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 96 章
「郭公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好夢正酣被人叫醒,那滋味想必不會太好受,安正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不過他仍然風度絕佳,親自將郭殊迎了進去。
按照時下慣例,稱呼一個人,一般是稱呼他的官職或爵位,但是安正知道郭殊對自己的爵位十分不喜,所以才有郭公的稱呼,既顯得親近,又避開了郭殊的忌諱。
「既然來都來了,不妨嘗嘗這新採摘的苦茶,提升醒腦,說起來,長公主提倡喝茶,確實妙用不少啊!」
「我哪裡還有什麼心情喝茶!」初夏的夜晚還不算太熱,但郭殊卻硬是出了滿頭薄汗。「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我對不住子英你啊!」
安正越發詫異了:「郭公言重了,不知到底是何事?」
郭殊道:「那個不孝子,我們之間的書信往來被他發現了!」
安正一愣:「可是郭公的長子郭質?」
郭殊:「正是,若是二郎三郎,我也就不必如此著急了!我家大郎素來親近太子那邊,眼看他又即將與公主成婚,不料卻被他發現了此事,只怕會壞了子英你的大計,我便急急前來相告了!」
安正雖然意外,卻也不見得如何慌亂,思忖道:「那你現在如何處置他了?」
郭殊道:「我以全家性命先穩住他,又將他軟禁在家,估計也能拖延幾日,但遲則生變,還請子英早日決斷才好!」
安正微微一笑:「這有何難,郭公如今也該下決心了,郭質若將你我事情透露出去,只怕太子那邊隨即就要上稟天子,到時候我等就要落入被動的境地,左右現在郭質知道了實情,他若是想不通,再讓他去娶公主,也無甚意義。」
郭殊驚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安正:「想要一勞永逸,自然也有一勞永逸的辦法,就看郭公舍不捨得了。」
下一刻,郭殊已然明了他的語意,不由得臉色大變。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你又不是只得郭子璋一子,何故婦人之仁?」安正搖搖頭,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作此反應,也沒有勉強他,「若非如此,我們就得做好提前行事的打算了。」
郭殊忙道:「可不是說要等……」
安正接下他的話:「等陛下自行賓天?」
郭殊顯然還沒修鍊到安正那等境地,對這個話題還不那麼自在,聞言便面露尷尬。
安正見狀一笑,心道他那位公主侄女的眼光還真不如何,前有姬家拖後腿,使得她與姬辭婚事未成,后又有郭家想要投機富貴,以至於她和郭質的事情又橫生枝節。
「其實郭公也不必自責,就算沒有你家大郎的事情,我們的計劃也是要提前的。」安正先是溫言安慰他,然後道:「先前陛下賜婚豐王一事,你是如何看的?」
郭殊遲疑道:「陛下為了彌補豐王,所以精心為他挑選了一個背景比太子妃還要好的妻室?」
安正搖搖頭:「這只是表面,我們這位陛下做事向來粗中有細,否則天下英豪眾多,何以獨獨輪到他坐上皇位?不單是豐王的婚事,只怕連他賜婚陶家與郭家,甚至是先前太子的婚事,都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
他顯然沒有賣關子的打算,不等郭殊發問,又繼續道:「孟行古板迂腐,連爵位都能辭受,他教出來的女兒,肯定不會是攛掇夫君去角逐太子位的,再看他為郭陶兩家賜下的婚事,如果他想要劉桐當太子,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也就是希望將來劉楨和劉楠看在他們與你們郭家的關係上對陶家照拂幾分,才會將陶家綁上你們郭家。我與天子少年時便相識,對其知之甚深,他這麼做,表面看上去似乎對太子不公,但實則恰恰是將劉槿和劉桐排除在皇位之外,他這是在為太子鋪路呢!」
