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南山水錄》有云:牧蝶谷,地處豫州平安縣,藏於惡虎嶺。其谷南北跨七八里,東西延綿十里有餘。山高坡陡,霧雲裊裊。谷底水美土肥,光照適宜,四季花開,蜂蝶無數,故有牧蝶之稱。相傳西壁盛產白頭菰,有起死回生之效,另有異草龍舌蘭,也甚名貴。每歲採擷者,罕有活者,遂有別名絕命崖。
琰末勝景,無外乎牧獨陽江。
且說牧蝶谷南數里之處,有一名叫板楊村的地方。全村不過三四十口,多漁農樵夫,世代安居。雖有官道側於村旁,全村的買賣亦只有村口的茶館。一者該村民風淳樸,不喜經商,二者此去平安縣城不過七八里,商旅多在此打尖,而去縣城過夜。
這一天,許是北琰興聖五年,村頭茶館的小二楊秀樹遠遠瞧見一絕美的男子縱馬而來。若是女子,此番模樣自是驚人,可男子,楊秀樹不禁暗自搖頭,未免太過秀氣了。想到城中富貴多有好男色者,楊秀樹更是一陣噁心。對來客也有一絲莫名的厭惡。
看著來客束馬入館,楊秀樹極不情願的熱情招呼。「公子爺來些么啊?」
來客徑自坐在靠外的桌前,揮手道:「一壇好酒。」言罷,自包裹中取出一紙包干肉塊,撿了塊大的大嚼起來。
看你人模狗樣的,不會連一個「茶」字也不認識吧。楊秀樹心裡想著,隨口應道:「這位爺,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只供茶水,若要喝酒,此去向西七八里,到了平安縣城,好酒好菜自有人伺候爺。」
來客一愣,咬著肉,含含糊糊說道:「那……那牧蝶谷……牧蝶山莊也是……也是往西走嗎?」
楊秀樹暗自吃了一驚,抬頭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爺且小聲,如今這牧蝶山莊是絕對去不得的,便是大聲說說,也會招來一身的麻煩。」
來客停止嚼肉,皺皺眉,生生吞下,拍案道:「不會這麼霸道,說說也不成吧!」
這板楊村也就屬我消息靈通,楊秀樹想到這不禁有點得意,忙壓低聲音炫耀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自前月朝廷大軍團團圍住谷口,不準任何人出入,那平安縣城裡,但凡是公開論及山莊的人都被關進了縣獄大牢,連過往商旅都不放過。如今縣城裡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啊!」
來客嘻嘻一笑,說道:「如此一來,對牧蝶山莊感興趣的人不是更多了嗎?咦……不對,不對。這牧蝶山莊的莊主不是前琰皇子趙棠嗎?當今的狗皇帝還是靠他謙讓才登基的,怎麼翻過臉來就不認賬了呢?不過也是,朝廷軍權在狗丞相手裡,這狗東西早就想取而代之了,如此一來,是想要篡奪皇位了。」
楊秀樹見來客高談不已,數次想打斷他。無奈來客只顧自言自語,言語上也越來越不恭敬,心裡有些慌張,匆忙中又看到西邊有一隊富家子弟正縱馬歡笑而來,靈機一動,想到個主意。
「這位爺莫言了,莫言了!」楊秀樹擺手示意,「小的,小的這還有一些自家釀製的劣酒,爺要是不嫌棄,小的給您弄點?」
「恩?好!好!」來客大樂,「烈酒更好,烈酒更好!」說著摸出幾錢銀子,拋給楊秀樹。
楊秀樹急忙一路小跑,到後院搬出一壇家釀。回到前堂時,那隊富家子弟正走進茶館,眼光莫不盯著偏角的來客。
從側面看去,來客一襲白袍,青巾束髮,容貌秀麗,正是一翩翩佳公子。只是來客右腳高搭在板凳上,眼神不羈,動作粗魯,如同一混吃混喝的市井流氓。不過在楊秀樹心裡,此時的白衣來客才有了一絲男人氣息,看起來也舒服多了。
「各位爺裡面請!爺您的酒來咧。」楊秀樹還沒把酒放到桌上,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嚷,「死小二,看到我家公子爺也不先招呼著!討打!」
楊秀樹也是見慣了富家子弟橫行無忌的場面,連連賠笑道:「爺,我不是先空出手來,好利利索索地伺候各位爺嗎?」
發話的家奴又要發作,卻被剛坐到主座的公子揮扇打斷。「阿福,退下。」言畢,轉向楊秀樹道:「家奴沒有規矩,倒讓小哥見笑了。」隨即又揮了揮手。另一家奴自背上取下包裹,介面道:「我家少爺自備茶具茶葉,只借你們這爐火一用,價錢照付就是了。」
楊秀樹一聽,立馬笑著引領他到灶房取開水,退到後堂門口時,隱約看到另一公子模樣的人走向白衣來客。
