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唐軫在半空一頓,成千上萬條鬼影跟著他僵住,他們臉上先是一片空白,隨即又齊齊浮現出了一絲微妙的疑惑。

一時間,唐軫心裡眾多念頭好像大火消散后明滅在風中的火星,雜亂無章地此起彼伏著。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誰動了他的本體?

嚴爭鳴他們嗎?

可是他們到底是怎樣從北冥之海里逃脫出來的,又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他們沒有直接循著這些人的蹤跡追到蜀中,反而回到了扶搖山?

他們既然不能隨意在無限空間中自由來去,又是怎麼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趕回去的?

誰將自己藏在冰心火的本體出賣給了他們?

電光石火間,唐軫滿心大惑不解,甚至來不及去氣急敗壞。

怎麼可能呢?

他分明誰都不信任,更從未與這世間任何一個活物交過心,他孤身一人,握著無限鬼影的權柄……即便這樣,也做不到萬無一失么?

漫天的鬼影好像一群無知無覺的弔死鬼,紛紛愣怔在空中,他們身上繚繞的鬼氣與魔氣逐漸開始褪去,一個接一個地被不知名的清風洗乾淨,在空中褪色成普通的魂魄,融化了。

像一排晨露,經歷一宿風塵,悄無聲息地回歸天地間,自由而潔凈地漂往下一個歸宿。

竟充滿了某種寧靜而雋永的意味。

游梁舉著嚴爭鳴已經沒了精氣神的元神之劍,近距離地看見了這一切,被此情此景震撼得無以復加。

唐軫的元神不斷從消散的鬼影中退出來,最後終於被迫合而為一,他強大的元神在失去本體后依然能苟延殘喘。

唐軫沒有逃——可能是太過震驚忘了,也可能是從未想到過,一時懵了。

「沒有道理……」唐軫喃喃道,「百萬怨魂的結果分明是應在我身上的,這不可能……註定的事,怎麼可能會變呢?沒有道理……」

李筠最先反應過來,喝道:「你們還都愣著幹什麼?!」

水坑和游梁立刻反應過來——對了,此人可是鬼修一道的集大成者,天下再沒有第二個比他更精通魂魄功法的人了,一旦放虎歸山,沒準讓他緩個一兩年,又能用什麼聞所未聞的手段捲土重來。

游梁手中劍一聲尖鳴,封住唐軫去路,李筠一把抽出腰間佩劍,連同水坑,三人同時沖了上去。

唐軫本體剛碎,又被不斷飛離而去的鬼影反噬,元神正是最脆弱的時候,一時間來不及躲閃,先後被兩道劍氣貫穿。

他僵硬地打了個挺,迎上了撲面而來的三昧之火。

在烈火中,唐軫依然迷茫的目光緩緩落到了水坑身上。

他死到臨頭的記憶像去而復返的潮水,衝過漫長的處心積慮,衝過更加漫長的、與噬魂燈你死我活的煉獄生涯,衝過上一次的生死與離別……

最後落在了一根羽毛上。

那羽毛在他心裡輕輕撥動了一下,唐軫嘴唇微動,但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有的人一生非黑即白,所有途經過的亮色於他都如曇花一現,飄然一瞬,開過就沒有了。

唐軫的瞳孔中放了一個水坑,破敗的元神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天道無常,機關怎能由得人算盡?

不知他在最後一刻想沒想明白這個道理。

李筠做夢一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手中劍竟也有一天會見血,還斬殺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魔頭,他保持著無比驚奇的表情,認為自己從此可以卸甲歸田,回家將這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劍供起來了。

