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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停滯,也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加快,似乎它總有著自己的步調,讓人始料未及卻又不得不去接受。
和談焦灼的盛夏,東帝國前線迎來了帝國方面補給的軍用物資,以及隨同軍用物資而來的一批科研人員。夏安安很早就從樓靖的口中得知了這一消息,這批科研人員的到來,除卻對各台特殊機甲做必要的養護與調整,還會帶來不少新研發的技術和武器。
夏安安從得知這一消息開始便心懷惴惴,不為別的,只因這批科研人員的帶隊人是李老,是陸成的外公。
年事已高,在帝國機甲研究方面最具聲望的老者,本該坐守技術研發中心,指導新生代技師,安度晚年。為何不顧周遭反對,一定要趕到這寸草難生,危機四伏的前線?夏安安想不止是她,其實大多數人對各種因由都心知肚明。李老那樣疼愛的外孫,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戰場上,白髮人送黑髮人,何等的悲傷?
身在前線的人或許無從知曉,當陸成的死訊傳到老人處,這個向來給人以豁達開朗示人的老者,這個向來一深入技術研發便廢寢忘食、忘乎所以的老人,第一次在研發操作台上走神,也或者說是完完全全的失神。一直隨同他左右的助手、他的弟子們都看到了,老者在那一刻老淚縱橫的臉。
及至陸成的屍體被送回,老人似已痛到麻木,只是不言不語,僵冷著一張遍布溝壑的臉。那段日子,整個東帝國技術研發中心上空都彷彿籠罩著一層悲傷的陰霾,久久揮散不去。
在東帝國,李家的聲勢可不小,除了有李老這個帝國科研界的泰斗型人物,其弟在帝國的地位可也不低,正是那米萊軍事學院的院長。若把時間倒推上十年,李家或許比不得樓家,卻也是一時風頭無兩的大家族。
雖然自己的女兒嫁進了陸家,但李老本人是瞧不上腆著臉拍馬屁成風的陸家這一代的。都說搞科研的氣性要比旁的人高,就是李家的那些個小輩,李老也沒幾個瞧得上眼的。也就這個陸家的小兒子,他最小的外孫,脾氣直,有血性,最對他的胃口。
人老了,不論過去自己用一雙手創下過多少令帝國驚嘆的輝煌,到如今回想起來,也不過就是過眼雲煙。他也是一個平凡的老人,有著在普通不過的念想,希望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最疼愛的晚輩成家立業,結婚生子……
科研人員抵達前線的這天,夏安安也在迎接的行列之中。
李老在數名技師的簇擁下步出遣送艦時,夏安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在一年前還精神矍鑠、身體硬朗的老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滿是褶皺鬆弛暗黃的皮膚,疲憊無神的眼,佝僂消瘦如蝦米的身形,被人攙扶著仍蹣跚的步履,這一切都無不散發著一股腐朽頹敗的死氣。
老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夏安安再清楚不過,也正因為清楚,她才更加愧疚。垂下頭,也垂下眼,任著心口一下下的抽疼,她愧對老人。
沒有過多言辭的做點綴,迎接科研人員的過程其實相當短暫。
從始至終李老都沒有看向夏安安所處的位置,神態也算得上平和,這著實讓攙著他的助手們鬆了一口氣。要知道陸上尉被送去降解的那一天,本已經在眾人眼中恢復到以往平和的李老,突如其來的激動情緒嚇壞了不少人,也讓當時在場的所有人明白,老人的內心遠不如他面上所表現出的那麼平靜。陸成的死,對老人的打擊,遠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所以這次老人堅持要來前線,他們這些隨行的助手其實在上遣送艦之前就已經通好了氣,一旦老人見到夏上尉后神色有異,他們會立刻採取事先商量好的舉措,避免發生不該發生的事。
不過,好在什麼都沒有發生。
「樓少將,我想單獨和你談談。」老人的聲音嘶啞,猶如粗糲劃過人的耳膜。
夏安安就站在樓靖的身側,因為一直低著頭出神的緣故,她並沒有能在第一時間發覺老人的靠近。彼時,老人的聲音陡然從近處傳來,就彷彿一道驚雷自夏安安的耳畔炸開。驚愕之下,夏安安倏的抬起頭,一雙眼瞪得滾圓,對上老人死水般平靜無波的濁黃眼眸,她怔了怔,而後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又迅速垂下了眼睫。
換做任何一個人站在此時夏安安的立場上,大概都會十分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道歉。
沒錯。向面前的老人道歉,並作出類似自己會替已死之人復仇的承諾。這似乎才是夏安安此刻應該做的,而非一味的逃避。
夏安安心裡自然也清楚,然而她卻開不了口。就算她向老人承諾了會替陸成復仇又如何,老人已然因最疼愛外孫的死而頹敗,陸成也不可能因此而起死回生。
於她,說那些會讓自己難受也極有可能會令老人難受的承諾,倒不如在戰場以實際行動表率來得更加輕鬆。
樓靖看了眼身側低著頭的夏安安,神色淡淡,無從分辨其眼底的情緒。就見他朝攙扶著李老的助手點頭示意,在助手會意退至一旁后,便上前一步攙上老人的手肘。
「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攙扶著李老,樓靖扭頭沖著身後前來迎接的眾人道。
人群聞言,自不會有任何異議,很快便三五結隊的散去了。夏安安雖然也是作勢要離開的樣子,步伐卻極慢,所以還未走到門口就已經落了單。
樓靖攙著李老往外,打算去走廊另一側的會議室,在門口無可避免的便與夏安安撞了個正著。
不論是故意還是無意,彼時整個停機艙內都只剩下了三人。
三道不同頻率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停機艙內迴響,就像一張由聲音編織而成的無形的網,將三人都籠罩其中。
李老終究在夏安安停下腳步的同時停了下來,避開樓靖攙扶的手,老人徑直走到夏安安跟前。收回手的同時,樓靖對此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
夏安安抬起頭與老人對視,眼光有躲閃卻最終還是沒有避開。
李老盯著眼前蒼白的女孩打量了片刻,當初陸成對這女孩的心思他看在眼裡,但介於夏安安當時尷尬的身份,以及陸成和夏安安相識的時間,他雖嘴上說著鼓勵,其實心裡並沒有多在意。單純的將之視為年輕人之間愛來愛去的小打小鬧,完全沒有想到那孩子會為了此刻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做到如此地步,竟是連命都不要了。
那孩子從小性子就衝動還倔,有點認死理不知變通……他該早察覺到的,那孩子對這份感情的執拗,甚至已經鑽進了牛角尖。
「是那孩子自己要走上那條路,誰也管不了,誰也攔不住。我不會責怪你,我想那孩子也不會想看到我為難你,但你也並非沒有錯處。我不想再多說什麼,畢竟,那孩子已經走了,你好好照顧好你自己吧,別罔顧了他一條命。」李老如此說完,長嘆出一口氣,朝一旁的樓靖點了點頭,便步履蹣跚的出了門。
夏安安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在聽完老人的話之後的心情,她被老人寬恕了,卻並沒有感到任何如釋重負的暢快。
但也許是稍稍輕鬆了一些的,她需要被寬恕,哪怕只是在字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