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修訂版)
夜已經很深了,江清流的房裡沒有點燈。四周都是漆黑一片。門被人緩緩推開,江清流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周氏拄著拐杖緩緩走了進來。
哧地一聲輕響,她點燃了屋裡的燭台。江清流隨即一個杯子扔過去,將燭台打翻在地:「不要點燈。」
周氏嘆息一聲,拄著拐杖走到他身邊,在旁邊的圓凳上坐下來:「她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
江清流冷笑,第一次在自己長輩面前出言無狀:「她心裡一定痛苦,沒有死在歹人屠刀之下,卻喪生於親人之手。」
周氏語態平緩:「是啊,江家有一把雙刃劍,內外雙刃都飽浸鮮血。」
江清流不想說話,周氏卻突然又道:「你也是從江家祖陵里出來的,祖陵劍冢中一共有六十七位導師,每一位都堪稱武學奇材。可是他們只要踏入劍冢,就終身不見天日。你年齡最長的江敬叔叔,至今已有八十高齡了,卻依然守在劍冢之中。每一年裡,江家派出去以你的名義行俠義之事的子弟,有不下百人之多。死於歹人劍下的,更是不計其數。清流,你可以為晚嬋傷神,但請萬萬不要讓整個江家為你傷神。你是這個家族的主人。」
江清流整個人隱沒在黑暗之中,周氏不再說什麼,起身顫顫巍巍地出了小屋。
外面月涼如水。
月光從紗窗透進來,在地上留下灰白的影子。江清流閉上眼睛,他什麼都做不了。殺死他妻子的,是他的長者,他的至親。他的一切乃至生命,都只屬於這個家族。
門再度打開,有個人抱著一壇酒走進來,酒罈並不沉,她卻累得氣喘吁吁:「娃娃,來陪老夫喝酒。」
江清流覺得自己是需要一杯酒,他拍開泥封倒了一杯,那個人已經坐到在他的身邊。一壇酒分而飲之,過半之時他才反應過來:「這是珍珠紅?」
旁邊的人當然是薄野景行,她又喝了一杯才搖頭:「誰知道呢,從你院子里那棵合歡樹下刨出來的。老夫老遠就聞著香味,果然這裡有美酒。」
江清流破天荒與她碰杯:「聽一位師父提過,這是三十幾年前,我爺爺埋下的。本是大戰歸來與奶奶同飲,誰知道他是歸來了,卻中了你一記焚心掌,自此纏綿病榻,半年就過逝了。他死之後,奶奶也自刎相殉。樹下的珍珠紅,再沒有人動過。」
那酒色果然是鮮紅的,只可惜年月甚久,已不剩多少。薄野景行給他杯中斟滿:「老夫沒有殺你爺爺,再者你確定你奶奶是自刎殉情的?」
江清流一怔,她卻又拿杯子與他一碰:「喝酒喝酒。」
那一晚,江清流其實根本沒有醉。但是他卻與薄野景行同宿了。夜色太冷清,身邊有個人,會不那麼孤獨。
第二天,周氏找來江清流之母李氏,與族中有身份的女眷一通商量,最後決定——重新娶妻。江清流尚且無後,江家未來主母之事乃家族大事。
江隱天在審訊這次抓獲的歹人——七個糊塗廟的人。這糊塗廟是個小組織,由幾個少林棄徒組成。平時也不幹什麼好事兒。
這次的事明顯是沖著江清流來的,有人花大價錢要買他的命。幸而江清流也有準備,去之前先通知了好友方若跟謝輕衣。兩個人於藥王廟蹲守,齊大暗中策應,以他當餌,再加之江清然圍堵,也算是有驚無險。
江清流沒有出面,一直呆在房間里。薄野景行睡醒了,方看見他身上的傷口。她立刻令苦蓮子拿瓶傷葯。苦蓮子正準備回屋去拿,薄野景行逮住他就搜:「費那事兒幹嘛,隨便一瓶金創葯就行。」
