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初教師弟
一個徐離倒下了,一群徐家人站起來了。
那幾個武人看得出鄭衛的深淺,不敢往鄭衛邊上湊,遠處徐離的母親、妾室和子女們卻嚇呆了,一窩蜂地擠到徐離身邊哭鬧。徐夫人抱著兒子狠狠哭了兩聲,就從地上站了起來,撲向旁邊冷冷看著的任卿——鄭衛劍尖上的血還沒擦呢,老夫人雖然痛恨他到了極眼,眼卻還沒瞎。
不過她也沒敢對榮陽任氏的兒子怎樣,尖利的指甲在空中打一轉,最終撲向了任卿懷裡羸弱的孫子。她這麼一動,那些妾室也找到了同仇敵愾的對象,哭喊著撲向徐紹庭,罵他大不孝,竟然勾結外人傷害自己的父親。
不管出於真心還是權宜,既然任卿已經把徐紹庭護在懷裡,自然不能容他被賤人欺負。妾侍是奴婢、妾婢之子等同於奴婢,不管他們在徐家地位如何,從禮法上看這些人都是沒資格動嫡子一根手指頭的。
任卿已經入了武道,哪怕抱著個孩子也能躲過普通人的襲擊,帶著徐紹庭躲開后,便冷冷地看著徐家的武師長輩:「徐家欺凌嫡妻,放縱婢妾庶子毆打嫡長子。這樣無禮的人家,我滎陽任氏不敢再與徐氏之人並立於同一地。」
滎陽任氏是天下五大武道世家之首,家中姻親關係更是盤根錯節,都是徐家高攀不起的頂級名門。任卿這句話說出來簡直是要斷徐家的根——不敢並立於同一地,徐家還有在仙朝中為官的,是讓任氏子弟辭官還是徐氏子弟辭官?將來到洞天、小密境探險時遇上,是徐氏子弟進去還是任氏子弟進去?若有機會到高門做客,座上有任家的人,他們徐家的人還進得去門嗎?
別說真遇到任家的人,就是那些想攀上五大世家的小人就能把徐家作踐死!
徐離的母親傷心糊塗了,徐家長輩們還沒糊塗,連忙吩咐人把那些人都扣住拖下去。除了對徐夫人稍稍客氣些,那些妾室和孩子都已經被按到了地上,一個個釵橫鬢亂,十分的顏色也憔悴成了三分。最肯憐惜她們的人還斷了根,正在地上號哭打滾,沒法像往日那樣替她們爭取權益。
徐家老祖臉上的皺褶笑成了菊花,低聲下氣地跟任卿說:「婦人無知,衝撞了郎君。這些奴婢孽庶徐家立刻處理,絕不讓各位再有半分不快。」
那些衣著光鮮的妾室和嬌嫩秀美的庶子庶女們還在號哭,被護衛一手一個打暈了過去。連徐夫人都不敢再哭鬧,狼狽地縮在地上,看著昏迷過去的兒孫低泣道:「這是要斷了徐氏嫡宗的根啊!我兒可是准武師啊,才三十六歲的准武師啊……」
鄭衛連看都不看這些人,收劍入鞘,回屋抱起妹妹就要回去。他已叫角駁車停到了院子上方,此時拾步登天,就像下來時一樣瀟洒從容地走了上去。
徐氏的人情知只要讓他把人帶走,兩家、不,三家的仇就要結下了,幾名武師老祖忙都湊到了鄭衛面前哀求他留下徐紹庭母子。鄭衛的態度極其疏離,一語不發地看著他們,只差沒踩著眾人的頭往上走了。
任卿把徐紹庭護在懷裡,對著那些上來求情的人說道:「這是徐家的事,只要不違禮法,任卿也不會插手。各位不必違心向我這個晚輩低頭,徐紹、阿繼和徐家的事,還是等他長大了自己處理的好。」
將來徐紹庭要是改邪歸正了,他就約束他不要再跟這種門風不正的家庭來往;要是以後還是當了反賊……看前世他從不提出身的樣子,大概徐家也不會有什麼下場。
所以乾脆不提此事,讓徐家人過幾年安心日子吧。
他把徐紹庭遞給剛從車上下來的鄭衛抱著,自己牽著師父的大手,仍像之前下車時一樣輕巧地回到了車上。初時隱隱還能聽到徐家嘈雜的怒喝聲和哀哭聲,但車門關上后,車夫便揚鞭催動角駁直上青天,除了呼嘯風聲和角駁的嘶吼之外什麼也聽不到了。
塵俗間的煩亂已完全拋諸腦後,雲端之上一片清凈寧和。自從見到徐紹庭之後的雜念和煩惱也像是被吹入長風中,哪怕車內擠了一個病人和一個孩子而顯得狹小,還有久病者身上特有的氣味瀰漫在鼻端,他的心裡也平和空寂。
只是稍稍閉上眼,便似乎能看到周身骨骼的形態。每一根骨骼外都覆著一層淡淡光輝,潔白如玉,映照得血肉皮毛像琉璃一樣剔透。而那些玉質之外還有一層淡淡青氣緊裹著骨頭,像是有實質一般向內滲透,從堅固潔白的骨頭外硬擠了進去,化作一滴清水融入骨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到的,卻是明明白白地感知道,那滴水滲進去之後骨髓便飽滿了、靈動了,血氣旺盛地從骨中透出來,化入周圍血肉中。這和之前鍛骨的感覺完全不同,整個生機都健旺了幾分,才上車坐了這麼一會兒,血氣升騰的速度就比平常練幾趟鍛體功都更快。
鄭衛坐在妹妹身邊,眼看著靈氣自車外湧來,彷彿江河歸海一樣盤旋呼嘯著撞到任卿身上,忍不住嘆了一聲。
剛才自己那一劍實在妙到巔毫,小徒弟竟被他刺激得當場破關!可見任卿不僅有積累、有悟性,和他這個師父的緣份也深厚,不然怎麼才看了一劍就能有這樣強烈的反應?
