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原盼
在縱橫社區「溫文君子趙子曰」的專欄里傳了幾個圖:出土的父老僤碑文、騎馬執刀盾武士的漢代畫像磚、東漢環首刀上的銘文。<display.php?fid=70
以前沒注意社區可以傳圖,以後有什麼圖就都改傳在這裡了。
——
荀貞負責的三個里,依照遠近,依次是:安定里、南平里、敬老里。
「安定里」距離亭舍最近,站在亭舍的門口就能看見牆垣。里中住民和南平里差不多,也是五六十戶。就經濟條件來說,這個裡是本亭最好的。
牆垣高大,外有長溝,繞牆一周,引水流入,清澈見底。對著里門有條路,寬度足可過車。
溝與牆垣間,種植的儘是桑樹,根深枝茂,有的葉子黃了,有的仍然綠著,有的半黃半綠,混在一起,色彩斑斕,如一條彩帶也似,繞牆似抱,在陽光下甚是顯目。
陳褒在前牽著馬,回頭笑道:「荀君來得有些晚,早一兩個月,正能趕上桑椹時節。那桑椹酸酸甜甜的,好吃極了。」
荀貞入了里門后,沒有太多驚擾居民,只是轉了一圈,大概看了看環境,心道:「都說本里最富,果不其然。」隨後,在「彈室」里給本地的里魁交代了一下縣中的命令,吩咐:「嚴守里門,凡見有陌生面孔,務必盤查細問。如見許仲,立刻上報亭中。」
「彈室」的案几上放著一柄環首刀,他隨手拿起抽出,刀體細長,長約三尺有餘,直脊直刃,一側是刃,一側是厚實的刀脊,刀柄處有木片相夾,外用粗繩纏繞,柄首呈扁圓的環狀。
他拿手指在刀刃試了一下,寒氣逼人,翻轉過來,見另一面的刀體上刻了一行銘文,字為隸書,共十八個字:「光和三年四月丙午造卅煉大刀吉祥宜子孫」。
「卅鍊鋼刀。今年剛打造出來的?」
里長恭敬地說道:「是的。小人前幾天進城辦事,順路從市中買來的。」
「是蜀刀么?」環首刀中,蜀地所產的刀質量最好,價格也最貴。
「不是,南陽產的。荀君要不要試試刀鋒?」
「噢,南陽的。」荀貞點了點頭。光武帝時,杜詩任南陽太守,推廣水排,用以冶鐵,大批生產鐵制的農具等物,在帝國各地都有銷售,名氣很大。那裡的作坊中,也有生產兵器的。
好的環首刀,價值幾千上萬錢。這一柄卅鍊鋼刀中等水準,估計也得千錢。
荀貞心道:「一個里長就能買得起這等好刀,難怪人都說此里富足。」笑道,「只管其形,便知是好刀,還試什麼?」將刀還入鞘內,說道,「你既然捨得買這等好刀,料來技藝不俗。我初來乍到,各方不熟。亭中治安諸事,以後還得勞你多多協助。」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該說的都說了,荀貞不多停留,便欲要走。里長拉住了他,拿出一個布囊,陪著笑臉,遞將過來。囊中叮噹亂響,顯然必是錢了,從布囊的大小判斷,估摸有四五十個。
「你這是做什麼?」
「日後小人里中,全靠荀君照顧。」
荀貞不覺失笑,穿越過來十來年,頭回碰見行賄的,當官不當官就是不一樣啊。他也知道,亭長雖然卑微,但就本亭這一畝三分地而言,權力還是不小的,除了負責治安,還負責一些民事,比如勸農、徭役之類。他初來乍到,這裡長為求個安穩,送些錢財並不奇怪。
只是他心存「大計」,怎麼肯收這點小錢?他說道:「依據律令,我連米肉酒禮都不能接受,何況錢財呢?」
程偃、陳褒沒在室內,都在門外等候。
那裡長說道:「君知我知,室內並無六耳。」見荀貞還是不肯,又道,「不瞞荀君,鄭君在時,亦是如此。包括鄭君之前,都是這樣,此為慣例。俺等黔首小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亭中諸事日後就要全賴荀君操勞,俺們非常感激,一點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荀貞執意不收,態度很堅決,正色說道:「『受遺犯贓』可是要按盜賊罪論處的啊!你是想把我這個亭長逼成盜賊呢?還是把我當成了盜賊?」
里長惶恐說道:「小人怎敢!」
荀貞回顏作笑,說道:「那就把錢收起來罷!你的心意我領了,錢,不收。」
也許因他不肯收錢,里長的態度與之前有了一點不同,殷殷勤勤地把他送出里門。荀貞走出好遠了,不經意回頭,看見他還在里門口站著,竟是「目送」,不覺又是啞然失笑,心道:「這個裡長倒是憨厚,不似姦猾之輩。」
出了安定里,往前再有一兩里地,便是南平里。
因為王屠妻女是在這兒住的,故此荀貞決定最後再來此處,繼續往前走,又一兩里,到了敬老里。
相比安定里,敬老里寒酸得多。