江清流剛醒來,就有一個腦袋拱進了帳子。江清流頭也沒回就用竹枕砸了一下:「出去。」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三兩下拱上榻來:「江家娃娃,你受傷了怎麼也不吭聲。」
江清流沒說話,薄野景行埋頭把江清流衣服撩起來,還真好意思賣乖:「老夫從苦蓮子那裡拿了傷葯,保管比你狐朋狗友給的好用!」
江清流哼了一聲,雖然受傷,可也沒糊塗。薄野景行的葯,多半從苦蓮子那得來。苦蓮子的葯,大家唯一的奢求也就是希望無毒了。
衣服下,他左肋果然有一道傷口,看情況是匕首所傷,傷口短窄,卻非常深。薄野景行也不管上面上的什麼葯,兜頭就準備把自己帶的藥粉給撒上。江清流擋住她:「不用!」
薄野景行還算是了解他,一下子全撒上了:「放心吧,沒毒。」
江清流只覺傷口清涼,倒也沒多說,倒頭準備睡一會兒。身邊那老賊可是睡飽了,她好奇地在床上東翻翻、西翻翻,比狗都淘氣。
江清流這時候也沒心思訓她,索性閉目養神。薄野景行見床上沒什麼好玩的,索性拱到江清流胳肢窩裡,也跟著閉目養神。
淡淡的酒香充斥在鼻端,有鎮痛、安神的功效。江清流也沒就沒趕她,就這麼讓她窩著。
及至下午,外面突然有人敲門,江清流還沒應聲,門已經被推開了——薄野景行進屋,你還能指望她隨手閂門?
進來的正是江隱天、江凌河、周氏、李氏等人,幾人來意不消說,當然是娶妻一事了。
江清流素來沒什麼愛好,他的房間也一向沒多大避諱,故而大家就這麼大大咧咧就進來了。然而這次不太好,江清流半個月奔波,這次又受了點傷,睡得實在沉。諸人進來也沒將他驚醒。
而床榻之上,薄野景行窩在他臂彎里,床上被她早先翻得亂七八糟,江清流也沒精力規整。這時候諸人面上都有些不太好看。江隱天咳了幾聲,直把江清流吵鬧。
江清流真心是睡著迷迷糊糊,他確實是疲憊不堪,以往很少有這樣迷糊的時刻——他還以為身邊攬的是單晚嬋呢。隨手把薄野景行壓在被窩裡,他披衣起床,三兩下整好衣衫,再向江隱天等人施禮:「太爺爺、太奶奶,爹、娘。」
江隱天看了眼榻上的薄野景行——當然就別指望她起身行禮了,她瞅都懶得瞅這些人一眼。
江隱天板著臉,劈頭就訓:「白日宣淫,呈何體統?」
江清流倒也從容:「她是我妻……」他這時候清醒了些,突然想起床上之人是誰,立時住口,沒再說話。
江隱天也沒苛責,畢竟江清流也這麼大年紀了,江家的繼承人還沒有著落。況且單晚嬋的死……若他能移情別處,也是好事。再者,若是江清流無後,繼承人可就要由其他宗室過繼過來。那可不好。
李氏和江凌河向來不太管事,也沒多說。周氏一臉嚴肅:「族裡商量過了,你的親事,我們選了一下午,覺得河南金家女兒金元秋不錯。金家也是巨賈之家,一直頻頻向我們示好。這次親事,定當能成。」
江清流站在原站,正要說話,周氏一頓拐杖:「好了,此事已定,我已找好媒人,後日便可讓管家前往金家下聘。」
根本沒有人徵求他的意見,他們不過是告知他一聲而已。
晚上,江清流沒有去單晚嬋那裡。薄野景行正在玩他的佩劍,眼看上面的寶石都被她摳得差不多了,江清流突然開口:「老賊,陪我喝酒去。」
薄野景行對於好酒也是無力抗拒的,當然欣然跟隨。二人來到他的小院,江清流從院中的梨樹下刨出兩罈子酒。甫一拍開泥封,酒香四溢。薄野景行垂涎三尺,可惜抱不動罈子。
好在那壇口甚大——能裝五十斤酒的罈子,那口可也不小,整個跟一酒缸差不多了。她整個人如同偷油的黃鼠狼,腦袋都伸進了酒罈子里,也不管幹不幹凈,嘖嘖有聲地舔食著美酒。