聯想前因後果,郭殊發現,安正說的這些,確實是十分有道理的。
「難怪陛下先前還下了一道命令,不準外戚以幸進之身參政……」郭殊恍然大悟:「這是打壓世家大族的徵兆?!」
他說的這道命令,來源於不久前劉遠頒布的一道詔令。
詔令的大意就是以後但凡皇親國戚,除非有真才實學,按照察舉法正兒八經當官升遷的,否則絕對不可能擁有參政議政的實權,充其量只能得到一個虛銜。譬如說趙儉,以他的才學,將來就是娶了劉婉,也不可能跟著雞犬升天,得到參與朝政的權力。當然趙儉自己也不在乎,但是換了別人可就不一定這麼想了。是不是有真才實學,到時候還不是皇帝說了算?而這同時也將外戚定格在「幸進」的身份上,就算真的參與朝政,許多人也會覺得他是沾了跟皇帝做親家的光,從此低人一等。
這道詔令波及的不僅是像郭質趙儉這樣即將娶公主的人,同時也意味著皇帝和太子的那些親戚們,許多野心勃勃,想要通過與皇室聯姻來獲得好處的人,通通都要被這條詔令限制。當然若是這些人本身安分守己,那這道詔令對他們而言是沒有任何影響的。
在登基之後,皇帝需要通過逐步削弱世家和功臣的地位來鞏固自己的權力,這也是歷朝歷代皇帝的必經之路,相比起後世皇帝對世家和功臣們的態度,像劉遠這樣春風化雨的手段,已經可以位列仁慈級別的了。
但身為利益受損的當事人,郭殊當然就不怎麼痛快了。雖然現在已經跟安正暗中合作,但是在那之前,他決定跟隨劉遠起事,又讓郭質與公主聯姻,無非也是打著讓家族能夠因此飛黃騰達的算盤,可以說,基本上除了孟行那等心懷天下的,當時跟隨劉遠的絕大多數人,目的都跟郭殊差不多。
也正是因為如此,郭殊才更加不滿,這也使得他反對劉遠的心思越發強烈了:狡兔死,走狗烹,當年跟著你的時候,你還什麼都沒有,結果現在得了天下了,就想對著一班老兄弟下手了?
你以為你能當皇帝,別人就不能?
暗恨之餘,郭殊連最後的那一定不安和愧疚也徹底消失了。
他現在所擔心的,無非是安正的計劃到底能不能順利實施。
「阿質那邊,我可以將他徹底禁足,以免他壞事,但是這終究瞞不了多久,等到長公主回京,難道我還能攔著她不讓她上門探視不成?還請子英儘早想個法子才是!」
安正道:「陶夫人原先的計劃,是以丹藥腐蝕天子身心,日久天長,再讓他將太子位傳與陳王,到時候順理成章,而且不易引起旁人猜疑,不過現在看來是行不通了,從他為豐王和陶家挑的婚事來看,皇帝根本就沒有這個打算,他所屬意的太子,由始至終都是劉楠,縱使對劉楠種種不滿,也僅僅是想磋磨這個兒子,所以大可不必對皇帝再抱有期望了。」
他頓了頓:「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如何讓皇帝與太子一道消失,屆時豐王無能,長公主又身在京外,鞭長莫及,等到他們回過神來,早就塵埃落定,無力回天。」
縱是郭殊心中早已抱著大逆不道的想法,聽到安正輕描淡寫地說讓皇帝與太子「消失」,還是禁不住有點心驚膽戰。
「子英,恕我直言,如今奮武軍在太子手中,而咸陽宮內外分南北兩軍,北軍掌於諸干手中,此人行事謹慎,只怕不會背棄皇帝,而負責宮內禁衛的是趙翹,此人對皇帝也是頗為忠心,三支兵權皆不在我手,倉促之間談何勝算?」
安正:「郭公說得不錯,不過此事就不必你擔憂了,我自有安排。眼下最要緊的,還請郭公將汝家大郎安頓妥當,以免出了岔子,我等才真正是功虧一簣。」
郭殊自知理虧,也不好辯解:「子英放心,此事我當辦得穩穩妥妥,定不會出差池。」
安正笑道:「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郭殊一走,安正立時沉下臉色。「你都聽見了,郭殊連自己兒子都管不住,還請轉告你家主人,讓她抓緊行事!」
他這番話顯然不是在自言自語,從旁邊偏室里隨即轉出一個長相打扮皆平凡無奇的年輕男子。
聽了他的話,對方無奈道:「丹藥非一日之功,哪裡能說快就快的?難道就不能讓人去殺了郭質嗎?這許多事情,皆是因他而起。」
