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六章 勾陳處心積慮
修仙界不知何時開始傳聞,真仙派出一位神童。
然則消息以訛傳訛,卻多出了許多不實的言論。
或言這童子精研符籙,不苟言笑;或道這童子擅長術法,端方溫柔;或斥責此童子小小年紀,桀驁不馴,一身煞氣,若不論修為,純以劍意、劍招比試,便是金丹修士也甘拜下風。更有甚者,傳言這童子心術不正,專研各類旁門左道,不思克敵制勝,只會以詭異法術削弱對手。
種種傳言自相矛盾,言者自己尚且困惑,聞者更是無所適從。
唯獨一點毋庸置疑,這童子以勾陳之星命名,雖不曾拜入真仙派門下,卻深得一門上下禮遇,以貴客待之。
這不過十歲的童子,自然便是如假包換的勾陳。
四相神石煉化成形當日,單致遠曾深深懊悔,只道自己定然在煉化中出了失誤,才令得勾陳功虧一簣,倒退至十歲稚齡之年。
神明壽數漫長,成長亦極緩。勾陳若要成年,尚需少則千年,多則上萬年時光。
那神明心高氣傲慣了,如今成了這豆大點個頭,直叫單致遠愧疚不已。
唯有麒麟踮起腳,輕輕握住他肩頭,仰頭柔聲勸慰:「凡事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如今能同致遠重逢已是天大的恩惠,豈可貪心不足。左右你仙途順暢,陪我耗上千年長成便是。」
單致遠便衷心應是,比起百年孤寂,無望搜尋的歲月,如今當真是再無半點遺憾。
那童子乖巧溫和,挽了個髮髻,以白玉簪固定。兩頰粉嫩嫩有若蜜桃,單致遠總忍不住忘記這人魂魄本質,去捏上一捏。
麒麟便任他輕薄,換作太羽,則定要雙倍輕薄回來才肯罷休。若是勾陳,卻只會眉頭微皺,冷冷瞅他,直至他自覺放手為止。
唯獨開陽桀驁,總要一臉戾氣將他手掌拍開。
這小童明明生得俊美,卻偏偏愛板起一張臉,從不苟言笑,更叫人想要逗弄一二。
真仙派中自有那些好事弟子曾逗弄這小童,下場無不慘痛,輕者鼻青臉腫,重者卧床數日,這卻還是開陽看在真仙派大師兄份上,留了力的結果。連番受挫后,自然再無人敢撩虎鬚。
這一日單致遠正在後山瀑布旁冥想。開陽亦是立在瀑布潭邊,將本命法劍置於瀑布下淬鍊。唯獨阿桃無所事事,去調戲了眾小妖一圈后迴轉,趴在一旁草坪之上,將碩大頭顱擱在交叉雙爪上昏昏欲睡。
春陽高照,春風和煦,瀑布嘩嘩轟響,靈氣清新蕩滌心胸。
單致遠睜眼看向立在潭邊的玄衣童子,小小身軀,挺拔有若標槍,神色嚴肅,在圓潤臉蛋上既矛盾,卻又叫人看了心生歡喜。
一時間,竟叫人生出幾分天地悠遠空闊,幸而有此人在身畔的滿足來。
開陽察覺他專註視線,不由略略皺眉,轉頭道:「你在看哪裡?」
單致遠柔聲笑道:「自然是看你。」
開陽眉心便皺得愈發深了。自他成了幼童之身,這小劍修對他便少了幾分忌憚,多了幾分縱容,自然叫這昔日的煞神愈發不悅。
只可惜其餘三相安於現狀,任是他百般惱怒,卻也別無他法。
此時卻仍是忍不住怒道:「若再這般傻痴痴獃看,本神便要——」
他卻滯了一滯,竟是想不出威脅手段來。
單致遠便繼續笑道:「開陽大人便要怎生教訓在下?同我比試一場?抑或哭上一哭,撒一撒嬌,叫聲致遠哥哥如何?」
開陽轉頭瞪視,水汪汪雙眼圓瞪,更叫人心頭歡喜,單致遠便起身,想要多欺負他一些。誰知那神仙卻也狡猾,見狀立時自鼻孔中冷哼一聲,將法劍召回后便消失了蹤影,只將麒麟留在原地。