他稍稍傾身,握住徐紹庭冰涼的小手,把他拖到自己身邊安慰道:「你師兄現在正是晉級的關鍵時刻,你乖乖坐在這兒別去打擾。」
徐紹庭點了點頭,倚在他身邊,悄然向空中伸出了乾瘦的小手。他也能感受到車內涌動的靈氣,儘管這些靈氣只在他身上拂過,半分也無法留在體內,但僅僅像普通的風一樣吹過,也令他身心都感覺舒適了許多。
他出生時鄭氏在徐家就已經不怎麼受寵了,本身又因為生產損了身子,只能教他一點基本武訣。徐家的人對他一向視若無睹,更不會主動教他鍛體,因此今天在任卿身邊,他才是第一次真正體會到靈氣的變化。
第一次被人保護、第一次看到徐家人驚慌恐懼的樣子、第一次見到真正精妙的劍法、第一次感受到靈氣……這些都是因為舅父和這位師兄的出現。他慢慢握住手,像是要握住掌心流動的渾厚靈氣,然後收回到胸前,緊貼著砰砰跳動的胸口。
那裡比別處鼓了一點,衣襟下方貼著一塊柔軟光滑的手帕,其上還沾著淡淡的香氣。就是在徐夫人的堂上也聞不到這麼清遠悠深的香氣,在徐家也見不到這麼好的布料,更是從沒有人用在他身上過。然而這位師兄就毫不在意地用它擦掉了自己臉上的臟污,而且半分嘲笑都沒有。儘管後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上車后也就不肯再碰他……
不,師兄是要晉級,所以沒時間那麼細心照管他而已,不然在徐家時怎麼會一直抱著他呢?
他掏出那塊不知什麼時候被他收起來的手帕,仔細看著其上繡得精美的竹叢和手帕角上一個圓潤工整的「卿」字,低下頭微笑道:「師兄真是個好人。」
可憐的系統被禁了言,無法出聲提醒使用者。於是在任卿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的聖母值又增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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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卿醒來之後,鄭衛就交代給了他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照顧徐紹庭,並盡量給他打一些武道基礎。
現在鄭氏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以鄭大宗師的本事也僅能以本身真氣為之延續生機。鄭衛無暇分心,又不能把剛剛失去家族、馬上又要失去母親的外甥丟給無知僕婦,所以就只好抓了任卿這個大弟子的壯丁。
話說回來,身為師兄的照顧師弟,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在關山武道院那一院記名弟子有不少還從沒見過他,只靠他唯一一位武師弟子方行簡教導呢。於是鄭衛毫不虛心地讓外甥叫了任卿一聲師兄,然後就把這個小點的孩子扔給了另一個大點的孩子。
把一個毫無自保之力的五歲幼兒扔給了和他前世有仇的冤家。
幸虧任卿先前就有了扳正徐紹庭的打算,才不至於接過這孩子的第一刻就把他扔到窗外小河裡淹死。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把徐紹庭領到客棧的房間里,也不用拿書,就坐在椅子上給他背了一篇《大學》,邊背邊講解。
大學之道,大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他要教徐紹庭這個小反賊的第一課就是「知止」。
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不管上輩子如何,這輩子他必定要讓徐紹庭謹記住為人臣子的立身之本,不要為了無邊的欲壑就攪亂這天下。
——雖然天下之亂也不是從他起,反而自他終止,但此人若好好做個忠臣,以其才能該可做朝中砥柱,輔佐末帝重振朝綱了。
想到這一點,任卿的神情也柔和了幾分,唇邊露出一絲笑容,徐徐問道:「方才我講的為人之道,你聽懂了嗎?」
徐紹庭也忍不住跟著他笑了起來,因為臉龐過於瘦小而顯得碩大的雙眼彎起,生機勃勃的光芒便從其中透出,朗聲答道:「師兄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所處的位置,有自己必須尊守的本份。就像師兄待我十分仁厚,我也會敬重師兄,聽從師兄的安排。」
嗯,這麼小的孩子能想到這一點也不容易了。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有鄭先生這個榜樣在,指著徐紹庭孝順父親、友愛兄弟是不可能了;至少能教得他孝順舅父與母親,友愛自己這個兄長,將他的心綁在忠恕仁孝的標杆上,這孩子將來就不至於長得太歪了。
他暢想得十分快意,卻不知對面乖巧聽話的小小孩童腦子裡轉著和他完全不同的想法:
「為人父,止於慈」,可是他父親這樣不慈,如果沒有舅父和師兄在,他們母子一輩子也無可奈何。「為人子,止於孝」可他現在在舅父庇佑下,徐家人再也不能強壓著他順從他們。師兄教的這些道理都是很好的,只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所以……果然還是要有力量才能夠保護自己。
要是他以後有了舅父那樣的武學境界,能讓所有人都按著師兄說的來做,那樣的話,師兄會不會對他笑得更好看,像在徐家時那樣溫柔地摸他的臉呢?
所以說,有時候反賊就是天生的,不是隨便讀兩本書就能正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