安正輕哼:「你別看郭殊惱怒得很,還連夜過來報信,他若能下得了這個狠手,也就不必如此慌亂了,雖說郭質就算將消息透露出去,我也有辦法轉圜,可那樣終究麻煩得多,總歸還會令皇帝猜疑,所以還不如乾脆提前行事。反正經過這一次,你主人也應該明白,陛下雖然喜愛陳王,卻根本就沒有讓陳王繼位的打算。」
對方道:「太常放心,我當如實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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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皇長孫,又是太子嫡長子,劉予的三歲生辰,原本應該是咸陽城眾所矚目的焦點,然而這個當口,許多人卻被另外一件事轉移了視線。
這件事與朝政無關,卻蓋過了皇長孫生辰的風頭,以至於沸沸揚揚,成為茶餘飯後的八卦,更讓許多人為長公主唏噓不已。
因為當事人就是即將在年底冬天迎娶長公主的郭家大郎郭質。
原本吧,郭質一表人才,家世能力更是樣樣出挑,就算沒有冠絕咸陽,也是頗為難得了,更重要的是他與公主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這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姻緣,可偏偏二人的婚事一再波折,先是遇上先皇后薨逝,公主要守孝一年,後來好不容易出孝了,又碰上郭家主母病逝,男方要守孝一年,結果現在倒好,眼見孝期將滿,長公主還未回京,這又出事了:
郭家大郎在家中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睡了家中婢女,還好巧不巧讓父親發現,陽關亭侯大怒之下,將其打了個半死,又喝令禁足,如今正躺在床上爬不起來呢。
其實這原本也不算什麼,只要是男人聽到這個消息,就沒有不心照不宣的。男人嘛,總有控制不住的時候,更何況像郭質這樣潔身自好的人,就是因為壓抑太久,喝了酒之後才反而更加容易失控,換作平日里,眾人當作逸聞來聽聽也就罷了。
不過這次的性質還稍有不同,要知道郭質現在可是在孝期,孝期內飲酒作樂,這是為人子女的大忌,更何況郭質即將要娶的是公主,公主現在人在外面,未必能及時知道,皇帝要是知道了,一怒之下,取消二人的婚事,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如是之下,長公主與郭家長子的婚事到底還能不能成,就成了咸陽城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且不說皇帝那邊如何反應,就在此事發生前的幾日,因為劉予三歲生辰的緣故,在宮中為他辦了個小宴之後,太子就向皇帝提出,希望帶著太子妃到岳家小住幾日。
雖說皇長孫生辰是天家的事情,而太子妃的娘家人偶爾也可進宮探望的,但畢竟宮裡和自己娘家是不同的,太子妃自嫁入劉家以來,嫻淑仁慧,恪守本分,無不令人滿意,所以為了犒勞愛妻,太子才有了這個提議。
皇帝對范氏也是滿意得很,自然就同意了。
於是等到聽說郭家的事情時,太子正在宮外岳家住著,與他在一起的,還有趙廉、許績、徐行等人。
「想不到郭子璋平日道貌岸然,私底下卻如此不堪,實在令我不恥與之為伍!」說這句話的是許績,他與郭質也算認識不少年了,當日在劉家跟著一道聽孟行上課,情誼也不可謂不深,對他與劉楨的婚事,自然是誠心誠意祝福的,卻沒想到二人之間波折再三,臨了臨了,會鬧出這樣的事情來。以他與二人之間的交情,此事又是郭質理虧,他自然毫不猶豫站在劉楨一邊。
「公主對他情深意重,他怎能做出這等事情來!」說罷又嘆息一聲,「也不知等到公主回京聽聞此事,會作何反應!」
趙廉道:「聽聞當日公主答應婚事時,曾經說過,不許夫婿將來納妾的。」
徐行道:「這又不是妾,只是侍婢罷了,只是眼下還是子璋的孝期,此事只怕難以善了罷?此事可大可小,就看陛下那邊會如何決斷了。」
眾人紛紛唏噓不已,都不明白為何郭質會在這等節骨眼上鬧出醜事來,也許說到底,還是男人的劣根性的作祟?