麒麟神色無奈,在潭邊岩石上坐下來,右膝曲起,「你明知開陽最是睚眥必報,為何偏偏一再挑釁。待他日……我卻救不了你。」
那童子說得意味深長,單致遠臉色微紅,轉念一想,卻仍是爽朗大笑,撩了衣擺輕輕一躍,坐在麒麟身畔。瀑布水沫飛濺,輕輕灑在二人身上面上,涼爽清新,滋味甘甜。
「尚有千年時光,屆時誰還計較這些微末小事?」
單致遠心中卻忖道,不趁眼下討回些公道,日後哪裡還有他翻身之日。
麒麟心中微嘆,卻不敢多做提醒,只轉而問道:「不日便是天樂門掌門六百歲壽宴,你怎的還不動身?」
單致遠略略猶豫,仍是道:「我聽聞紅音宗此次率了百餘弟子赴宴……俱是……單身。」
那紅音宗全宗上下無一例外,皆為女修。個個生得千姿百妍,環肥燕瘦,又精通雙修之法,大多皆是上好爐鼎,令天下男修趨之若鶩。
縱有清修之士詬病,紅音派仍是藉此同各門各派聯姻縱合,常年穩居二流宗派之首席。
此次率了如此眾多弟子赴宴,人人皆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年俊傑卻也有泰半欣然前往,各施本事,欲抱得美人歸,也算成就一段佳話。
真仙派聲名鵲起,這天才大弟子名號早已不脛而走,於情於理,皆是紅音派聯姻的上佳人選。
單致遠卻不願得那紅粉美人的青眼,自然一拖再拖,赴宴愈晚愈好。
話音才落,單致遠便被一隻溫暖小手捏住了下頜,幼年勾陳眉頭深鎖,嫩聲道:「此事怎不早點告知與我?」
單致遠訕訕道:「你這般捏著我,落在旁人眼裡,卻是以下犯上了。」
勾陳冷嗤:「我為何要管旁人。」卻仍是收回手去,眼中浮現幾分憤憤然的不甘。
單致遠輕撫自己下頜,內心笑意終是止不住,浮現眼中,又被勾陳冷眼一瞅,方才咳嗽兩聲,又續道:「不過些微小事,你不問我倒忘了。」
勾陳又是冷嗤,卻轉而道:「若提到爐鼎,那些尋常資質哪裡及得上你。」
單致遠大怒道:「我早已——並非——」
勾陳不待他辯解,傾身湊近,在他鎖骨旁深深一嗅,單致遠愣住,見那小童露出狡黠笑容,「歷經百年,長相思味道雖散了些許,卻更是誘人。」
單致遠滿面通紅,卻是百口莫辯,只得輕輕將他推開。
勾陳從善如流撤離,站起身來,小小軀幹挺得筆直,站在單致遠面前,「我隨你同去。」
單致遠坐在潭邊石頭上,便仰頭看他,隨即被一雙小手捧住臉頰,不由怔住。
勾陳目光清澈深沉,有若幽潭映月,光輝清冷。
單致遠看他雙眼,遲疑道:「若旁人問起……這輩分……」
勾陳道:「若有旁人在場,我自會喚你——致遠師兄。」最後四字,皆是咬牙念出。
單致遠心滿意足,笑吟吟輕輕揉那童子頭頂髮髻,又被勾陳忍無可忍,一掌拍開。
翌日清晨,單致遠率眾弟子拜別師門,啟程赴宴,那天才童子亦跟隨身旁,只是臉色愈加陰沉。反倒是大師兄彷彿人逢喜事,笑容愈發和煦。
天樂門位處采梅山中,為迎接賓客,於外峰各處設立了十餘處迎客台。
真仙派的寶船抵達迎客台後,便由一名英姿颯爽的女劍修率眾弟子迎接。
單致遠下船后,不由愣了一愣,此人竟是故人。
正是百餘年前曾在天方古墓中受了老魔蠱惑,刺了單致遠一劍,窺破老魔面目后,寧可自毀丹田,亦不願苟活的第五十九代弟子首席謝非衣。
她昔日僥倖留得性命,后歷經磨難,雖是仙途無望,無人看好,她卻依舊心志堅韌,從不言棄。
后機緣巧合,竟得了上天眷顧,得秘寶,重塑丹田。經此一場破而後立,修為更遠勝以往,如今亦是步入金丹初期,成就一代劍修典範,勵志傳奇。