他正在找不著北,韓淵突然怒吼道:「要死了,這邊還沒完呢,都發什麼愣,還不幫我一把!」

李筠被他一嗓子吼回了神,這才想起還有卞旭留下的爛攤子。

他屁滾尿流地御劍落地,見卞旭那獻祭之術居然並沒有被削弱多少,而方才被唐軫召喚而來的魔氣也沒有一點打算消散的意思。

水坑立刻掉頭,用火圈將獻祭禁術重新圍起來,讓強弩之末的韓淵稍微緩了口氣。

李筠不要錢一樣地摸出一把丹藥丟進了韓淵嘴裡,不偏不倚地堵住他後面的話音,韓淵被他噎了個半死,有心想破口大罵,愣是沒有騰出嘴來。

短暫的休整與傷葯讓韓淵裂開的傷口開始緩緩癒合,可惜這些丹藥治標不治本,有時水坑一個沒守住,衝出來的獻祭之術又會給他留下一條口子。

直到這步田地,韓淵終於承認自己可能確實是造孽造多了,這一下又一下好比千刀萬剮,滋味別提多*。

李筠一揮手,方才被唐軫打落在地的蟲子大軍們紛紛就地復活,蹦躂著替他探查四下地形,已經殘破的斬魔陣,還有卞旭為了獻祭布下的聚靈陣全都紛紛傳回了他眼裡——獻祭成,聚靈陣已經沒用了。

游梁一個劍修,對陣法毫無建樹,皺眉道:「前輩,這不是辦法,就算把我們都耗成人干,我看那這獻祭之力也難以消減。」

「師伯……」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李筠回頭一看,年大大整個人被壓在一堆石頭下,艱難地扒拉出一條縫隙,露出個頭:「我……我我……」

李筠十分發愁地將他挖了出來,感覺以後年大大少不了被他師父修理。

「咳咳咳,」年大大灰頭土臉地爬出來,「我知道……此地離明明谷不遠,明明谷后連著一片荒山,後面崖深千丈,步步幽險,沒有人的。」

李筠奇道:「你怎麼知道沒有人?」

「我御劍掉下去過一次,」年明明道,「我爹把整個明明谷的人都派出來,在下面搜羅了大半個月才把我撿回來……」

李筠:「行了,你那丟人現眼的事先留著吧,帶路——水坑你和游梁幫韓淵一起擋一會,其他還活著的人都過來幫我個忙,我們在這個廢了的聚靈陣基礎上拉一條引靈陣,把獻祭之力引入荒山。」

韓淵:「快點!」

李筠飛身帶著眾人御劍而去,同時口中喊道:「你且忍忍吧,真斷成兩截,我跟大師兄說兩句好話,沒準他能把真龍旗給你。」

韓淵差一條龍骨,垂涎真龍旗已久,聞聽此言,當場就翻天覆地的文靜了起來,再不污言穢語地催促,痛快地說道:「多謝二師兄,你們放心去,我再撐半個月沒問題!」

李筠被他謝出一身雞皮疙瘩,頭都沒敢回。

而噬魂燈雖然碎了,但心魔谷依然開著,扶搖山上的魔氣同樣沒有退。

嚴爭鳴與掌門印心神相連,感覺到依然有源源不斷的魔氣從他們方才走過的通道中滲透過來,他便直接問程潛道:「你那個聽乾坤有沒有告訴你應該怎樣將這封印封住?」

「這個不用它告訴我。」程潛收回霜刃,轉身望向清安居的方向,「猜也猜得出來……」

嚴爭鳴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當即駭然。

「你不是說我們要把那塊石頭重新請回不悔台吧?」嚴爭鳴被萬丈心魔谷攪起的焦躁隨著那驚天動地的一劍,已經發泄了七七八八,短暫地回到了他慣常的慫人狀態里,「十萬八千階,不悔台,走上去——我的祖宗……你肯定在逗我。」

程潛看了他一眼,表示自己是認真的。

嚴爭鳴頭都大了兩圈:「你又不是沒見過不悔台,我上回才走了一步就被打下來了,等走完十萬八千階,沒準就地就能見師祖去了!」

要是放在以前,程潛一定不肯聽他廢話,早就扛起心想事成石自己走了,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漸漸開始意識到,這種態度對他師兄而言反而是一種傷害。