劉楠與郭質也是少年相識,交情不淺,但細論起來,朋友再好,當然還是比不上妹妹親,在得知此事之後,他第一反應便是怒火衝冠,想要直接衝到郭家把郭質提起來暴揍一頓,再跑到宮裡請父親將這門婚事作罷,以他對妹妹的了解,劉楨就算知道這件事,恐怕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更何況劉楠也捨不得讓劉楨受一丁點的委屈。
但是隨著許績他們的七嘴八舌,劉楠的一腔憤怒反倒漸漸沉澱下來。
「不對。」他搖搖頭。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
「這件事不對。」劉楠又說了一遍,臉上的怒色轉為凝重和沉思。
徐行問:「哪裡不對?」
劉楠道:「哪裡都不對!」
說完這句話,他就站起來,背著手在廳堂中走來走去。
趙廉看得頭暈,忍不住道:「殿下還是坐下來說罷?」
但劉楠沒有理他,反而越走越快,突然之間,他一拂衣袂。
「我與郭子璋相識多年,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如今一切顯得過於蹊蹺,當日在宮中時,我便覺得他的神色有點不妥。」劉楠早將宋弘透露的消息告訴在場眾人,是以無須他多說,趙廉他們都知道他所指為何。
「但是當時我問他,他又不肯多說,我也未曾細想,現在想來,也許子璋早就發現了什麼,只是沒有說出口。」
趙廉反應極快,馬上就接上劉楠的思路:「太子的意思,是郭子璋所做的事情,並非出自他的本意?」
劉楠:「也許是,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卻想不明白了。除非……除非陶家和郭家聯姻的事情,他知道了什麼?」
徐行慢吞吞道:「此事我們不妨反過來從結果推斷。假設郭子璋是故意為之,那麼他這麼做,肯定知道自己一定會招來公主不滿,甚至讓陛下下令取消這門婚事的。他不可能是忽然之間對公主不滿,也不可能時至今日才忽然對這門婚事感到後悔,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一個原因了。」
聽到這裡,眾人心中已經隱隱有所猜測,果不其然,只聽得徐行道:「那就是郭子璋存心想要讓自己娶不成公主。」
趙廉接道:「又或者,更進一步說,他也許是礙於不得已的苦衷,才無法對太子直言相告,卻希望通過這樣的言行來警告我們!」
許績悚然一驚,下意識問:「警告?警告什麼?!」
廳中陷入一片可怕的靜寂。
趙廉打破沉默:「難道郭家與陶氏安正等人早有牽扯?」
徐行:「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聯繫種種蛛絲馬跡,前後還是可以串聯起來的。」
劉楠起身:「我要馬上進宮,將此事報與阿父!」
趙廉:「萬萬不可,還請太子從長計議!」
劉楠:「內有陶氏,外有安正、郭殊!這還只是我們知道的,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他們還不知道已經籠絡了多少人,我只要一想到阿父被這群心懷叵測的人包圍著,心中就寢食難安,恨不得立時回宮見到阿父!」
徐行也勸道:「此事事關重大,對方想必早有對策,太子現在挑明了,只會打草驚蛇,說不定還會被倒打一耙!」
許績道:「太子,他們說得不錯!恕我直言,如今陛下久服丹藥,性情漸趨暴躁,易於受人挑釁,我等還是應該謀定而後動,左右這幾日都在宮外,正可商議此事!內有上唐鄉侯之衛尉,外有太子所掌之奮武軍,賊人可趁之機不大,還請殿下稍安勿躁。」
既然所有人都反對,劉楠也不可能一意孤行,他苦笑一聲:「眼下當務之急,只怕還得修書一封,讓阿楨即刻回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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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楨從張敖和趙午等一干權貴富賈手裡坑了不少錢之後,馬上就命陳素等人在城外設立粥場,又召集長沙城中醫者,雇傭他們每日輪流在城外守候,為生病的流民診治,如是過了十餘日,公主在此地施藥布粥的事情已經傳向湘水沿岸,許多人慕名而來,長沙城外收容了不少流民,人數雖然逐漸增多,卻沒有多到超出負荷的地步,只因許多人在來此途中就已經撐不住而倒下了,而更遠的人即便想來也沒有那個精力。