此時單致遠見了故人,自然喜出望外,忙上前兩步,施禮道:「多年不見,謝師姐風采更勝當年。」
謝非衣依舊一身橘紅衣衫,襯得眉目清晰爽朗,揚眉笑道:「單師弟客氣,如今卻要喚一聲單前輩才是。」
修真界以修為論輩分,愈到高階,進階愈發艱難,謝非衣不過金丹初期,單致遠卻已半步元嬰,喚一聲前輩理所應當。
單致遠赧然笑道:「謝——師姐太過客氣,何必拘泥於此。昔日多得謝師姐照應,在下從不敢忘。」
謝非衣苦笑道:「昔年雖是一時糊塗受了蠱惑,終究鑄下大錯。單——師弟莫怪我便已是天大的福分。」
單致遠笑道:「不敢不敢。」
兩人客套幾句,單致遠便領勾陳同眾弟子離了迎客台,在道旁相候。
於森身為劍聖門使者,獨自同謝非衣見禮,謝非衣卻一改爽朗常態,頗有些不自在起來。
單致遠不曾留意,只顧打量勾陳。見他先是滿臉不悅,又漸漸舒緩眉頭,奇道:「你獨自在琢磨何事?這表情愈發生動了。」
勾陳淡淡瞥他一眼,見於森同謝非衣道別,便抬起小手,放在單致遠掌中,「走。」
單致遠握住那幼童柔軟嬌小手掌,心頭亦是一片柔軟憐惜,也不顧引路管事神色詫異,只隨他前往下榻之處。
那山中人來人往,待得知了這新來的賓客是真仙派同劍聖門使者后,目光便紛紛落在單致遠同於森身上。
真仙派如今以法修為主,劍修、符籙、煉器為輔,雖略嫌駁雜,卻勝在基礎紮實、搭配合理,漸漸有不少新秀嶄露頭角。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自然是昔日獨立挑戰宗派大會,以一己之力挑戰多個門派的大弟子單致遠。
如今終於見到本尊,眾人更生出青年俊傑,果然龍章鳳姿,名不虛傳的感嘆來。
劍聖門於森雖曾以傳奇劍術連挫百名劍修,畢竟獨木難支,同有整個富甲天下的真仙派做後盾的單致遠一比,便有些黯然失色。
於森也不介意,笑眯眯同單致遠等人到了下榻之處。
單致遠安排了眾師弟師妹后,叮囑勾陳自行歇息,便去了於森房中,同他商議壽宴與會客之事。他終年遊歷在外,這卻是首次代表師門赴宴,生怕行事出了差池,故而要同於森多多討教。
勾陳便出了下榻小院,院外有成片楓林,此時綠葉堪堪染霜,透出些許璀璨色彩,故而前來賞楓之人極多。
卻不知有多少人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他便冷眼旁觀,將眾人一一記在心裡,行了片刻,便見林中一株合圍粗的楓樹下有張石桌,桌旁有個橘色衣衫的女子正在品酒。
正是謝非衣。
他便信步上前,不請而自坐在那女修對面,沉聲道:「借酒澆愁愁萬千,一味消沉有何用。」
謝非衣三指捏著酒杯,詫異抬眸,見那小童一派肅然,不由笑道:「你這小童倒有趣,如何知道我在借酒消愁?」
勾陳道:「一看便知,可是為情所困?」
謝非衣微微一愣,不覺望一眼單致遠等人下榻小院方向,又斂目道:「你年紀尚幼,哪裡懂這些。」
勾陳最恨被人提及年幼之事,此時卻一反常態,依舊耐心道:「正因我年幼,大人從不防備,反倒叫我看見許多真相。你對那位——」他意有所指,看向小院方向,「只怕早就情根深種。」
這番對話,早已引起周圍人警惕,此言一出,更有大片神識掃來。
勾陳只做不知,謝非衣坦坦蕩蕩,亦不打算遮掩。此時見勾陳提及,自是嘆息道:「不過是我暗自仰慕罷了……那一位天資出色,驚才絕艷,卻哪裡看得上……」
