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兄友弟恭
主角氣運的強悍任卿上輩子已經領教過了。想想徐紹庭能從一個小家族不受寵的嫡子走到天下至尊的位子上,用天資縱橫、雄材大略尚不足以形容。能夠坐擁天下的人,讀書寫字比旁人快一點,習武天份比旁人高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呢?
前世任卿嫉妒了他半輩子,到臨終前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是宇內英主。現在嫉恨之心已去,自然更能平靜地、單純以師友的態度來看待他驕人的天份。只不過任卿在意的並不是徐紹庭習武的天賦,而是他寫字的天賦。
才教一字就能寫出風骨來,以後多加教導,豈不就能教出個王右軍父子之流的人物?
這樣的才士若是也沉淪武道,白白浪費了自己這一身造化,實在有煮鶴焚琴之嫌了。鄭先生也是,不好好地當他的大儒,非要習武幹什麼?還把書院開成了武道院,生生耽誤了徐紹庭這個書法大家的苗子。
任卿感慨地看著這一幕,等徐紹庭從空靈境界退出來,便把他手裡的毛筆抽出,平平淡淡地說了一聲:「方才你寫字時已經突破了氣海命竅,能感悟到天地靈氣,從今天起就算是武道中人了。」
徐紹庭先是吃了一驚,過了好久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真的,眉眼舒展開,小臉上洋溢著一片歡欣雀躍。他自打離開徐家之後,就跟著鄭衛吃住,所用的都是蘊含靈氣、促進武者體魄的海內奇珍,如今的模樣雖然還是瘦小,卻已經有了幾分小孩子該有的粉嫩水潤,笑起來眉眼彎彎,十分可愛。
恰好任卿就坐在他身邊,而且為了說話,特地將半邊身子轉過來,胸口正好對著他,兩手也落在身側——這個溫柔包容的胸膛簡直就是給他準備的,徐紹庭自是不會客氣,一歪頭就撲進了任卿懷中,乖巧地笑道:「都是師兄教導得好,要不是師兄帶著我寫字,我怎麼能感受到靈氣運轉呢?」
胸口忽然貼上了一個熱乎乎毛絨絨的小腦袋,任卿也有些彆扭,乍著手不知該推出去還是怎麼樣。可聽了這句誠心誠意的感謝,又不忍心生硬地把人推出去,終是抬了抬手,在他頭頂上輕摸了一下:「這都是因為你自己天資卓出,不是我的功勞,不必謝我。只是為人根本在於德行,不在於武力,你要牢牢記住這點,不可因為開始鍛體就懈怠了讀書。」
他的語氣轉為鄭重,這就是教導了。徐紹庭連忙從他懷裡爬起來,長跪作揖,稚嫩的小臉上一派嚴肅:「阿繼以後必定牢記師兄教導,不會因為習武而荒廢讀書的。」
任卿對這肯受教態度十分滿意,順手又他頭頂摸了兩下,只覺他的頭髮也比初見時光滑柔順了許多,摸起來蓬蓬鬆鬆的,手感倒也相當不壞。
徐紹庭靈心慧性,漸漸也悟出了這位師兄的好惡,趁他高興貼了上去,軟軟地懇求道:「師兄再多教我幾個字吧?剛才師兄握著我的手寫字,我就記得特別清楚,比一開始單憑模仿進益快得多了。」
任卿奇道:「你已突破入道關卡,不急著學鍛體訣嗎?」他還以為這個世界的人個個好武成痴,徐紹庭也是跟了他之後學不到武訣,無奈之下才肯讀書的。
他本還想著,與其讓徐紹庭心不寧意不靜地磨字,倒不如先講了入門關竅,當作是給他點甜頭。想不到這孩子如此乖巧文靜,溫順地坐在他身邊,和前世記憶中雄姿飛揚的衛國開國皇帝徐紹庭簡直判若兩人。
或許他的心性本就溫和純粹,只是後來吃了太多的苦,又受到白明月挑撥,才變得那麼偏激了?哪有那麼多像白明月一樣天生反骨,小小年紀就會用權謀手段拉攏操控人的呢?