他一輩子的耐心全都透支給了嚴爭鳴,一直等到嚴爭鳴抱怨完,才氣定神閑地問道:「你去不去?」

嚴爭鳴鬧心地掃了一眼周遭漫山遍野的魔氣,肩膀一垮:「……去。」

說完,他提起劍,率先向清安居走去:「試試吧,司馬當成活馬醫,問題總比辦法多……呸!」

他的身累嘴賤心裡苦,全都盡在這句口誤中了。

到了清安居一看,那心想事成石原本像一灣凝滯不動的死水,此時裡面卻有浮光般的光暈緩緩閃爍,看起來幾乎像是「流動」了起來,簡直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流淌的光暈像是情人的眼波,讓人不由自主地便淪陷其中,嚴爭鳴不過看了它片刻,便有些痴地探出了手去。

不過他的手在即將碰到那塊石頭的時候,總算想起了「真品」就在自己旁邊,於是當空轉了個圈,迂迴著落在了程潛肩膀上。

嚴爭鳴勾住程潛的脖子,十分沒出息地長長鬆了口氣,低嘆道:「幸好你人在這裡。」

程潛沒有貿然伸手去碰,他將那塊被霜刃撬開的冰心火帶來了,這一塊冰心火石一端已經裂開,另一邊大體還算完整,被唐軫打磨過,能勉強將那石頭塞進去其中,短暫地隔絕了纏繞在心想事成石周遭濃郁的魔氣。

程潛:「別廢話了,快給我用掌門印打開通道。」

嚴爭鳴知道事不宜遲,他一邊迅速依言打開通往心魔谷的通道,一邊又控制不住心生不忿,問道:「為什麼你一直能不受影響?」

程潛隔著半塊冰心火,將心想事成石扛在肩頭,大步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怎知它對我沒有影響?」

嚴爭鳴一愣,連忙跟了上去,喋喋不休地問道:「真的?它對你的影響是什麼?要是那些亂七八糟不相干的事就算了,要是跟我有關係,你能偶爾表現表現,讓我高興一下嗎……你走那麼快乾什麼!」

程潛:「好讓你把腦子吹乾一點。」

兩人這一次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不悔台。

嚴爭鳴的烏鴉嘴再次展現出其絕代風姿,果然說中了——問題就是比辦法多。

兩人分別試了無數種方法,無論是試圖用元神劍將這石頭送上高台,還是種種千奇百怪的法寶,在此地居然都落了空。

十萬八千階懸空的不悔台直通天際,高得嚇人,冷冷地俯視著眾生,容不得半點投機取巧。

程潛率先一步邁了上去,周身真元好像蒸發了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存在的痕迹,他這一步還沒站穩,一陣暴虐的罡風自上而下,徑直掀向兩人。

護體真元早已經化為烏有,手腳沉重得彷彿一幅枷鎖,程潛感覺此事自己與凡人無異,他一把抽出霜刃橫掃而出,沒有真元,所有的力量全都來自骨肉,這一撞之後他手腕巨震,若不是多年來劍法苦練不輟,側身卸力及時,程潛整個人險些從石階上翻下去。

嚴爭鳴一把托住他的后腰:「小心——這怎麼上的去?師祖肯定是個活牲口。」

程潛揉著發麻的手腕:「掌門師兄,口頭欺師滅祖也是欺師滅祖。上不去也得上,不然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

