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楨
王清出了母親所居的禧華堂,駐足看了看天色,然後轉身從穿堂一路行到了小女兒的院子。
王清進來時,王檀正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粽子坐在床上,床中央支了一張小矮桌,桌上放了各色的琉璃珠子,而桌子的另一邊,圍坐著王檀的兩個丫鬟蓮霧和香櫞。
蓮霧俯下身子,眯著一隻眼睛對準前面的一顆藍色珠子,伸手用力一彈,便將前面的一顆紫色珠子彈了出去。香櫞激動的拍起手來,道:「打中了,打中了,蓮霧姐姐好厲害。」
王檀身邊四個貼身的丫鬟,蓮霧,香櫞,文竹和蕪菁,跟王檀一樣都是*歲的年紀,蓮霧稍大一些,今年十歲,是這些丫鬟裡面的領頭羊。蔣氏讓這些小丫鬟來伺候王檀,原本就是讓她們身兼丫鬟和玩伴兩職的意思。但*歲的小孩子,平常玩的都是什麼呢?彈珠,跳格子,玩骨牌……
王檀無語望天:真的好幼稚啊……
沒有小電,沒有貼吧,沒有,也不能逛街看電影的日子,真的好無聊!
王檀前世雖然身體也不好,三天兩頭經常住醫院,但前世有小電啊!小電在手,萬事不愁!更何況前世的哥哥還會經常買些腐書給她打發時間,她就是在醫院躺上一個月,也不會覺得無聊。
玩彈珠雖然幼稚了些,但總好過每日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發獃的日子。
王檀和蓮霧香櫞並沒有發現王清進來,直到王清輕咳了一聲出言提醒,蓮霧和香櫞才急急忙忙的下床穿鞋過來給王清行禮。
蓮霧和香櫞低著頭都有些害怕,丫鬟坐到主子的床上去,其實是不合規矩的行為,只是八小姐待下人寬和並不大計較這些,八小姐又喜丫鬟陪著玩,無外人的時候,汀瀾院里的丫鬟便偶爾會有一些出格。只是三老爺卻是個重規矩的。
王清像是並沒有發覺剛才於規矩不合之處,直接走到女兒的床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小女兒的額頭,問道:「身體可好些了?」
王檀的親爹王三老爺是靖暉十一年的狀元,如今因為父喪在老家金陵守孝。王三老爺是個長相不錯的中年大叔(其實也才剛剛三十齣頭,看起來也很年輕啊,按現代的標準實在稱不上中年),用一個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那就是「溫潤如玉」。此時穿著一身白色的直綴,俊朗的面容很是可親。
王檀緊了緊身上的被子,然後用力的點點頭,道:「每天吃了喝,喝了睡,多少珍貴藥材補下去,將爹爹和娘的庫房都掏空了,若是再不好點,那簡直是天理難容了!」
王清眯著眼睛笑起來:「你這丫頭,『天理難容』這個詞哪裡是這樣用的。」
王清是文人,還是讀書做文章都頂尖的文人,免不了就帶著文人「字眼裡挑刺」的毛病。比如說,王檀覺得「天理難容」這個詞用在這裡很是形象生動,偏偏王三老爺就覺得她用錯了地方。
王清摸了摸小女兒的腦袋,又開口道:「庫房掏空了怕什麼,只要你能好起來,將家底掏空了爹娘都願意。」
王檀道:「其實我這病就是嬌養出來的,假如你們能讓我多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保准比吃什麼人蔘靈芝都好的快。」
王清敲了敲女兒的小腦袋,道:「怎麼,又想出去玩了?這可不行,上次讓你出去散步,結果散到荷花池裡去了。這次怎麼也要在床上養上幾個月才能出去。」
王檀嘟了嘟嘴,鬱鬱不樂的轉過頭去。
其實她真的就是身體有些弱,沒什麼大病。動不動就躺床上將養的,反而只會將身體折騰得越來越弱不禁風。之前若不是他們攔著,說不定她早鍛煉成一副強壯的身骨了。
王清看著小女兒不高興的樣子,不由的在心裡嘆口氣。當初妻子生完次子不足半年,身子還沒養好就又懷了這個小女兒,加上懷相不好,懷孕六月時又被貓衝撞摔了一跤,連大夫都說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全靠妻子強撐著,每日保胎葯不斷才將這個孩子留了下來。不足十月,早產生下一個女娃,卻瘦弱得連哭都哭不響。娘胎裡帶出來的不足,妻子雖日日精心的養著,卻仍是三天兩頭的生病。
