教導小卿等侄兒去,龍羽看著龍夜、龍裳,好好作了課業。」龍城又吩咐:「龍晴回來了,叫他立刻來見我。」
龍壁、龍羽、龍星和小卿等弟子一起欠身應是,龍夜也應了一聲,仄仄地沒有精神,龍裳還是笑嘻嘻地。
龍城來到採薇園時,大哥龍玉正在練劍,瞄了龍城身影,長劍直射向龍城身前。龍城身形一閃,躍到旁側的几案前,拎了竹劍,回身封去,將龍玉再攻到的竹劍化解開去,兩人衣袂翩翩,騰挪跳躍,劍風霍霍,越打越快,漸漸地已分不出人影來。
忽然「當」地一聲,人影倏分,龍玉手中竹劍已飛了出去,龍玉微怔,龍城手中持劍微微一笑,忽然面色一變,屈膝跪地道:「爺爺。」
龍玉忙回身,自己飛出去的竹劍正落在五爺爺傅懷手中,傅懷臉色微沉。
「爺爺。」龍玉欠身:「龍城……」
「啪」地一聲,傅懷的耳光已經重重打在龍玉臉上,將龍玉剩下話全打了回去。
傅懷反手,又是一記,狠狠地一下,龍玉的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嘴邊也滴下血來。
「爺爺。」龍城恭謹出聲,傅懷抬腿就是一腳,將龍城踢倒在地,龍城忙重新跪直。
龍玉和龍城屏息凝氣,哪還敢再說一字。
「今日初七,還有三日,你們竟還如此不上心。」傅懷怒喝,手中的竹劍噼里啪啦地抽到龍城身上,又快又急,龍城跪直了身體,不敢稍動,藍色棉袍上已是隨著傅懷竹劍抽落,一下下地滲出斑駁的血痕來。
「爺爺誤會,不是孫兒等不上心,是龍城的紫玉神功,終於練成了。」龍玉急忙稟道。
「什麼?」傅懷手中的竹劍驀地停住。
「龍城的紫玉神功已經功成,孫兒才會被龍城震飛竹劍,爺爺明鑒。」龍玉顧不得臉上火辣辣地痛,急忙解釋。
「真的?」傅懷將目光落在龍城身上。
「是,爺爺。」龍城恭謹答道。
「啪」地一聲,傅懷一個耳光落在龍城臉上,將龍城的臉抽得一歪。
「為何不儘早回報。」傅懷斥,臉上卻是分外欣喜:「終於等到今日,天佑我傅家!」
傅懷終是忍不住大笑。
龍城和龍玉跪在地上,對望一眼,都鬆了口氣。
「滾起來吧。」傅懷心情大悅:「好好練功,初十一戰,必要剷除斬花宮,讓我傅家揚眉吐氣。」
「是。」龍城、龍玉再次欠身。
傅懷將手中竹劍扔給龍玉,揚長而去。
龍玉接過竹劍,再看龍城,不由苦笑。
龍城已經起劍列式:「大哥請。」
龍玉目光瞄向龍城背部,斑駁的血痕刺目。
「還是先上藥去吧。」龍玉很是心疼,龍城才是多大的孩子,五爺爺恁地心狠。
龍城略搖頭:「未得爺爺吩咐,不可上藥的。」看龍玉憐惜的神情,笑道:「幸虧大哥說得及時,只是挨了幾下,完全不礙的。還是先練功吧,若是一會兒爺爺來查,那可是不好交代了。」
龍玉無奈,只好和龍城再次過起招來。
午飯的時候,龍夜和龍裳想去娘那裡,二哥龍壁去請了爹的話,回來時眼圈就是紅的,龍婆婆來帶著兩個孩子,摟住了,就是一個勁地哭。
龍裳拿著小手給婆婆擦淚:「龍裳可聽話了,婆婆別哭了。」
龍夜就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
府里的學堂叫「四知堂」,教書先生是當朝大儒,也姓傅,是爺爺特意請到府里的。下午去了學堂里,爺爺未在,爹也未在,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未在,只有小卿、小井、小萬和玉翎、玉翔、隨風在。
一向沉穩,並要求學生們也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先生竟也有些失神,只吩咐大家臨字,並沒有講書,便回書房去了。