礙於劉楨的緣故,長沙城中的奴婢沒有進一步增加,而劉楨也採納了陳素的意見,由陳素親自帶著更多的醫者向湘水沿岸進發,一面是為流民診治,一面則是監察地方官吏的災后處理。如此一來,在劉楨的干涉下,雖然不可避免地仍然會死人,情況已經遠比原來可能會發生的要好上許多,起碼水災波及之處,並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瘟疫。
劉楨沒有跟著陳素一起去,一來她的體力沒法跟陳素比,到時候拖了後腿,反倒要累得別人照顧她,二來長沙城外也需要她坐鎮,做事總要有始有終,這些流民來到長沙城外,無非是為了活命,但流民的基數是龐大的,而劉楨從張敖他們手中得來的這些錢,並不可能維持太久,這種情況下就要為這些流民另覓出路和活計,否則等到這裡不再提供粥場,而水又還沒退,這些流民無處可去,還是只有餓死一途。
在劉楨與張敖等人的商議下,張敖同意開放長沙城讓這些流民進入,條件是流民必須與官府簽訂為期十年的契約,在此十年間,官府負責每月發給流民足夠活命的錢糧,而流民則為官府幹活,譬如修建城牆,充任民兵等,又或者由官府出面擔保,讓這些流民可以在城中找到活計,到時候由雇傭這些流民的人家負責開出錢糧,但官府需要從中收取一定的費用。
這樣的條件自然很苛刻,但比起在城外餓死,又或者賣作奴婢來說,簡直稱得上天降福音了,是以除了少部分還等著水災消退後回鄉的人之外,有許多人都願意簽訂這樣的契約。
而劉楨也無法要求再多,畢竟張敖也有自己的顧慮,他本來不需要這麼做的,因為在天災里死個把人再正常不過,皇帝都沒法以此責怪張敖,更何況這些流民裡頭還不全是在張敖的管轄之下,論理他是沒有責任的。
民眾再愚昧,也知道這一切得來不易,全賴長公主在此,否則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們,何以會顧慮他們的處境?自是人人感恩戴德不提。
卻說陳素帶著人終於從外地趕回來,一進門就瞧見劉楨手裡握著信札正在出神,他這才想起自己貌似有點唐突了,只是因為這些天習慣了進進出出與劉楨商議正事,便下意識沒有注意。
劉楨看見他想退出的動作,忙到:「子望快請進來!」
陳素拱手:「臣失禮了!」
劉楨也不廢話,直接將手裡的信札遞給他。
陳素接過一看,眉毛漸漸擰了起來。
劉楨:「你怎麼看?」
陳素不假思索:「子璋定不是如此為人,其中只怕另有隱情!」
劉楨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陳素:「公主若想即刻回京,我馬上就去收拾行李。」
劉楨:「不瞞你說,此番陛下命我出京,除了湘王大婚與鹽鐵官營一事之外,最重要的,還是想命我試探湘王是否有謀反之心。」
陳素吃了一驚,再看劉楨神情,想來是心中已有定論。
他想了想,還是道:「我看湘王不似有這般膽子。」
劉楨笑了笑:「是,從這次捐錢的事情就可以看出來了,湘王根本就沒那個膽子,連帶趙午和貫高也是,此事估計是小人在陛下面前讒言,我回去自會向陛下稟明澄清的。」
陳素鬆了口氣:「殿下英明。」
有了劉楨的作保,想必皇帝也不會再揪著不放了。
張敖還不知道,就這麼短短時日,他已經在鬼門關門口走了一圈回來了,若此番不是劉楨來此,而是換了旁人,結果如何還真就難以預料了。
陳素與張敖非親非故,本來大可不必為他們說話,但是他實在是不想看著旁人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引來無妄之災,更何況這無妄之災到時候牽扯的肯定不止是張敖一人。
他是武將,可並不代表他喜歡見血。
戰場上廝殺,無關愛好,那是職責和擔當,但是如果在戰場之外無謂流血,那就大可不必了。
如今看來劉楨心思清明,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多作擔憂。
只是劉楨的笑容轉瞬即逝,她嘆了口氣:「子望,勞煩你了,今日你剛回來,明日就又要你啟程了。」
陳素:「臣不敢當。從太子的信來看,京中如今只怕形勢詭譎,能夠早些回去,自然還是好的。」
劉楨點點頭,聯想劉楠在信中所說種種,加上郭質的事情,只恨不得立時便插上雙翅飛回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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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璋該死!」
伴隨著一聲怒喝,一紮竹簡從上頭飛了下來,正正砸中郭殊的額頭,登時砸得他血流滿面。