那女修素來明朗的神色有些許暗淡,只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勾陳微微一笑,又道:「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凡事總需盡人事,聽天命,連爭也不肯爭,你當真甘心?」
謝非衣臉色猛然一沉,露出堅毅神色,竟彷彿霞光綻放一般,明艷得不可方物。
勾陳又道:「致遠師兄早已心有所屬,除了此人,任憑旁人天仙下凡,也動搖不了,你又何必擔憂?」
謝非衣拍案而起,笑道:「多謝!」竟對勾陳行了一禮,轉身自去。
勾陳依舊安坐楓林,將一個酒杯翻開,斟滿后托起杯子,突然想起自己仍是幼童之身,不由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不願聽那小劍修嘮叨,又將酒杯放下。
謝非衣得了勾陳鼓勵,一鼓作氣闖入小院,進入單致遠同於森二人議事的房中,揚聲道:「單師弟,我師父對你有意,要我同你結為道侶。」
單致遠大驚失色,站起身來,連連擺手,「這、這使不得!」
尋常女子若被人這般當面拒絕,只怕早已面色羞紅,悲憤而去。謝非衣卻毫不在意,擺手道:「正是如此。你心中有旁人,我心中也有旁人,勉強湊在一起,如何使得。」
她轉頭看向於森,剎那間已是霞飛雙頰,陡然多了幾分女兒家的羞態。
於森亦是面紅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不敢同那女修視線對視。
單致遠見狀,便有幾分明了,遂放寬了心,坐下看戲。
謝非衣扭捏片刻,不由怒道:「莫非還要我開口不成?」
於森紅了耳朵,低頭斂目,「我……只怕配不上你。」
謝非衣道:「我敬你才華,愛你品性,只怕自己配不上你才是。你何必妄自菲薄——」
「其實我……謝師侄,我……」
「喚我非衣便是。」
二人抬頭對視,含情脈脈,滿是心意互通的喜悅。
單致遠頓成了多餘的障礙,便乖覺退出房門。
勾陳已返了小院,在門外候他。見單致遠現身,微微一笑,「成了?」
單致遠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便猜到此事多半有勾陳慫恿,不由哭笑不得,「你堂堂萬星主宰,何時成了牽線的月老,搭橋的喜鵲?」
勾陳面不改色,又上前同他牽手回房,「終歸有用就行。」
單致遠不明所以,只得同他一道回了廂房。
待謝非衣離開時,眾多修士皆見證了那爽朗女修罕見的羞澀喜悅神色,遂回稟各自宗門:真仙派那位天才大弟子,已同天樂門的謝非衣兩情相悅,不必再在此人身上白費力氣,不如關注其他俊傑。
此後兩日,竟無任何女修前來打擾單致遠,卻叫這小劍修又是欣慰,卻又不免生出些失落。
反倒是勾陳安撫道:「旁人愚昧,看不見你的好處,我卻知道。」
單致遠盤坐蒲團,皺眉道:「此事定有蹊蹺,我年少英俊,又是半步元嬰,真仙派的大弟子,為何竟無半個人動心?」
勾陳視線冷淡,「莫非你還想趁此機會,領個道侶回家不成?」
單致遠被他一噎,忙道:「自然不想,但此事干係到我男子漢尊嚴——」
話音未落,門外便有弟子聲音響起:「大師兄,凝真派杜若青杜師姐求見。」
單致遠眼神一亮,渾然不覺勾陳神情黑沉,轉頭道:「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