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為他們的王而戰!
延陵老頭兒的哭相十分滑稽,但是這眼淚之中卻能叫人深刻品味到這個歷經百歲的老人內心深處真實悲傷的情緒。
然則他那麼大把年紀在那裡擺著,屋子裡這些做小輩的全都束手無策,又不好去哄他,為免尷尬,便只能不去過問。
延陵老頭兒自己哭了一陣,就抹著眼淚去小廚房給榮顯揚煎藥。
延陵君是怎麼也沒有想到榮顯揚隱藏多年的秘密居然還會有這樣一重內幕,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確認道:「所以這二十多年來,父親你都再沒有見過母親的面?」
如果真如延陵老頭兒所言,風清茉一直流浪在外,那麼十有八九就是這老頭兒的金針秘術並沒有失效。
「如果母親她還有記憶,一定會忍不住的思念,總會有控制不住的時候,再跑回來看望你們,到時候東窗事發,皇帝陛下知道自己被戲耍了,一定會惱羞成怒,並且還能以欺君之罪再對你們一家人下手,那樣以來,父親和鬼先生所做的努力也就會全部化為泡影,甚至還會殃及君玉。所以父親您才幹脆直接釜底抽薪,請鬼先生幫忙,做了這一重安排是嗎?」褚潯陽道。
雖然這個事件的輪廓已然清晰,但是看在眼裡,卻叫人唏噓。
榮顯揚抿唇不語。
延陵君神色複雜的看著他,又是半晌之後才試探著開口道:「母親她一個人在外面——」
這些年,崇明帝和榮顯揚還有風邑三方面都在鬥心眼,嚴密防範對方的一舉一動,即使榮顯揚的行事再如何的小心,也不能保證永遠都不出紕漏,事關風清茉的性命安全,以他的為人——
他當初既然能狠心送了對方走,就一定不會再拖泥帶水的去給對方帶來危險。
「她身邊有一個自幼就陪伴身邊的心腹跟著。」榮顯揚言簡意賅的交代。
既然是要大隱於市,那麼最安全的策略還是不易招搖,偽裝的越不起眼越好。
「父親——」延陵君也不知道該要如何形容這一刻自己的心情,看著榮顯揚臉上極力隱忍痛苦的表情,終還是忍不住的脫口道:「父親難道就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和母親重見一面嗎?十二舅舅的事,很快就要東窗事發,屆時整個朝廷內部都會引發一場大的動蕩,那件事已經是時過境遷,就算察覺了什麼,十有八九,他也應該不會追究了,而且——」
榮顯揚瞞天過海做了那樣的事,狠狠的打了崇明帝的臉,想要再接風清茉回朝是不可能的了,不過如果榮顯揚願意,倒是可以故技重施——
他也以一道障眼法掩護離朝,去和風清茉團聚。
持續了二十多年的相思之苦,如今榮顯揚又受重創,在任何人看來,他都是不該拒絕這樣的提議的,可是——
「只要她活著就好!」榮顯揚語氣堅決的開口打斷他的話,態度鮮明,「不管她在不在我身邊,也不管我還能不能再看到她,只要我知道她還活著,還和我共存於這同一片天地間,我——此生於願足矣!」
這人世間,最可怕,莫過於陰陽兩隔的遺憾。
雖然送走了風清茉,這過往的事兒多年裡他都再不曾真正的快樂,但是只要每每想到她還活著的事實,都會由心而發,產生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喜悅。
因為——
如果風清茉就那麼死了,那麼他就一定再沒有勇氣活下去。
只要她活著,只要她還在,那便是他存活在這個人世間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其實人在真正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再不得已做出取捨的情況下,就不會再那麼貪心了,他們會懂得感恩,也能接受退而求其次的委屈。
「父親,那件事已經告一段落了,其實您真的不必——」延陵君還想再說什麼,榮顯揚卻像是突然疲憊至極一樣的閉上了眼,他靠在身後床柱上,無精打採的搖了搖頭,「君玉,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去打擾她,這個牢籠,她能走出去,何其不易,不要去找她,不要——再將她拉進這個污濁不堪的漩渦里。」
如果他要和她重聚,那麼就一定要再次打開她被封存的那些記憶,就算時過境遷,二十年前的舊事可以一筆勾銷,可是又該要她如何接受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丈夫和兒子生命里缺失的那二十一個春夏?到時候,她一定會自責,會難過,會一生都背負著這樣的遺憾而不得快樂。
她平安喜樂,一切安好,比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來的更加重要。
「父親——」延陵君知道他心裡的顧慮,只是這個男人神情之間努力隱藏的痛苦還是讓他諸多不忍。
相較於陰陽兩隔,榮顯揚的這一場相思才是最苦,明明知道至愛之人尚在人間,可是惟願她活著,他便自甘獨自來承受這一切。
這種捨棄,宛如剖心之痛,卻又因為種種忌諱,不能對外人道,就只能是他一個人,獨自承受。
他對風邑的遷怒和仇恨也許是真的,但是處處和崇明帝作對的種種,其實卻只是他用來保護身在遠方的妻子的障眼法,他要讓所有人都相信風清茉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必須和逼死她的崇明帝母子水火不容。於是他用自己不擇手段的仇恨做掩飾,蒙蔽了世人的雙眼,他表現的有多瘋狂,在別人眼裡才會更加確信這是事實,哪怕這樣一步一步走下來,也將自己逼入了隨時都有可能遭人毒手的絕境。
「難道您不想知道母親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嗎?哪怕找到她,遠遠地看看她都好!」最後,延陵君說道。
「離開了這個牢籠,不管她是在哪裡,都一定會過的會比在這裡好。」榮顯揚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停頓片刻,才是苦澀的一聲嘆息,「君玉,你千萬不可以怪她,她會狠心拋下了你,只是情非得已。」
一個是失去她卻依舊可以被悉心照顧長大的兒子,一個是一旦她撒手不管,馬上就會被人戕害而死的年幼的弟弟,這本身就不是能夠只憑私心就做出選擇的路,除非——
她是個沒有感情,完全冷血的怪胎。
可是那樣的女子,會值得榮顯揚不惜一切獨自承受這麼多去愛嗎?
