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士族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杜買、繁譚回來了,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本縣的門下賊曹、獄史。
門下賊曹名叫秦干,獄史名叫劉儒。
在勘驗過王屠的屍體后,秦干出示了縣令的命令,說道:「許仲在鬧市中殺人,影響極壞,縣君非常重視。荀卿,本案的報案人和苦主在哪裡?」
按照律法,只有縣廷才有立法權,也就是說,「報案人」應該去縣廷報案。但因為有的縣面積很大,路途遙遠,來往不便,所以也可就近在鄉中報案。不過,秦干、劉儒既然來了,肯定還是要見見報案人的,要不然,連「爰書」都沒辦法寫。
「報案人名叫史巨先,系本亭民戶。苦主是王屠妻女。請秦君稍等,我這就派人去找他們來。」
他請秦、劉二人先入後院的堂中坐下,吩咐黃忠端茶送水,然後來到前院,叫來程偃、陳褒:「秦君要見史巨先和王屠妻女,你們騎馬走,快去將他們找來。」
兩人應了,牽馬就走,剛走出亭舍的院門,荀貞又追趕出來,叫道:「等等!」
「荀君還有何吩咐?」
「縣君不但派來了賊曹,還有獄史同行,在見過史巨先和王屠妻女后,必會接著去許仲家裡。許母年高,受不得驚怕,許季昨天還請求我暫不要告訴她許仲殺人之事,一片孝心,使人感動;並且,許季又曾師從我的族父,這個忙不能不幫。……,這樣吧,你兩人分頭走,阿偃去找史巨先和王屠妻女;阿褒去許家告訴許季,請許母出外避一避。」
賊曹、獄史都是縣中比較重要的司法屬吏,具體到工作上,各有其責。
「案驗」,也即調查、取證等通常歸賊曹管;封查罪人家產則歸獄史管。如果只是為了調查取證,獄史是不會來的。
荀貞既已做出對許仲「開一面」以求「千金市馬骨」的決定,雖無法控制縣衙的活動,但提前去通知一下許家,也算一種姿態和示好。
陳褒「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深以為然,說道:「對啊!獄史明顯是為收封許家而來的。許母年邁,事先又不知情,母子連心,驟然見此,說不定會受不了刺激,出些什麼事兒。荀君放心,小人必將此事辦好。」
程偃、陳褒兩人各自驅馬,分道揚鑣。
史巨先很快就來了,但是王屠妻女卻遲遲不見。
直到程偃回來,才知道:「王婦悲慟過度,病了,卧床難起,怕是來不了亭中。」
秦干是縣中有名的能吏、縣令的心腹,很負責任,也有同情心,乾脆地說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強求她來,吾親自去她家問話。」
劉儒插口說道:「這件案子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秦君,為了節省時間,能夠儘早著手追捕賊犯,把薔夫也順道找來如何?以方便等會兒去許家封查。」封查罪犯家產的時候,必須有本地薔夫在場。薔夫,就是鄉長。
秦乾的地位較高,所以劉儒用的是商量語氣。秦干說道:「正該如此。」
上官動動嘴,下官跑斷腿。找薔夫的活兒自然還得程偃去干,不過這次沒馬可騎了,因為荀貞要陪秦、劉二人去王屠家。
……
潁川郡地處中原,人口稠密,作為境內的一個亭,繁陽亭境內的住戶也不少,三百餘戶,一千餘口,頂的上邊遠地區的一個鄉了。
亭內共有「里」六個。王屠家住「南平里」,在亭舍南邊,大約相距三四里。
秦、劉來時坐的是軺車,前邊有馬駕轅,不大,無帷無幔,跪坐車中,可以四下遠望。
荀貞騎馬相陪。
杜買身為「求盜」,也得跟著去,昨晚上趕了小半夜的路,今兒又一早起來,來回**十里的路程,饒他壯健,也頗吃不消。不過為了給秦、劉留個好印象,他還是咬緊牙關,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一手拿著盾牌,一手提著短戟,挺胸抬頭,大步流星。
秦干讚賞地說道:「半日一夜間,奔波近百里,猶發揚踔厲,不見疲勞。荀卿,你亭里的這個求盜,堪稱雄壯啊!」
秦干年有四旬,國字臉,一部黑須,儀錶堂堂。
荀貞很早就聽聞過他的名字,不僅因為他是縣令的心腹,還因為他曾不遠千里,去到北海,在號稱「經神」的鄭玄門下苦讀多年。
對這樣有學識、地位又遠在他之上的前輩,他不敢怠慢,控制住韁繩,落後軺車半個車位,很謙虛地說道:「我初任本地亭長,日後正需要杜君多多協助,希望能治理好亭部,不要再出現像許仲這樣的賊殺案。」