嚴爭鳴第一反應就是將那裂縫草草封上,然後把這難題留給後世,萬一徒弟徒孫中哪一代再出一個童如那樣的能人,就讓他能者多勞嘛。

可惜,他在程潛面前畢竟還是要面子的,這種話在他心裡鬼鬼祟祟地轉了一圈,沒好意思表露出來,只好嘆了口氣,與程潛相攜走上不悔台。

這樣走了不過百十來階,程潛的氣息已經明顯粗重了起來,他不斷地活動著自己的手腕,那腕骨彷彿受了傷一樣「嘎啦啦」作響,每走一步腳下都彷彿灌了鉛。

嚴爭鳴將大石頭塞進他懷裡,同時奪過霜刃:「沒力氣了為什麼不開口?從現在開始,我們倆一百步換一回,誰也別逞強。」

心想事成石再加上冰心火,重量也不過百十來斤,對於修士而言與羽毛無異,可此時,它沉甸甸地壓在近乎脫力的程潛手上,程潛險些踉蹌了一下,手腕差點抽筋。

他抬頭看了一眼無限天階,苦笑道:「不變回凡人,還真不知道自己學藝不精。」

嚴爭鳴揮劍擋開一道罡風,抽空掃了程潛一眼,嘴裡還調笑道:「這麼俊俏的公子,就算是凡人,誰捨得讓你搬石頭做體力活?」

這話茬一起,嚴爭鳴也不待程潛回答,已經得意洋洋地幻想起來,自娛自樂地發揮道:「要是我們都是凡人,我肯定是個有錢的員外,你么,唔……你多半是個窮書生。」

程潛:「……為什麼我是窮書生?」

嚴爭鳴理直氣壯:「你這人,光會花,不會賺,家有金山銀山也禁不住你是個敗家子,要是你這種人也能富裕,太陽都得打西邊出來——我嘛,大概會是個無法無天的紈絝,紈絝遇上窮書生可就方便了,什麼都不用多慮,直接仗著有錢有勢,帶上一幫狗腿子,將你搶回來!」

程潛:「……」

他對大師兄的自知之明感到十分嘆服。

「搶回來以後,我再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先將你安置好,愛什麼給什麼,若不肯識時務,就拿你家親朋好友來要脅,總之死乞白賴,無所不用其極,假以時日,你說你就不就範?」

嚴爭鳴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一樣,程潛默默地聽,眉宇間的沉鬱漸漸隨著他的話音徹底消失了。

他在這一步一兇險的不悔台上露出了一點縱容的笑意,開口道:「未必。」

嚴爭鳴頗為感慨:「唉,是啊,你從小就又臭又硬,裝得一派溫文,脾氣壞得像茅坑裡的石頭,肯定沒那麼容易到手,唔……那我該怎麼辦呢?」

程潛:「你要是願意試試色/誘,說不定有點作用。」

正好迎面一道罡風,被一句「色/誘」說得想入非非的嚴掌門沒回過神來,狼狽地將霜刃往前一擋,連退了兩步,一側歪差點從不悔台上滾下去,幸而程潛騰出一隻手撈住了他。

程潛順手將心想事成石往他懷裡一塞,取回自己的劍:「又到百步了,換吧。」

然後他不知怎麼想的,在自己一身雞皮疙瘩中回頭補充了一句:「……美人。」

嚴爭鳴訕訕地蹭了一下鼻子:「敢調戲你家掌門,真是慣得你快造反了……唔,你現在從那個什麼鬼傳承里緩過來了嗎?」

程潛臉上笑意漸消,他沉默了三五步,劍與罡風撞出一串叮噹亂響。

就在嚴爭鳴以為他不打算說的時候,程潛忽然開口道:「在大雪山秘境里,為了抵禦畫魂,我借你的劍氣強行破開聽乾坤的封印,接受傳承……」

程潛微微一頓,後面的話被禁制攔住了,他更加漫長地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它差點把我的神識融化在其中。」

嚴爭鳴本能地追問道:「哪個地方?」

程潛沒吭聲,他雙手握住已經微微發顫的霜刃劍柄,逼退一道罡風后,將劍尖平平地轉過四周,畫了一個周而復始的圓,而後又抬頭望了望心魔谷不見天日的上空。

嚴爭鳴一瞬間好像抓到了什麼。

程潛連天劫都未必放在眼裡,什麼東西能融化他的神識,吞噬他的元神?

聽乾坤……乾坤?

