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二 前因後果下

92番外二 前因後果下

單致遠悚然一驚,睜開雙眼,直勾勾瞪住頭頂蔚藍無盡長空。

兩隻仙鶴一前一後,正仙姿飄渺飛過青空。

正是午後時分,夏日斜照,映得白石刺目,綠葉如翠,奇薈谷深處仍是一片蔭涼。瀑布嘩啦啦流淌,激起成片水霧。

他正躺在樹蔭下,頭枕著勾陳大腿,神智半醒,另一半尤沉在青雄峽濃霧中,與萬千怨靈作戰。

阿桃正伏在他身側納涼,吐出半截赤紅舌頭,眼瞼半垂,遮擋眼中金光,結實長尾時不時一搖擺,輕敲在他小腿上。

單致遠微微向後抬頭仰望,男子端麗面容便倒映在眼中。

容姿昳麗,神情端肅,湛藍長衫有若清晨時分的晨霧,柔軟散開在綠茵之上。勾陳正倚坐松樹下,一腿留給他權充枕頭,一腿曲起,專註看手中卷宗。

單致遠並未領受召神儀式,素來以凡人自居。如今點滴憶起聖陽往日種種作為來,卻彷彿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宛如拾起不知何時遺落在角落的信函,展開一閱,竟然是自己往昔所書後轉眼即忘。如今看來,即有新奇,又覺熟悉,更覺理所應當。

更是憶起身旁此人,千百年歲月里,始終不離不棄。

如今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勾陳見他靜靜醒轉,一言不發,目光專註卷宗之上,只抬手輕輕在他頭頂摩挲。

單致遠只覺頭頂溫熱柔軟,不由低聲長嘆。惟願此刻永駐,長長久久,莫要有人打擾才好。

這念頭堪堪升起時,頭頂柏樹枝葉一陣窸窣,便自濃密樹蔭中探出顆毛茸茸灰褐小頭顱來。

那小松鼠眼神靈動,動作輕巧,望向樹下青年時,眼中泛起一抹依戀,與尋常松鼠尤為不同。

單致遠便微微一愣,神色複雜,眼看著勾陳手掌揚起,那小松鼠頓時眼睛一亮,搖晃著蓬鬆大尾巴自樹梢竄下來,輕盈一跳,落在勾陳掌中。小小獸爪里捧著顆金光燦燦的松子。

奇薈谷自當初單致遠埋下靈脈,又經數次改造,已成了鍾靈毓秀,靈氣充盈的寶地,那松鼠所捧的松子也不知是何處的靈松機緣巧合,結出的先天真氣之種。靈獸食之,大有裨益。

這松鼠修得靈智斐然,分明知曉先天真氣的好處,卻寧肯將其獻給勾陳,足見其心赤誠。

單致遠坐起身來,不免心中有些吃味。

那松鼠卻依舊眼巴巴望向勾陳,又努力踮高後腿,將兩爪捧高一些,極力炫耀那金光燦燦的果實。

單致遠眉心微蹙,仍是開口道:「想不到勾陳大人風姿,竟引得個小畜生也拜倒在袍角下……別人一片心意,你千萬莫要拒絕。」言語之間,卻儘是一派埋怨與落寞。

勾陳眼帘半垂,淡淡一掃,便將那松鼠塞進他懷裡,又將卷宗捲成一條,在單致遠頭頂不輕不重一敲,冷嗤道:「身為元嬰上尊,竟淪落到同一隻松鼠爭風吃醋,成何體統。」

單致遠臉頰微紅,低頭看懷裡松鼠。那小獸安靜依偎在懷裡,兩眼黑溜溜一轉,猶豫看眼勾陳,又小心翼翼,將那金燦燦松子討好遞給他。

更叫青年生出些慚愧,輕柔撫摸那松鼠頭頂,畢竟昔日曾借它軀殼,令魂魄得以棲息。也無怪它對勾陳身軀有眷戀意味。

這般吃味,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了。單致遠便柔聲道:「這靈種對我等並無大用,你只需留了自用,好生修行便是。」