嗯,以後得注意不能讓這兩個人見面,以免他教得好好的師弟,被白明月帶歪到上輩子那條道上。
任卿心情大好,又裁了一張紙,教他寫了個「繼」字:「這個字念『繼』,就是你的小名,阿繼的繼。繼有承續的意思,望你將來能承續聖賢之志,將天下興亡、民生哀樂擔於肩上,做文、不,做周公那樣輔佐天子、振興天下的忠臣……」
差點說出文王來。武王伐罪弔民、覆商建周,其中哪能沒有文王打下的基礎。徐紹庭萬一學文王不成而做了武王,就是他親手把一個有忠臣潛質的人材教歪了。
徐紹庭還眼巴巴地看著他,小臉上一派欽佩之色,等著聽他多講講自己這名字的由來。任卿不覺微笑,徐徐講著詩書中與繼字有關的句子,握住他的小手寫下了一個個繼字。
徐紹庭已經掌握了握筆的方法,也知道了如何下筆、收筆,寫好這個字比一開始更快,只是沒再出現寫著寫著就頓悟的恐怖進展。他倒是很沉得下性子,一筆一畫都寫得極認真,任卿放手任他自己寫,他也能像有人管著時一樣,動作嚴格按著師兄教的來,沒有半分浮躁。
任卿越看越滿意,起身去翻了翻自己的書箱,取出一卷淡黃色帛書。他捧著書回到案邊,居高臨下地問徐紹庭:「師兄一直壓著你讀書,不許你接觸武道,你可著急了?」
徐紹庭放下筆,起身答道:「師兄教我什麼自然都是為我好,讀書才能明道,這是立身的根本,我年紀還小,學武可以晚些再說。」
他這些話乃是出自肺腑。從一開始他就發覺了任卿不願意教他習武,反而極為注重教導他的德行。他也沒見過鄭衛教導任卿,並不清楚他們這些武人該怎麼學習,只是查覺出了師兄在教他讀書寫字時,只要他學得快就會高興。而在這種時候,他提出更親近一點的小小要求都不會被拒絕。
他這輩子除了舅父之外,哪還見過這樣神仙一般的人物?這樣的人待他竟還十分溫柔,從見面就一直護著他,就像是上天賜給他的救星。而且更令他歡喜的是,師兄看待他的眼神也和別人不一樣,從沒把他當作過無知孩童,而是很平等的、期許的,像是對待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名門子弟。
那雙眼裡偶爾會掠過複雜的神色,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可是只要他讀書讀得好,那種感覺便會很快退去,變成更溫暖喜悅的神彩。
舅父和母親待他的確很好,可都是隔了一輩的人,又因為母親身體不好,沒法子這樣陪著他、照顧他。所以他就忍不住貪戀師兄的照顧,希望他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不要去想那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師兄喜歡他讀書,那麼他就等到侍疾時再向舅父請教武道,在師兄面前就只讀書,不習武好了。
他的誠意從身體處處透出來,眼睛明亮而靈動,卻又能沉靜下去,不因天賦而興起任何浮躁的浮瀾。任卿看著他,就像看到一塊藏在石中的璞玉,已給自己落下了第一刀,從縫隙中透出一絲微弱不可查的瑩瑩光彩。
哪個做師長的,不得意這樣的弟子呢?他唇邊微含笑意,坐回書案邊,攤開那捲開篇磨得微舊的帛書,指尖點著卷首三個大字說道:「這是我滎陽任氏傳承的鍛體法,或許比不上仙朝白氏的,卻也是直指入虛的上品功法。你現在剛剛入道,我也才突破了煉骨境,借著上一境界的感觸還未完全忘記,就指點你一二吧。」
徐紹庭激動之情簡直無以言表,拚命點著頭,目光緊隨著任卿手指移動,努力記下那些繁複陌生的文字。任卿快速念過那段怪力亂神的仙帝史和鍛體境界之類的介紹,待念到煉骨法訣時,就拿出了新紙,握著徐紹庭的手一字一字抄錄起來。
既然他這方面天賦絕佳,就連武訣帶寫字一起教,煉骨法短短一百五十字,抄個百八十遍就該能牢牢記下了。萬一這當中徐紹庭再進了階,他立刻就下山讓人給自己打塊牌匾,上面就題上「萬世師表」就好。
手把手教徐紹庭寫了十幾遍之後,任卿便撒手不管,坐在旁邊看著他一筆筆摩仿,同時半背半念著這段法訣。
轉天一早,他們去向鄭衛請安時,這位出了名不會教徒弟的大宗師臉都有些抽搐,抓著任卿的手反覆問道:「你是怎麼教他的,不是只讀了幾本經籍嗎,怎麼這麼快就入道了?想當年我這般天資,還是煉了半年的鍛體拳才能突破氣海、引入靈氣的,這孩子居然進境比我還快……」
任卿謙虛地笑道:「弟子沒教什麼,都是師弟天資高,寫字時突然頓悟,就入了武道。」
鄭衛「嘖嘖」嘆道:「還是老夫的眼光好,收到了你這樣有天賦又會教人的開山大弟子。原先我還覺著行簡教師弟教得不錯,跟你一比,簡直是全無章法……不行,你修為還是太低了點,要不讓你去武學院裡帶帶那些弟子,說不定就能教出個宗師來……」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書院里那位大弟子方行簡不管用,自己修行的還算湊合,教師弟時卻一點也不講究方法,這麼久也教不出個上檔次的師弟,搞得他還得上外面千求萬懇地才弄回來一個開山大弟子。
他前世的愛徒兼今生的外門大弟子方行簡憨厚地在一旁陪笑,羨慕地看著新任首座師兄。來請安的其他弟子也有驚嘆於他們修行速度快的,也有羨妒交加的,雖然在師父面前不敢表現出什麼,眼神中卻流露出了幾分心思。
任卿習慣性地客套道:「哪裡,方師弟器量恢弘、才識過人,性情也疏闊,有顏子『不遷怒、不二過的風範』呢。」
這些都是鄭衛上輩子誇方行簡的詞,為的是繞著彎誇自己是孔子一樣的聖師。他正好拿過來點評,仍像前世與鄭衛平輩相交時一樣點評他的弟子。可這話長輩能說,他現在不過是個八、九歲大的小孩子,強作大人相誇獎比他大三十餘歲的成年人,這情形就顯得有些滑稽了。
鄭衛笑起自己的徒弟自然沒有顧忌,掩在唇邊的麈尾毛都被吹得來回搖動。方行簡也忍俊不禁,低聲說道:「小師兄年紀不大,可真有前輩高人的氣度。」
滿室弟子不管是真心喜悅,還是暗含嫉恨,至少在鄭衛面前都是一派和氣。徐紹庭挨在任卿身後,看著任卿言笑晏晏地與那麼多人說話,心中卻有種無以言表的失落和不安。
師兄還從沒這麼誇過他呢。是不是因為他太小、太弱了?也許等到他也像方師兄那樣強時,不,等到他像舅父那樣強時,師兄也會看到他的好處,像現在這樣誇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