「這位兄台,不才平安縣於青松,那位是我結拜大哥,人稱『平安第一才子』的趙宗成……」
楊秀樹見狀,心叫一聲好。終於有好戲看了。這客人之間的爭吵打鬥,是他辛苦一天來唯一的消遣。
「爐火和熱水就在那邊,爺您請便吧。」楊秀樹遙遙一指,便又悄悄溜到前廳。
「我們趙大哥最喜歡結交朋友,不知兄台可願移座共品良茗?」那自稱於青松的公子說完,在白衣來客身前作揖行禮。
白衣來客笑眯眯地轉過頭來,嘴裡咋咋有聲的品著酒水和肉乾,秀目半眯,劍眉微挑,突然伸出食指,遠遠指著主座公子,賊笑道:「第一才子?懶得理你。」
「你!」於青松臉色一變,厲聲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二弟,」主座上的公子柔聲說道:「既然這位公子不願意,你回來就是了。」
好修養。楊秀樹暗嘆。這仗勢欺人的人,楊秀樹沒見一千也有一百了,聽這公子的名頭,多半是遠支皇族,就算是有做戲的成份,也算有些雅量。
「你叫喚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滿屋子的人都吃驚地看著白衣來客。楊秀樹也隨聲轉過視線,一看不要緊,險些沒大笑起來。他,白衣來客,正趴在桌上跟一隻蒼蠅說話。
「什麼……什麼……二滴……三滴,到底是幾滴啊,不行,不行……這人喝的東西,你怎麼能喝呢?」
不巧,煮茶的下人正把茶水端到桌上。
主座上的公子臉色一沉,微微一擺頭,七八個家奴就圍了上去。
「啪!啪!啪!」一陣輕響,幾個下人的臉上都被劍鞘掃上了紅印,更有甚者,還吐出了幾顆牙齒。楊秀樹仔細一看,正是剛才責難自己的那個家奴。
「哎呀!」白衣來客大叫一聲,站起身來笑道:「是你自己的牙沒長好,可別怪我,你看人家這些人就沒事。呵呵……」主座上的公子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喊道:「武德!」
「噌!」一聲劍出鞘的聲音自茶館外響起,劍光直指白衣來客。楊秀樹下意識地追著劍光看。
只見白衣來客左肩往下一沉,身體急速右轉,右手執劍向後甩出,正中來者眉心。收劍,回身,都沒有看來者一眼。
一眾家奴臉紅脖子粗地閃到一邊,靜悄悄地看著白衣來客溜到主座公子身邊。
白衣來客伸手轟走於青松等人,右腳踩著板凳,笑嘻嘻地看著大驚失色的主座公子,兩手來回抽地寶劍「噌噌」作響。
「第一才子!叫聲爺爺來聽。」
主座公子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大聲說道:「我叔父乃平安縣令,你,你敢當眾殺人,我……我……」
「啊呀!」主座公子一聲尖叫,額前的頭髮被削去了一大片。
「你叫是不叫!」白衣來客明顯心情大好,「我可沒逼你啊,你叫是不叫?」
「我……我……哎呀!」主座公子連人帶凳癱倒在地上,嘴裡嘟囔著,「爺……爺……爺爺。」身下已是一片泥濘。
「什麼?我咋聽不到尼,」白衣來客一臉詫異,「你不叫是吧?」
楊秀樹咬著牙強忍著,這時候笑出聲來可不明智。
「爺爺。」主座公子聲嘶力竭地喊著,可白衣來客還是壞笑著聲稱聽不到!
楊秀樹心裡也是大爽,趙縣令的壞那可是婦孺皆知啊。
「爺爺,爺爺,爺爺。」主座公子哭喪似的瘋喊,讓楊秀樹都有一絲不忍了。
白衣來客也終於捂著鼻子跑開了。
「爺爺不要你這臭孫子,臭死了。」
仔細一聞,空氣中果然瀰漫著一股又騷又臭的怪味,楊秀樹忍不住擰了擰鼻子。
白衣來客說完就取了包裹,翻身上馬,也不踩著馬鐙,只把腳屈放在馬鞍上,雙手環抱著小腿。
數十年後,每當楊秀樹向小孩子們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小傢伙們還都不信。可他至死都清楚地記得,那一臉壞笑的俊小子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是蕭山聶寧馨,可別記錯了。」
當然,讓他記憶更深的是趙宗成之後對他一家人的迫害。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的他日夜不停地咒罵挑起事端的聶寧馨,以至在《北琰史》中,楊秀樹都成了聶寧馨為禍豫州百姓的典型。史記:「馨,性乖張,舉止怪誕,好惹是生非,常為禍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