做父母的沒有給女兒帶來一副健康的身體,這些年來他對這個小女兒總存了幾分愧疚。又因為時常生病惹人憐惜,這麼多兒女中,他總是最偏疼她幾分。
王清又道:「你乖乖的聽話,等病養好了,翻過年元宵的時候,我帶你去靈谷寺看花燈。」
王檀立刻轉過頭來,眼睛亮閃閃的問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爹爹什麼時候騙過你?」
王清又陪女兒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才出了汀瀾院。
等出了院子,他卻不曾回正院,反而轉身去了他在內院的書房。他的小廝青銅正在整理書房,他揮揮手示意他過來,然後道:「你讓人去將四小姐請過來。」
等青銅出去后,他自己則走到書桌前,鋪了宣紙在寫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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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翊院里。
四小姐王楨拿著針線筐在做縫一件袍子,纖細的手指在青色的綢布上穿針走線,表情專註而認真。
坐在她下首小矮凳上的,是王清的一個妾室月姨娘,此時同樣在拿著一個針線框子,拿著針在納鞋底。
王楨將針插在布料上,接著抬起頭輕輕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月姨娘見了,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問道:「四小姐可是累了?可要先喝杯水?」
月姨娘不提還不覺得,她一說王楨也有些覺得渴了,於是點了點頭。
月姨娘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桌子上拿茶碗倒了一杯水,雙手端著遞到了王楨的跟前。等王楨喝完,她又接過空碗送回到桌子上,然後才重新坐回矮凳上,繼續納那面未納完的鞋底。
王楨見了問道:「姨娘,你這鞋底是給誰納的?」
月姨娘淡淡的笑了笑,道:「是給四少爺做的。」
王楨看了看月姨娘的樣子,本是姝麗出挑的容姿,偏偏卻穿著一身樸素老氣的衣衫,與她的模樣極其不搭,連她身上的妍麗都掩蓋了幾分。王楨嘆了口氣,道:「姨娘,母親去世前雖交代你要照顧我和四弟,但你畢竟是父親的妾室,有時間你不如多去關心關心父親。若你能分得父親的幾分寵,然後多看顧著我和四弟,這才是你對我母親的忠心。」
月姨娘有些不自在的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之後,才輕聲的道:「是。」
門口的帘子突然晃動,一個穿著青色衣裳,身材微胖的婆子從外面進來。王楨見了她,臉上不由帶了兩分溫色,問道:「媽媽,可去看過了涵哥兒,他身子可還好些?」
那婆子姓秦,原是王楨的生母秦氏的陪房,秦氏去后,則在秦氏的一雙兒女王楨和涵哥兒身邊服侍。
月姨娘站起來給秦媽媽搬了一張小杌子,秦媽媽在王楨跟前坐下,一臉擔憂的道:「我瞧著涵哥兒的咳嗽比之前還嚴重了些,臉色也比之前更差了。」
王楨聽著秦媽媽的回話,不由的蹙了蹙眉頭。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道:「你去稟了父親吧,讓找個大夫來給涵哥兒看一看。雖說涵哥兒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症,只能慢慢養著,只是那原來的方子吃了許久也不見好,不如讓換個方子試試。」
想到四少爺這個小主子,秦媽媽也只能在心裡嘆氣。
王楨接著又道:「涵哥兒心思重,我只怕他有什麼事鬱結在心裡才帶累了身體。我不好常去外院,媽媽替我常去看看涵哥兒,若他心裡有事,媽媽幫我多多開解他。」
秦媽媽道:「姐兒放心,您不說我也曉得。」
秦媽媽想到回來時經過汀瀾院,看到那一番人來人往的情形,再想到四少爺院里清冷的樣子,不由憤憤不平的道:「都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后爹,兩邊都是嫡親的子女,那一院的生病,人前人後有人張羅服侍著,大夫更是日日守著,什麼金貴的人蔘靈芝都往那一院送,我們涵哥兒卻無人關心。三老爺的心,也太偏了些。」