龍夜和龍裳哪還坐得住,仗著叔叔的身份,不顧小卿的勸阻,溜了出去,直奔爹娘的院子。
院子門口,便看鐵斬愁眉苦臉地站在那裡。
「大哥呢?」龍夜拽住龍裳,龍裳不知怕,他還是有些怕大哥的,若是被大哥抓住,可是不好脫身。
鐵斬張了張嘴,又用手指了指裡面。
龍夜不由笑:「你被罰禁言?」
鐵斬垂頭喪氣地點頭,又看看天色,又探頭探腦地往裡看,可是兩隻腳卻是一動也不敢動。因為龍城少爺吩咐了:「你就給我站在這裡,一句話不許說,一步也不許動。」
龍夜覺得事情不妙,龍裳已經掙脫了他的手,喊道:「娘,龍裳來了。」
龍夜只好跟他進去,正好福伯邁步出來,道:「六少爺,七少爺,老奴正要過去請你們呢。」
玉顏躺在床上,青書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龍城、龍壁、龍羽還有龍星,已經圍著床邊一溜跪了,都在暗自垂淚。
龍裳有些害怕,擠到爹的身邊:「爹,娘怎麼不起來。」
龍夜走到五哥身邊,一向從不流淚的五哥竟然也在哭,「哥。」他看向四哥龍羽,五哥拉他也跪下。
玉顏勉力微笑著,臉色蒼白,唇上卻是鮮紅,她握緊丈夫的手,另一隻手,握緊了龍城:「龍城,以後替娘照顧你爹,照顧弟弟們啊。」
龍城點頭,淚珠順著臉頰滴落。
「你們聽爹爹的話,聽大哥的話。」玉顏的目光掃過自己最珍視的親人。
「告訴龍晴,要堅強。」玉顏摸著龍城的手:「龍城,日後就苦了你了。」
玉顏知道,以後,這一大家子的重任就落在這個長子身上。她的丈夫傅青書,即便答應自己要如何堅強,但是若自己去了,他也怕挺不過三兩年去。所以,傅家的重任,哥哥家的江山,就都要龍城去穩固。
龍婆婆將龍裳抱出去,龍裳拽著龍夜不肯撒手。龍婆婆哄著龍夜:「乖,跟婆婆先出去吧。」
傅青書強忍了淚:「龍夜帶龍裳跟龍婆婆出去吧。」
龍夜出去了,耳邊響起爹爹和哥哥們悲痛的哭聲,娘要是睡著了,他們會哭那麼大聲嗎?龍夜知道娘的身體不好,有時是會昏睡過去的,但是爹爹都會把她喚醒的,這次也會吧。龍夜這樣想,可是他心底好像知道,不會,這次不會了……
傅青書跪在爹的身前:「不孝兒媳,玉顏,先去了。」
傅懷嘆息:「終是去了……」
傅家全府縞素。
龍裳突然暈倒了。高熱不退。傅懷、傅青書、傅龍城請醫延葯,輔以輸入內息,時刻不敢離人,龍夜更是寸步不敢離開龍裳,他抓著龍裳的手,無論傅懷如何呵斥,也始終不願放開。
傅懷嘆息,只得由了他。
兩天後,龍晴回府,娘已入土為安。
龍裳終於也醒轉過來,龍夜卻又發起了高燒,正好天下第一聖手還未離開,順道給龍夜瞧了,卻只是普通發熱,加上驚嚇疲累所致,餵了姜水,蓋上被子,好好睡上一覺就會好。
傅懷、傅青書、傅龍城這才鬆了口氣,等兩個孩子又都安睡了的時候,天色已近五更。
初十。與斬花宮決戰之日。
龍城看見跪在院子中的龍晴,蹙眉,卻是忍了:「天明,我和爺爺、爹爹要出門去,你好好照料龍夜和龍裳。」
龍晴應是,想要說些什麼,看大哥勞累而又冷淡的神情,終究只應了聲是。
「娘去了。她很挂念你。」龍城推開房門,又止步:「去娘靈前告罪吧。」
「是。龍晴不孝。」龍晴叩首,龍城進了房門,房門又掩上了。
龍晴站起,此時正是黎明前最暗也最冷的時候,他不由打了個冷戰。
斬花宮。美麗得如仙境一樣的地方,如今已是血流成河,到處是屍體,一灘灘鮮紅的血跡。
龍城的劍指著展紅顏,展紅顏與展傾城並肩而立,唇邊鮮血淋漓,卻仍是笑:「想不到,滅我斬花宮的竟會是我們的爹爹、哥哥和侄兒,所用的,更是我們斬花宮的紫玉心法,姐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傅懷冷冷不語。紫玉心法,是的,紫玉心法正是當日紫玉送給傅懷,配合傅家的乾坤心法,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傅青書、傅龍城長劍上已是滿浸了鮮血。