牆垣不高,磚石脫落,只一眼掃過去,就能在牆壁上看到四五處殘破的地方。里門也破舊不堪,還很低矮,騎著馬過,不小心都會碰到頭。荀貞下了坐騎,步行入內。
里中空空蕩蕩,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沿著兩邊宅院中間的狹窄土路,三人來到彈室。
彈室外邊,豎了塊石碑,高五尺余,寬近三尺。
荀貞駐足觀看,看了右邊第一行,心中想道:「原來是父老僤的約束石券。」
他來亭中也幾天了,去的里也有兩三個了,卻是頭一個見立有父老僤的。父老僤,就是里中居民為湊錢、湊田地,「借」給「里父老」,供其日常工作所用而簽訂下來的券文。里父老和鄉三老一樣,是一種榮銜,身份介乎官民之間。
這塊寫著券書的石頭沒有經過打磨,石面粗糙不平,字刻在其上,排列得不整齊,多的二十幾個字,少的十幾個字,應是用鋼釺刻鑿而成的,淳實靜穆,樸拙天然,寫道:「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里父老僤祭尊原爽、主疏左英等六十一人,共為約束石券里治中」云云。
碑文約有二百餘字,大意是:「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里原爽等六十一位父老僤的成員,在里的『彈室』**同立此約束石券。湊錢五萬,買地五十畝。現在約定凡僤中成員按家產能當里父老的,可以借僤中的田經營,以收穫的穀物等供給開銷。
「家貲不足,不夠格當里父老的,要把田交出來,轉給其他為里父老者。田地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下去。如有亡故的,由他的後代接替。若僤中成員都因為家貲不足,不夠資格當里父老,那麼,原爽、左英等人可將田租出去。
最後是僤成員的名單:「如約束:原爽、左英、左遠、左中間、原中遙……」。
名單中有個熟人,即日前在王家見到那個太平道人「原盼」。那天見過原盼后,荀貞問過杜買,已知他住在此地。
六十一個名字,代表六十一戶,其中原姓和左姓的佔九成以上。里民多聚族而居,一個里中有一兩個大姓很正常。
荀貞將碑文看完,里中依然不見人影,巷子冷冷清清的。陳褒牽著的馬不安地踏了幾下蹄子,甩頭打了個響鼻,略添了些許聲響。
程偃搔了搔臉上的傷疤,說道:「好生古怪!這裡中的民戶都哪裡去了?怎麼一個不見。」
「彈室」的門關著,裡邊沒人。
陳褒把手中的韁繩交給程偃,對荀貞說道:「俺去找找。」
「彈室」兩邊、對面的幾處宅院都關著門,陳褒一家一家的敲過去,驚起許多雞鳴狗叫,劃破了里中寂靜,但卻都無人應答,過了好幾戶,才「吱呀」一聲,有人打開了門。
「走,過去看看。」
荀貞亦是狐疑,招呼程偃一塊兒過去,到得近前,見應門的是個老人。陳褒剛剛問清楚,向荀貞稟報:「里中不是沒人,都去原盼家裡了。」
「原盼家在哪兒?」
那老人答道:「在最西邊。」
敬老里在路西,原盼家又住在最西邊,那就是在巷子的盡頭了。
聯想到剛看的父老僤中原盼的名字,荀貞問道:「是僤裡邊議事么?」
「不是,是講解經文。」
「經文?什麼經文?」
「自然是大賢良師傳下的《太平清領經》。」
荀貞微微變色,確定似的追問了一遍:「里中住民都在他家聽經?」
程偃誤會了他的心思,也犯疑,說道:「對呀,原盼家能坐下那麼多人么?」
老者答道:「除了下地的,都去了。」
陳褒了解情況,解釋說道:「去年大疫,因鄭君救治得力,咱們亭中大部分的里都沒怎麼受到影響,唯有敬老里受疫最重。全里六十來戶,二百多口人,病故了小一半。今年八月『算民』的時候,只剩下了五十來戶,百餘口。……,他們里中又有不少人是周邊富戶的徒附、賓客,除掉他們,剩下的也就五六十口。原盼家連屋子帶院子,擠個幾十人沒啥問題。」
荀貞心中震驚,想道:「竟是全里信奉太平道?」臉上的神色恢復過來,若無其事地對老者說道:「多謝你了。」對陳褒說道,「咱們去他家看看。」
三人牽馬向西,來到最西頭。
原盼的家緊挨著里西門。從里西門出去,外邊都是田野,只有一條小徑曲折地穿過青青的麥田,通向遠方。荀貞往門外望了幾眼,遙見遠處山丘隆起,林木稀疏。
原盼家的宅門沒有關,虛掩著,一陣一陣柔和的聲音從中傳出。荀貞聽了出來,分明便是原盼在說話。除此之外,再無別的雜音。他微微猶豫,示意程偃、陳褒安靜,輕輕走到門外,朝里看去。
門內院中,黑壓壓跪坐了一片人,沒一個亂動的,俱皆全神貫注,目注前方。順著他們的視線,荀貞看到了堂屋內的原盼。他在坐席底下墊了什麼東西,比別人高出半個身子來,手中拿著一卷竹簡。屋內也有聽眾,一樣的安安靜靜,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原盼。