江清流甚至覺得一腳就能把她踢翻到酒缸里去。他舉起大酒罈子,與薄野景行一碰:「來,今晚一醉方休!」
有酒,薄野景行話都顧不上說了,那酒香,真香,她整個人已經差不多要栽進去了。江清流先灌了幾大口,他以前很少這樣喝酒。大多時候紅泥小火爐,好友或者嬌妻陪伴一旁,略略燙上一壺,說的話比喝的酒多得多。
可是今晚他不想說話,他只想喝酒。
兩個人默默無聲地喝上半晌,薄野景行面色嬌紅,艷甚牡丹。江清流坐在她身邊,突然開口:「薄野景行,族裡已經派人前往河南金家下聘。過不了幾天,我便要娶金家小姐過門。」
薄野景行只顧著舔酒,連唔唔兩聲應一下的功夫都沒有。江清流只得拎著她的領子,把她攥起來。薄野景行恨不得醉死在酒缸里,四肢亂舞了一會兒,終於明白意思:「恭喜恭喜!」
江清流這才把她放壇口,看她迫不及待地將毛茸茸的腦袋伸酒罈子里:「我甫一出生,便由族裡幾個長老養大。十五歲之前,連生身母親都沒能見上一面。從我記事開始,我身邊一直就是長老、太爺爺,和一眾嚴厲的導師。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玩伴好友,我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二十七年了,他們讓我練功,我便練功。他們讓我殺人,我便殺人。他們讓我揚名,我就成了一代大俠。後來他們讓我娶妻,我就娶了晚嬋。」
薄野景行幾次想抱起罈子都失敗了,這時候正奮力地蹬著腿兒舔酒。江清流又將她拎起來:「有時候我覺得我根本就不是人,我更像是沉碧山莊的山門,江家的一塊匾額,聚賢廳的一根石柱。這庄中,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屬於我,我也不需要擁有什麼。只要就那麼立著,承受整個門楣的重量。」
薄野景行伸嘴去他的酒罈里偷酒喝:「江家小娃娃,你開始想道理啦。」
江清流也不指望她能吐出什麼象牙,仍然自顧自說下去:「我爺爺,也跟我一樣么?!」
薄野景行終於停下了偷酒喝這樣有失長輩風度儀態的動作,她慈祥地摸摸江清流的頭:「江少桑啊,跟你差不多。你們江家人,都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
江清流無疑也有了兩分醉意,突然問:「你說,我爺爺不是你殺的,那他是怎麼死的?」
他有些醉了,薄野景行可還清醒著:「咳咳,相信老夫,你不會想知道的。等你長大了,老夫就告訴你。」
江清流也不理她,又灌了幾口酒:「老賊,你有過心愛的人嗎?」
薄野景行像模像樣地擺了一副沉思的姿勢:「有過吧。」
江清流確實有些醉了:「很美好吧?」
薄野景行點頭:「還不錯,如果她不是那麼淘氣,老夫也許會娶她的。老夫更喜歡溫婉如水的小女人,誒,你小媳婦就不錯。」
江清流神色微黯,又猛灌了一口酒。
薄野景行又趴在酒罈子里,準備醉死在缸里。江清流將她摟起來:「我從來沒有過心愛的東西,從來沒有。」
薄野景行好心安慰:「好事,那樣你就算是被戴了綠帽子也不用太傷心。」
江清流又一下子敲她頭上:「老賊,你有沒有想過,跟自己心愛的姑娘相識、相遇,會是什麼樣?」
薄野景行點點頭:「老夫心愛的姑娘,一定要嬌羞、漂亮。最好就是某一天,老夫從長街上走過,她撐起窗,不小心把晾衣的竹竿掉落下來,砸老夫頭上。然後老夫抬頭一瞥,勝似驚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