「殺。」傅懷冷酷地道。
傅龍城長劍上紫芒大盛,再向展傾城、展紅顏刺去。傅懷與傅青書亦從旁側也向兩人攻去。
長劍叮噹響處,展傾城與展紅顏節節敗退。展傾城武功差展紅顏良多,傅龍城對展傾城劍下留情。
幾十招后,傅懷已是發現端倪,他沉喝道:「展傾城與展紅顏是傅家叛逆,傅家弟子誅殺不必手下留情,若再敢徇私,必家法重責。」
傅龍城被爺爺喝得心神一顫,再不敢對展傾城容情,長劍再斬,展紅顏為顧及展傾城,便有些力不從心。
傅懷瞄個機會,忽然一劍刺中展傾城肩頭,將她打飛出去,正迎向傅青書劍尖,傅青書微猶豫間,展紅顏長袖一展,卻是舍了展傾城,將傅青書卷到身前,笑道:「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我們一起死。」
傅懷一愣,龍城已經叫道:「不要。」
展紅顏手掌已經貼上傅青書胸前,只要內力一吐,傅青書五臟必然震碎,必死無救。
「紅顏不要。」展傾城一下攔到傅青書身側,用手抓住了紅顏的手:「別傷他。」展傾城的眼角滑出一滴淡藍色的淚珠,忽然輕輕吻向展紅顏的唇,傾城一吻,神元俱滅。
展紅顏的身形慢慢變淡,好像有風吹過,漫天飛舞著淡淡的藍色水珠,似落未落時,又沒了蹤跡。
展傾城如睡熟了一般,絕世的容顏更加驚艷,緩緩倒了下去。
「妖孽,果真是妖孽。」傅懷震怒,震驚著。手裡的劍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刺向展傾城的身體,展傾城的脖頸上,紫玉的小兔子晶瑩地閃爍著光芒。
龍城將展傾城放進斬花宮地下宮殿的水晶棺材中,蓋上棺木,關上地宮的門,鎖死地宮的機關,回頭,對上爺爺盛怒的眼眸:「求爺爺饒過展傾城。」
傅懷的一個耳光,將傅龍城打倒在地。
「若是他日,展傾城也危害江湖,孫兒一定將她親手誅殺劍下。」傅龍城頓首。
天色微明。傅懷沉著臉,帶著傅青書、傅龍城回到大明湖家中。
傅龍玉欠身稟告:「龍玉幸不辱命,所有來犯之敵,皆攔殺於大明湖三里之外。」
傅懷置若罔聞。
「恭喜爺爺,恭喜二叔,恭喜龍城弟弟,一舉殲滅斬花宮,傅家金龍令再次名動江湖!都是爺爺教導有方!」
傅懷冷冷地看他一眼:「滾到邊上去。」
傅龍玉立刻噤若寒蟬。
傅懷再喝:「王福,傳家法。」
傅龍城筆直地跪在堂上。
傅懷接了家法,一根黝黑的紫藤棍,遞給傅青書:「你的兒子,我替你教了十六年,這次,你自己罰他。」
傅龍玉心驚肉跳,不知龍城又哪裡惹了這位爺爺不快,可是龍城剿滅斬花宮,居功至偉,您就算不賞他,也不該打他吧。
傅青書不敢質疑爹的命令,欠身應是,接過藤棍,命龍城道:「褪衣。」
龍城抿了下唇,不敢辯,也不敢遲疑,伸手扯落外袍。
藤棍帶著風聲,在龍城年輕而緊緻的肌膚上,刻印出一道道青紫腫脹的傷痕,慢慢地撕裂著肌膚,滾落血珠。
「自作主張的小畜生,」傅懷恨恨地道:「給我往死里打……」
痛,通入心扉。即便多少次經歷,疼痛的感覺依舊是那麼清晰,而且更令人畏縮和恐懼,但又必須克制著畏縮和恐懼,忍耐,只是忍耐。
龍城已經習慣忍耐,無論多痛,只要忍耐,都會過去。這次違背爺爺命令,本也是該打,可是,面對已經昏迷不醒的傾城姑姑,爺爺的劍刺不下去,自己就能刺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