小松鼠似懂非懂,單致遠又移動坐姿,往勾陳肩頭一靠,將那松鼠送回勾陳手中。

阿桃見狀,不甘示弱挪了過來,將下頜放在單致遠膝頭。

這二人二獸安靜坐在樹下,又是一派祥和。

勾陳便伸手攬住他肩頭,「昔日你一身劍氣不懂收斂,進御園時連妙音鳥也被驚嚇得噤聲。如今卻轉了性子。」

單致遠零零散散,憶起聖陽那熾烈性子,不由低嘆一聲,「彼時年少,難免……氣盛。」

勾陳輕輕捏住他下頜,仔細打量,「可是又記起來了?」

單致遠微微一點頭,昂然道:「零零碎碎,不足為慮。聖陽也好,單致遠也罷,你既同我結為道侶,就休想再反悔。」

勾陳視線自他嘴唇往下徐徐游移,啞聲道:「如今食髓知味,怎捨得反悔?」

單致遠腰身一僵,嘴角微微一抽,怒道:「太羽!」

勾陳終究嘴角上揚,露出淺淡笑容,拇指貼在單致遠唇上輕輕摩挲,「誰說只有太羽在時才能調戲?」

單致遠雖同他日日同榻而眠,耳鬢廝磨,若換了太羽尚好,素來刻板的勾陳也不知何時習得了這些伎倆,倒叫單致遠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付。

千百年威嚴積存,他被勾陳訓斥慣了,習慣成自然,如今勾陳乍然一改,竟奏了奇效。

故而竟一味面紅耳赤,囁嚅了半晌方才轉過頭去,看向瀑布轟鳴時,水霧上隱隱顯出的七彩虹光,低聲道:「莫非、莫非只為了……長相思不成?」

勾陳不答,只將那松鼠,站起身來,朝瀑布潭邊行去。

單致遠本是滿心失落,卻見勾陳挺拔背影停了下來,轉過身喚道:「隨我來。」

他立時起身跟去,二人一前一後,順著那廣闊深潭行了幾步,遠離瀑布后,潭水漸漸平靜,只隨山風輕拂泛起些許漣漪。

勾陳立在潭邊,碧綠潭水有若一面明鏡,倒映出二人身影。

單致遠見他神色凝重,不由得心中忐忑,更隱隱生出幾分不祥預感,輕聲喚道:「勾陳?」

勾陳似是難得為難,思索了許久,方才伸手在手上一抹,取出一枚古樸玉符。單致遠眼尖,便認出正是他往昔數次把玩,卻從不肯讓他查探的古玉符,心頭又是一陣狂跳,啞聲道:「我、我不曾追問過那玉符是何物……」

勾陳又習慣性把玩,順著那玉符紋路反覆摩挲,沉聲道:「早晚要讓你知曉,擇日不如撞日。」

那神明也難得有這般猶豫踟躕神色,卻仍是注入法力,玉符頓時自內而外,濛濛亮起瑩潤白光。隨後脫離勾陳手中,悠悠漂浮在水潭上空,朝水面打下一道柔亮光芒。

碧綠水面上,便浮現出一片繁華景象,高樓林立,雕樑畫棟,華美尊貴,隱隱竟是座人間宮殿。

隨即水面景象一轉,正落在一個神色緊張、小心翼翼站在成排人群中伺候貴人的青年臉上。

單致遠只覺那人眼熟異常,卻一時有些怔愣,遲疑道:「此人怎會同我長得一個模樣?」

勾陳道:「此人正是你——是聖陽投胎人間的第一世。」

單致遠大驚失色,又牢牢盯著那青年看去。那青年一身錦袍布料尋常,花色卻皆是宮廷制式。此時正手捧盛裝瓜果的托盤,送入涼亭之中。

涼亭內有兩位宮裝麗人正襟危坐,容姿嬌妍,楚楚動人,鬢邊插了支鳳凰展翅金步搖,想來極為受聖上眷寵……

單致遠終於看得明白,悚然驚道:「我、我第一世竟然是個內侍?」

勾陳語調卻波瀾不興,應道:「正是。」

他又輕輕揚手,寬闊袍袖懸空掃過,水面又變了模樣。

三清道觀,香火鼎盛,正是一年一度的天帝聖誕、祈福大典。

一名不過十歲的道童一身雪白道袍,手持三柱香,一本正經向天帝像跪拜。

眾多百信與一幹道士皆隨那道童一絲不苟動作,虔誠跪拜。

單致遠見那小道童雖刻意板起臉來,卻稚氣未消,臉頰輪廓同他亦是有九分相似,不由再嘆息道:「這莫非……」

勾陳眼神中浮現幾分愉悅,欣然道:「你第二世,乃是大昌朝玄素聖觀的靈童,終生侍奉天帝。」

單致遠眉心微蹙,「侍奉天帝的靈童……豈非……」

勾陳頷首:「終生皆要保留童子之身。」

單致遠心中五味雜陳,仍是緊盯水面不放。

第三世,他總算生自公卿之家,做了個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幺子。不料卻因母親早產,導致先天不足,體虛氣弱,故而拜了個修士,勉強鍊氣鍛體保住性命,卻仍是終生未曾娶妻。