得了秦乾的讚許、荀貞的重視,杜買很高興,昂首做姿,越發「勇武雄壯」了。
秦乾笑道:「荀卿太謙虛了。許仲案雖然惡劣,但你昨天才來上任,和你沒什麼關係。今天吾和劉君來前,縣君還對吾二人說,『荀家諸子,仲豫、文若、公達,皆州郡英才。休若、友若、季悅、伯旗,亦一時俊秀。貞之以出眾之才,不嫌細小,願為亭長,為黔首做事,此奇志、奇節也。假以時日,必能使地方安穩』,叮囑吾二人不可傲慢無禮呢!」
貞之,是荀貞的字。
仲豫、文若、公達等,是幾個荀家子弟的「字」。其中,文若,是荀彧的字。公達,是荀攸的字。這幾個人,都是和荀貞同輩或者比他低一輩的族中子弟,皆有聲名在外。雖然荀貞自求為亭長,讓人理解不能,但看在荀氏的面子上,上至縣令,下到秦干,對他都還是很客氣的,並不以「賤役」視之。
當然,這也和荀貞的「奇志、奇節」有關,劉儒介面說道:「荀卿不願為案牘勞形之文吏,而願為能做實事的亭長,你和仲通先生的對話已傳遍縣中,都稱讚你不慕虛名。『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啊!」
仲通,是荀衢的字。仇季智,名覽,荀貞在說服荀衢時,舉過他的例子。「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是仇覽的上官讚頌他的話。劉儒是潁陰本地人,乃宗室劉家子弟,所以說「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
荀貞心道:「這番話我只對仲兄和縣君兩人說過,並無人知曉,怎麼忽然間傳遍了縣中?」
稍微一想,就猜出了原因,「仲兄曠達,必不會多嘴傳話,定是縣君怕被人誤解『苛刻名族』,所以將我的言語傳出,以化解任我為亭長的尷尬。……,嘿嘿,沒想到我也有和荀彧、荀攸並列名字的時候。」
雖與荀彧、荀攸並列,但他沒多少高興的意思。
一來他有自知之明,荀彧、荀攸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比不上。二來,亭長畢竟是一個低賤的職務,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個名門世家的子弟自求為之的。秦干、劉儒,包括縣令等人,話雖這麼說,看似稱讚,但到底心中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
他惶恐地說道:「秦君是康成先生的高徒;劉君家學淵源,族中有得到過二許褒揚、州郡聞名的長者。我一個後生晚輩,因為年少無知而口出大言,沒有被訓斥已經心滿意足了,怎麼敢奢求得到諸君的讚許?」
康成,即鄭玄。劉儒的族叔劉翊劉子相樂善好施,厚施薄望,汝南許劭、許靖兄弟曾在「月旦評」上對他大加頌揚。
不管對荀貞的讚賞是真是假,但聽到荀貞欽佩自家的親戚,劉儒總是非常自豪的,所以也「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笑道:「許子將評價卿之族父慈明、叔慈昆仲,說『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十三個字,盡得卿家族父神髓。就識人之明來說,如今的確沒有人能超出『二許』之上。」
慈明、叔慈,都是「荀氏八龍」中的人物。
當時風氣好臧否人物,給以「題目品藻」,其中尤以「許、郭」的影響最大。
「許」,就是「二許」中的許子將;「郭」,是已經去世的郭林宗。士子們的聲名成毀,決於他們的片言之間。凡是得到讚頌的很快就能名揚天下,被貶低的則遭人鄙視。
荀、劉二氏天下知名,荀貞、劉儒兩人恰足以相抗,一唱一和,彼此滿意。秦乾的家世不足提,然有鄭玄這樣的老師,足以彌補任何缺憾,且他曾遠行千里,見聞廣博。被「月旦評」引開了話頭,三個人時而說一些外郡名士的趣事,時而議論一下本郡的士子,氣氛十分融洽。
他們三人乘車騎馬,談笑風生,杜買小跑著跟在他們的身後,一句話也插不上。不但插不上嘴,他甚至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看著荀貞騎在馬上,言笑晏晏地與秦、劉二人對談,而自家做出來的「雄武英姿」無人觀看,不覺失落。
士人與黔首之間的鴻溝實令人難以逾越。
不知不覺,諸人來到了南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