然而郭殊只能跪伏在地,不敢伸手去擦上一擦。
因為此時的劉遠正處於暴怒之中。
他的臉色已經憤怒而漲得通紅,表情堪稱猙獰,若是此時郭殊抬頭一看,恐怕會嚇一大跳。
但這也不算稀奇了,近兩年來,劉遠的脾氣日漸暴躁,越發喜歡發火,又喜怒無常,連丞相宋諧都未能倖免,劉遠幾次想要罷免宋諧找借口拿他下獄,還是因著旁人屢屢求情,加上宋諧自己聰明,這才沒有成事。
饒是如此,宋諧也已經被折騰得心力衰竭,準備辭官告老了。
然而今天的劉遠又格外憤怒,換了以前,還從未出現過他親手打傷大臣的情況。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犬子不孝,臣已杖責過他了,如今他尚在昏迷未醒,待他一醒,臣便立時將他綁進宮來謝罪!」郭殊不停地請罪。
劉遠怒不可遏:「當日你來求娶公主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你說郭家會好好待公主,絕不會令她受一點委屈!現在呢?!阿楨離京不過一月,郭質就鬧出這等荒唐事來!這等無恥之徒,我如何能令阿楨下嫁?!」
帝王盛怒之下,郭殊只能叩首,不敢言語。
劉遠:「這些兒女之中,我最中意的便是阿楨,你明明知曉!當初郭子璋再三求娶,我見他誠意拳拳,這才答應,可結果呢?!幸而這還是未成婚呢,若是成婚了鬧出此事,你們郭家能如何?以死謝罪嗎?啊?!就算郭質以死謝罪,能彌補阿楨已經下嫁的損失嗎!」
郭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有過……」
劉遠:「若是婚事還沒定下,解除也就解除了,可現在朕都下詔了,你待如何!郭家待如何!若不是阿楨還未回來,顧慮她的心情,我這便,這便殺了郭子璋也是便宜了他!」
他也是氣糊塗了,自稱換來換去,不過旁人自是不敢糾正的。
看著跪在中間的郭殊,劉遠閉了閉眼,強自捺下油然而生的一股殺意,但是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眼依舊是通紅的。
那是被怒意熏出來的。
「滾,你給我滾!滾出去!從今日起,沒有朕的傳召,你也不必進宮來了,郭家家風,實在令朕失望!」
「臣告退。」郭殊強忍心中恨意,叩首拜別,禮數竟是一絲不錯。
待得行禮完畢,起身後退幾步,這才慢慢地退出宣明殿。
而從他額頭滴落在地上的血跡,看上去是如此顯眼。
劉遠盯著郭殊遠去的身影,心中只覺得有一股怒氣仍在翻騰,余怒未消。
周葯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可要先用一碗綠豆羹?」
劉遠沒有理他。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信札,這是他在召郭殊進宮前看了一半的。
信札是劉楨寫來的,上面詳細記述了自己在外面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包括湘水泛濫和自己的善後處理辦法,寫得清清楚楚。
劉遠越看越恨,卻不是恨劉楨,而是恨隱瞞災情的張敖,雖然劉楨在奏表上說湘王協助救災事宜積極奔走,但劉遠仍然認為這一切張敖是脫不開責任的。
張敖該死!郭質該死!郭殊該死!
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陣陣發黑,劉遠忍不住再次閉上眼睛,伸手去揉按額頭。
周葯連忙放下綠豆羹,伸手輕輕幫他揉按起來,一邊細聲細氣道:「王節也說了,陛下要平心靜氣,那些仙丹服用了才會有效果,否則只怕見效不大,反得其害啊!」
「如何能平心靜氣!」劉遠冷笑一聲,「這些人都卯足了勁要蒙我呢!不過都當我是草莽出身的無知鄉民,一個兩個的瞧不起我!」
這話地圖炮開大了點,周葯不敢吱聲。
但劉遠卻越說越恨:「世家又如何!功臣又如何!難道沒有他們,我就打不來這天下了?!如今還不是讓我坐了江山?他們卻覺得自己功勞大得很呢,事事都與我反著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們!我就不信!……」
他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卻戛然而止。
周葯剛覺得有點不對勁,手中重量忽然一沉,竟是皇帝的腦袋軟軟朝他這邊靠過來。
再看皇帝,已經雙眼緊閉,昏闕過去了。
周葯駭得驚聲叫了起來:「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