第四世,他身為凡界一個彈丸小國王子,家國被強敵覆滅,便立下誓言,大仇不報,無以家為。隨後一世奔波,從不曾沾染半點男歡女愛。復國之後,孤身含笑而逝。

第五世……

第六世……

第七、第八,第九十九世、第一百世……

莫不是孤獨終老,令人無限唏噓。

單致遠不願再多看,喟然長嘆,問道:「我——聖陽投身化生池時,曾下令絕不許去尋他,你卻將天帝遺命置若罔聞了。」

勾陳道:「我同你有誓約在先,無論何時何地,要陪伴你身邊。既同天帝鄭重起誓,這效力卻是優先於那道口諭。」

單致遠以手扶額,勾陳素來思慮周詳,哪裡有他能尋到的破綻?

過了片刻,他見那水面景象依舊轉換,方才又問道:「我如今……是第幾世?」

勾陳道:「第一百零七世。」

水面漣漪輕漾,便顯出了單致遠幼時模樣來。

大約七八歲模樣,雖身著葛布短衫,卻依舊掩不住面目清秀,正被岳掌門打了手板,裂開嘴哭泣。

單致遠便憶起往事。那卻是師父唯一一次打他手辦,只因他一時貪玩,同胡滿倉跑去後山捉野兔,忘記看守靈田,一群靈鼠趁機闖入田中,將半熟的靈谷偷吃得乾淨。

岳仲心疼靈谷,又惱他頑皮,竟破天荒動了手。單致遠彼時不過幼年,又痛又怕,自是嚎啕大哭,凄慘無比。

如今想來,卻當真是慚愧。這一幕竟全然落入勾陳眼中。

單致遠頓時面紅耳赤,掌中靈力一吐,將那玉符捲入手中握住。頓時光芒散去,水面景象自也隨之消失。

勾陳卻意猶未盡,「若再多等片刻,便可見到你在後山迷路,被兩隻野狐追得漫山逃竄。這等好戲,當真叫人看得欲罷不能。」

單致遠側過頭狠狠瞪他,恨不得將手中玉符捏碎,又怒道:「你竟一路袖手旁觀!」

勾陳卻依舊泰然自若,「凡界人輪迴之事,我等神明絕不可插手。」

單致遠冷笑,「信口開河,小爺我整整單身一百零七世,莫非只是時運不佳不成?」

勾陳握住他雙手,順勢將玉符收回,卻是沉聲道:「一百零六世。如今這一世,你有我。」

單致遠本有滿腹怨氣待要宣洩,被勾陳簡單一句,竟一時愣了。再要發作時,怨氣散得乾乾淨淨,卻反倒覺出一股暖意徐徐散開。

他一百零六次轉世,次次孤獨終老,雖有勾陳動了手腳的緣故,卻也多少出於自願。

獨守千年,也只為一人。

單致遠同勾陳兩手相握,十指交扣,掌心貼合,溫熱有若絮語一般。

再抬目望去,同那神明視線膠著,只覺深邃清澈的雙瞳之內,竟一眼間道盡千言萬語。

他獨守千年,勾陳又何嘗不是?

「勾陳……」單致遠柔聲道,上前一步,將那神明緊緊擁在懷中。

勾陳只任他環腰,手掌輕輕撫摸那青年濃密黑髮,又低聲道:「你我結局早已註定,長相思,不過意料之外。」

單致遠埋頭在他懷中,嘴角剋制不住上彎,卻也只低低應了一聲。那些鬱結、不甘、疑惑,剎那間便如烈日融冰一般散得乾乾淨淨,分毫不留。

幸臣同天乙捧了卷宗候在雲頭,看了半晌,見那兩條身影一青一白,全然沒有要分開的打算,反倒愈演愈烈,勾陳更揚手布下禁制,隔絕了窺伺的神識。

幸臣自是猜到了那二人情濃繾綣,不敢打擾,只得看一眼天乙,嘆息道:「過幾日再來罷。」

天乙亦是滿臉無奈,捧了卷宗折返,「這一次卻不知要幾日。」

幸臣輕咳一聲,終究不敢多議頂頭上司的家事。

兩位星官一路交談,步履輕鬆,回天庭復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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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請神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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