嚴爭鳴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透過木劍,捕風捉影一般聽見的那一點鐘聲,低聲道:「聽乾坤里的『它』是……真正的天道嗎?」

程潛照例不能回答。

「融入天道」,這聽起來像「飛升」一樣,然而嚴爭鳴卻並沒有從程潛話音里聽出多少嚮往,剛出來的時候,程潛甚至是有些恍惚的,好像陷在了死地里,被魘住了似的回不過神來。

他想起自己年幼時韓木椿說過的一句話「飛升,就是死了」。

一時間,嚴爭鳴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猜測——真的有一個可供修士們飛升的「上界」存在嗎?

「飛升」便是「修成正果」,就是「得道」,那麼得了道的人,會在「上界」重新組成一個仙界嗎?

得道的人也會有正邪之分、也會勾心鬥角么?

可入門修行,不管哪門哪派,師父傳的第一課不都是「大道無形、無情、無名」么?

一個人,如真的無形,無情又無名,意識融化到天地里,那麼他還是個人嗎?還知道「我」是誰嗎?記得生前愛憎嗎?還……算活著嗎?

嚴爭鳴低聲道:「其實世上根本就沒有得道長生,對嗎?」

程潛緘默,一連三道罡風忽然而至,他手腕翻飛,連出三劍,手腕上青筋暴跳,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蕭疏意味。

千百代修士,「長生」就像一根掛在他們面前的胡蘿蔔,將他們束縛在漫長又孤獨的苦修中,讓他們不事生產,也不與凡人爭利。

大多數修真門派像明明谷那樣,庇護一方,吃凡人供奉,或者向凡人出賣符咒,除了少數大禍大亂時,修士與凡人一直相安無事。

像唐軫這樣被噬魂燈侵蝕到了骨子裡的人,尚且會因為天道束縛而不願意見血。

像三王爺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會因為追求長生而放棄帝位……雖然最後確實走上了邪道。

但如果有一天,這些修士們知道自己和凡人一樣,終有一死,而他們所追求的東西根本是虛無縹緲的鏡花水月,那麼這些動輒呼風喚雨的大能會怎麼樣?

他們有無上能力,動輒翻江倒海,凡人於修士,就好像一群岌岌可危的螻蟻,世上沒有任何可以約束他們的存在,人間帝王將相更像是一場笑話……那麼強者為尊,禮樂崩壞簡直是必然,這天下會有多麼的烏煙瘴氣?

那麼當年十大門派的列祖列宗就是因為這樣,才將這個秘密封入聽乾坤中,簽訂十方誓約,放任天衍處的存在嗎?

嚴爭鳴不知道這是不是僅僅是他本人的胡思亂想,也無從追溯真相到底如何。

程潛永遠也說不出來。

嚴爭鳴問道:「那後來你是怎麼從中掙脫逃離的?」

霜刃雪亮的劍光照亮了晦暗的不悔台,執劍的程潛短暫地停歇了片刻,他拄劍而立,微側過頭,深深地看著嚴爭鳴。

嚴爭鳴不由想起大雪山中程潛那句異常鄭重的「多謝」,一時間心跳得口乾舌燥。

千頭萬緒,不必言明,你已經是我紅塵中牢不可破的牽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三

童如一輩子收過兩個徒弟,一個蔣鵬,一個韓木椿。

蔣鵬是帶藝從師,本不是他門下弟子,受一位仙逝老友所託代為照看,蔣鵬不願意丟開自己本來的師父,便只在他門下做挂名弟子,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外遊歷,他資質平平,為人略嫌老實木訥,沒有什麼害人的心思,也不大會防人,對童如尊敬有餘,並不十分親近。

比起這位挂名師兄,正牌徒弟韓木椿就濃墨重彩太多了。

童如有時候會想,如果韓木椿這輩子命數平和一些,少年時代少些坎坷,沒有機緣巧合地拜在他門下,說不定能在凡間出將入相,至少也能成為一代鴻儒,這想法縱然有童如高看自己寶貝徒弟一眼的緣故,卻也並非無中生有。

韓木椿虛歲十二,當年秋闈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也算是轟動一時,上抵聖聽。

次年本應入京會試,恰逢其父病重不治。他母親難產早逝,自小同父親相依為命,親情篤厚,便也無心再考,帶著幾個家人奔喪回家,途中好死不死,遇上了流寇作亂,家人都死於賊人刀口下,韓木椿命懸一線的時候,正好被採藥路過的童如救下。