荀貞粗略估計了一下,屋內院中的人加在一塊兒,差不多四五十人,大半都是男子,也有婦人,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
原盼的語速不快,每個字的發音都清清楚楚,聽入耳中,說不出的舒服。
只聽他講道:「方才講了『一州界有強長吏,一州不敢語也。一郡有強長吏,一郡不敢語也,一縣有剛強長吏,一縣不敢語也;一閭亭剛強亭長,一亭部不敢語也』。你們都懂了么?」
底下人應道:「懂了。」
「那接著講這一段:『天地開闢以來,凶氣不絕,絕者而後復起,何也?夫壽命,天之重寶也,所以私有德,不可偽致。……,一事不悅,輒有傷死亡者』。」誦讀一句經文,解釋一句。讀完一段,又整體連著說一遍。
荀貞沒有看過《太平清領經》,不知他現在講的是哪一段,但仔細聽來,有點道理。——,也不是「道理」,是「玄理」。「玄」和「理」這兩樣東西是最能吸引人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又聽他講道:「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惡,或有力行惡反得善,因自言為賢者非也。」
又聽他講道:「凡人有三壽,應三氣,太陽、太陰、中和之命也。」
又聽他講道:「胞胎及未成人而死者,謂之無辜承負先人之過。多頭疾者,天氣不悅也;多足疾者,地氣不悅也;多五內疾者,是五行氣戰也;……,多病寒死者,太陰氣害也;多病卒死者,刑氣太急也;多病氣脹或少氣者,八節乖錯也。」
把人的善惡、把人的生老病死種種皆與「天地陰陽」相連,繼承了老、庄「天人合一」的思想。
荀貞靜靜聆聽,又聽他講道:「今天地陰陽,內獨盡失其所,故病害萬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或增之重益紛紛,連結不解,民皆上呼天,縣官治乖亂,失節無常,萬物失傷,上感動蒼天,……,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聽完了這一句,他心頭震動,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心道:「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民皆上呼天……,上感動蒼天……,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他不得不承認,這段話的前半部分很符合眼下的朝政和世道,而後半部分?他窺視院中肅穆的氣氛,他聽著原盼柔和溫暖的聲音,他似乎從中看到了一望無際、席捲帝國的黃巾,他似乎看到了衝天的血紅殺氣,他像是受了驚嚇似的又向後退了一步。
他一時想起穿越來所耳聞目睹之百姓凄苦,一時想起日後將要揭竿而起的黃巾群眾,一時又想起萬沒料到自家亭部內竟有一處全里信奉太平道的所在,心思交錯,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想說些什麼,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吃驚,最終各種想法融匯一處,也只是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最後十六個字:「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這說的是人,但又何嘗不能當作是在說朝廷呢?
——
1,父老僤。
「僤」是一種組織形式,也稱為單,也稱為彈。有官辦的,也有百姓自發組織的。
官辦的,有為解決國家徭役而設立的「正僤」,在有徭役的時候,組織僤內成員湊錢出去「臨時雇傭,不煩居民」。也有為別的目的而設,比如東僤、酒僤、孝子僤、宗僤等。
百姓自發組織的「僤」也有不同種類,「父老僤」是其中一種。
2,算民
「算民」,就是普查人口。全國的縣、道,都必須在每年的八月統計境內戶口增減的數目,稱為「算民」,據此制定戶籍、收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