後娘沒進門的時候,親爹就已經是后爹,王楨覺得自己早已經是習慣了。聽到這些事,王楨反而比秦媽媽平靜許多。將旁邊的針線籃子拿過來,低著頭重新的做起了針線。
秦媽媽繼續刻薄的道:「那一院的三天兩頭的請大夫,幾次三番都說要斷氣了,結果偏偏命大死不了。老天若開眼,就該將她收了去,省得活著扎人眼,也讓正院的那一位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當初若不是她,哥兒和姐兒也不會沒了母親」
王楨不想聽她說下去,連忙開口打斷她:「媽媽,不要再說了。」
秦媽媽長著的嘴巴動了動,到底沒有再說話,只拿了帕子悄悄的擦了一下眼睛。
王楨拿著針在袍子上戳了幾下,接著有些心煩意亂的將針線放下,將針線筐拿到一邊。站起來走到窗邊站了好一會,才讓煩躁的心情平復下來。
華燈漸漸初上,天色暗下來。
王楨轉過頭來,對秦媽媽道:「媽媽,進屋裡幫我取件大麾出來,我們去正院請安。」
秦媽媽有些不高興的道:「姐兒何必去給那位臉面,她也不見得高興見你。」
王楨道:「她高不高興見我是她的事,我們在內宅無人護著,總要把規矩做全了,才不會讓人挑出錯來。」
秦媽媽嘆口氣道:「姐兒做事比我周全。」說著就進了屋裡。
等秦媽媽拿了大麾出來給王楨繫上,丫鬟雲實從外面進來稟報道:「小姐,三老爺身邊的小廝青銅來傳話,三老爺讓您到他的書房去一趟。」
王楨愣了一下,接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伸手理了一下衣服,又對秦媽媽道:「媽媽不用跟著了,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接著便出了門,跟著青銅一起去了三老爺的書房。
王楨到時,王清還舉著筆在案前寫字。聽到漸漸走近的腳步聲,頭也不動的在宣紙上將最後一筆寫完,然後才放下筆,抬起頭道:「楨姐兒來了。」
王楨屈膝行禮:「父親。」
王清看著這個肖似秦氏的女兒,心裡不知是何感覺。
他揮揮手示意她上前來,待她走近后,指著宣紙上的字問道:「這是什麼字?」
王楨往宣紙上望了一眼,道:「『王』字。」
「是,『王』字,那還是你的姓氏。」他慢慢的從書案前踱步出來,繼續道:「楨姐兒,無論你喜不喜歡,你的姓氏都冠著一個『王』字,你的前途榮辱全繫於王氏一族。我不指望你們相親相愛,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做危害同氏姐妹,毀己根基的事。這幾個月不要出門了,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將家訓抄三百遍。」
這就是要禁她的足了!
她挑撥二房的王椒跟王檀對上,手段並不隱秘,有心人只要一查便知,她從不指望能瞞過他。她本沒想過要王檀的命,挑撥也不過是順手做下的,最後會出現這麼嚴重的後果,差點讓王檀丟了性命,亦是她不曾想到的。
但她卻並不感到後悔,哪怕當時消息說王檀怕是救不回來了,她也只是心裡忐忑了幾分,卻並不後悔。她就是討厭那個女人,討厭她所生的全部女兒,如果重來一次,她想她還是會這樣做的。
王楨身子不動的在那裡站著,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屈膝對父親行了一禮,接著準備出去。但行了幾步時,她突然忍不住的停了下來,背對著他,聲音有些哽咽的道:「女兒一直都記得自己姓王,記得自己是父親的女兒。可是父親,您還記得我和涵哥兒也是您的兒女嗎?」她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她一直想忍著的,心裡的那些委屈和傷痛,因為沒有人會關心憐惜,所以她想一直忍在心裡的。可是今天,他說的那些話,卻像在她心裡割了一道口子,讓她忍不住的將藏在心裡的埋怨說了出來。
王清看著她慢慢跑遠的身影,不由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