老百姓們過去有種說法,說有一種人,太過聰明伶俐,是人精,人間留不住,必然早早從哪來回哪去——韓木椿可能生來就是個夭折的命,被童如順手救下,好像只是走了個小小的岔路,百年後,依然回到他自己薄命的正軌。

韓木椿十三四歲的時候被他帶回扶搖山,拜入童如門下以後,自此見識了修士與凡人的不同,便絕了功名之心,一個孩子,多年寒窗苦讀,說棄就棄,連童如也忍不住問過他。

韓木椿把不知堂外的花養得膀大腰圓,當時一邊挽著褲腿澆水,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道:「修士與凡人只能選一個當,哪能兩邊都占著?」

童如問道:「有何不可?」

韓木椿道:「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別,若神通廣大的修士們都攙和到凡間事里,凡人豈不如螻蟻,人間豈不要大亂?凡人們亂了對修士們有什麼好處,修士們一個個不事生產,哪怕辟穀御物,總還得穿衣吧,總還要偶爾奢靡享受一下吧,煉器得要各種材料吧,若是能買到,誰會自己天南海北地去找?要是修士也同凡人一樣,那麼大家肯定要分出三教九流來,肯定有爭端,造那個殺孽,大傢伙一起走火入魔么?」

童如從不知他暗地裡還替天下操著這個心,簡直有些不認識他這個弔兒郎當的徒弟了。

「所以么,」韓木椿哼著小曲嘀咕道,「攙和在一起對誰都沒好處……都說大能會飛升,我看九層經樓里也沒記載誰飛了,師父啊,你說『飛升』會不會就是一根蘿蔔啊?」

童如:「……是、是什麼?」

韓木椿:「蘿蔔嗎,掛在驢鼻子前,修士們都是跟著蘿蔔跑的那頭驢,有飛升這根蘿蔔吊著,修士們都只好一門心思地追,也就沒空禍害人間啦。」

童如聽他越說越離譜,終於出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掌:「胡說八道,就知道胡亂編排——我讓你修的功法你研習得怎麼樣了?」

韓木椿得意洋洋地一摔胳膊上的泥點子:「倒背如流!」

童如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鍊它管個屁用,混賬東西!」

韓木椿聰明絕頂,只是懶——他用功好比磨刀,每次堪堪卡在童如能勉強放過他的那條線上,多一分力氣也斷然不肯用,單是拿捏揣度「上意」的這個度,就不知要費多大心思,可他似乎寧可費心思,也不肯費力。

把本以為自己「得英才而教」的童如愁得要死。

但蔣鵬常年不在,就這麼一個寶貝徒弟,童如從半大少年一直看著他長成一副芝蘭玉樹的模樣,也不忍心太過苛責,有時逮著閑時,便不由得念叨他幾句:「小椿,我們修道之人,如逆水行舟,終身被大道引著,被壽數追著,不敢懈怠清閑絲毫——人的資質的確分三六九等,你的天資也確實有可稱道之處,但在這條路上走得時間長了,你就明白,運氣與心性其實遠比資質重要。」

韓木椿乖巧地沏茶奉上,面上依然是一片嬉皮笑臉:「師父,喝茶。」

童如一番苦口婆心被他當成了耳邊風,也沒接茶杯,劈手將旁邊一本閑書拎過來,照著他的腦門抽了一下:「舉人老爺,什麼聖賢書把你教成了這副德行?」

他並不真打,韓木椿也並不真躲,只是微微縮了縮脖子,笑道:「讀書也不是我想讀的,我其實一直就想當個普通花匠,只是我爹身體一直不好,總說恐怕看不到我長大成才,我才想著早點考個功名讓他放心……現在我爹也沒了,我就師父你這麼一個親人了。」

韓木椿說到這裡,垂下眼,看著茶杯里微微晃動的水面,面目在水面上模糊不清。

童如被「親人」兩個字說得心裡一顫。

韓木椿雙眼一彎:「我當然就好好孝順師父了,等……」

他本想說「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後來想起來,師父似乎是不會老的,於是臨時改口道:「等春天一來,你看著扶搖山上開滿奼紫嫣紅,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

……說了半天還是想當花匠。

童如放不下臉,心又軟,無言以對,只好翻了個白眼。

這一年春來,扶搖山上果然分外熱鬧,山花爛漫,蜂蝶成群,妖谷中百鳥驚詫,競相來看,韓木椿一長一短地挽著褲腿,遠遠地坐在一個飄在空中的花鋤上,興高采烈地沖童如揮著手:「師父,看我給你種了一山的花!」

童如一直覺得自己彷彿命犯孤星,多年來不是在修鍊,就是在跟道友切磋,還從沒有人待他這樣親近得肆無忌憚。

他一件那面帶討好的人,當場就原諒了敗家徒弟前幾天將他的符咒偷出去賣了換酒喝的「小事」。

相依為命,便不凄涼。

暮春將至,花將敗,童如捨不得,想使個法術將它們保下來,卻被韓木椿攔下了:「敗就敗了,明年還再開呢,春華秋實、綠蔭白雪,輪換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處,別為了一個耽誤另一個。」

大能們飛天遁地,免不了矜持暗生,自覺萬物唯我獨尊。童如聽了這番論調,又感觸又自嘲地想:「也是,尊得那麼獨幹什麼呢?時間長了不無聊嗎?沒有好處的事。」

人做所以會期待「明年」,正是因為有枯榮盛衰。

敗了的花被韓木椿收起來,加了蜜,釀了幾十壇百花酒,挨個埋在樹下,為這,韓木椿耽擱了七八天符咒功課,叫童如罰了個底朝天。

而後一季過去,樹下便成了一道人間美味,配上後山小河裡的肥螃蟹,正好比佳偶天成。

每個人都想多活幾年,可如果活著是受罪,親友全無,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寧,那麼又有什麼趣味呢?

這道理童如以前從未想過,他有印象以來,就一直在扶搖山上,沒日沒夜地修行,沒滋沒味慣了,成日里如喝白水,也不知道什麼是甜什麼是苦。

直到有了韓木椿。

幾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只得這一點滋味,嘗得他神魂顛倒。

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銅錢中,看扶搖山野草萋萋,再無人種花時的苦。

童如看著他的小椿棲身在一隻黃鼠狼的身體里,每逢深夜,便在風燈凌亂的不知堂里長久地靜坐,細細的眼睛半閉著,好像在參一道別人不懂的禪,又好像沉浸在掌門印經年的記憶里。

童如不知道自己在掌門印中有沒有留下什麼,也不知道韓木椿看見了沒有,更無從探知他若是知道……該作何感想。

彷彿甜只有一瞬,苦卻苦了很多年。

再相見,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憂谷,韓木椿以自己苟延殘喘的元神,將他殘存的一魂困在忘憂谷。

其實只是畫地為牢——縱然元神消散,只剩下殘魂,童如也是問鼎過北冥的人,真要掙脫,韓木椿那對於他來說始終稀鬆平常的修為不見得能管什麼用。

不過縱然千刀萬剮,童如也十分甘之如飴,他有些誠惶誠恐地接受了自己受刑於天地、魂飛魄散的下場,因為和某人同生共死,簡直是求而不得。

只是再沒有百花酒了。

童如以前總覺得這寶貝徒弟為人太過溫和,有點隨波逐流,後來才知道,凡人也好,修士也好,一輩子只要有那麼幾件事九死不悔就夠了,其餘細枝末節就隨它去了。

他始終也沒有問一句「這麼多年,你在掌門印中都看見了什麼」。

直到魂歸天地的一刻。

那一刻,韓木椿忽然親密過頭地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片浩渺的星河。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想必若能死而無憾,就算是飛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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