「沒關係!這些年,我有父親一個人在我身邊也已經足夠了。我明白她當年的苦衷和無可奈何,我——不會怪她!」延陵君道,語氣平靜,而不帶任何的感情外露。
可能他是真的沒有承襲到風清茉溫和敦厚的慈悲心腸,就算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因為從一開始就缺失不在,所以此刻提起,知道她尚在人間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委屈和想念。
「那就好!」榮顯揚明顯是能領會他的想法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也只是再次無奈的嘆息一聲。
「父親,你這一次傷得很重,雖然我和師公聯手,勉強保住了你的性命,但是還需要悉心調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痊癒,並且——」既然榮顯揚的意志這樣堅決,延陵君也並不想深究當年之事,直接就岔開了話題,神色憂慮又遺憾的說道:「您以後,不能再動武了!」
榮顯揚這樣的人,本該是驚才艷絕的一個人物,站在雲端時時被人仰望的,如果就此要他做回一個會被湮沒在茫茫人海里的凡人——
連延陵君都會覺得惋惜和殘忍。
只是,他也很清楚——
這麼多年以來,這個男人所有的風光早就只流於表面了,眼前的榮顯揚,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鎮國公府世子了,他的所有光環和年輕氣盛時候磨礪綻放出來的光芒,早就一點一點被感情的殤蠶食殆盡,剩下的——
不過一具看上去還像是光鮮艷麗的皮囊罷了。
「呵——」榮顯揚的情緒果然沒有太大的波動,只是苦澀的笑了一下道:「看來這個南征的主帥,他要改換他人了。」
「嗯!」延陵君悶聲點頭,「稍後我就會進宮向他稟呈父親的傷情,至於後面到底要如何做,那就不是需要我們去操心的了。」
榮顯揚是廢了,估計以後崇明帝就可以將他的名字從自己的敵對名單中劃掉了,其實這原本該是他一箭雙鵰同時鋤掉榮顯揚和風邑的良機,可是千算萬算——
所有人都低估了風邑。
有風邑掌權當政的長城部落,從今以後必定和朝廷勢不兩立,這一場惡仗的戰鼓馬上就敲響了。
這次損失了榮顯揚——
其實真要說起來,對崇明帝而言,就並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了。
「你還有完沒完了?沒看這老小子就只剩半條命了嗎?你想讓他死的話,就使勁在這裡磨蹭看看!」延陵老頭兒調好了葯,兩手不停倒騰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小瓷碗,齜牙咧嘴,跳著腳從外面進來,倒像是已經完全從之前失態的情緒里恢復了過來。
延陵君識趣的起身走到旁邊給他騰了地方。
「趕緊灌下去就睡了吧,弄成今天這樣你要怪誰?都是自找的!當初我老頭子勸你攔著她點兒,你又不聽,她缺心眼,你比他還缺,現在後悔也晚了,沒人可憐你!」延陵老頭兒對榮顯揚也沒好氣,趕緊把手裡滾燙的葯碗塞給他,自己兩手去抓耳垂。
榮顯揚無聲的笑了笑,就安靜的埋頭喝葯——
當年延陵老頭兒為了那事兒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情形他一直都記憶猶新,風清茉是他的得意門生,老頭子一直引以為傲的,更是將她做親生女兒般的疼愛。若說不舍,延陵老頭兒有多少,榮顯揚所有的,就只能比他多,不會比他少,可是他卻比延陵老頭兒更理智也更了解風清茉——
如果他強行阻止,就算風清茉可以得保安然無恙,可是她這一生卻都要被沒能保護自己弟弟的罪惡感所苦,她每日煎熬,不得快樂!
所以,他就那樣狠心決絕的成全了她,在她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送了她走!
二十一年音訊全無,這二十一年來的相思之苦,卻都只由他一人承受,為的,就只是那樣卑微的願望——
他要他心愛的女人活著!要她可以沒有負擔,安寧的生活。
確定榮顯揚無恙之後,延陵君估算著安葬太后的儀式應該已經完成了,就趕著去了宮裡,告訴崇明帝榮顯揚無法再領兵的這個「噩耗」。
褚潯陽目送了他離開,卻一直狀似無意的在榮顯揚這裡賴到最後,延陵老頭兒催促,「還不走?你在這裡杵著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不知道父親這裡還有沒有什麼需要的!」褚潯陽倒是和和氣氣的回他一個笑容,很順從的跟著他一起出了屋子。
彼時已經過午,外面的日頭很烈,陽光灑在門口的地磚上就看的人心裡發燥,昏昏欲睡。
走到院子里,褚潯陽還有點心不在焉的,就停下來,抬手遮了陽光,去看院子里那株梧桐樹上聒噪的鳴蟬。
延陵老頭兒撅著鬍子哼哧哼哧的走到旁邊的石桌那裡一屁股坐下,挑眉梗著脖子咳嗽了一聲,「你還在那裡站著做什麼?趁著我老人家這會兒有空,給你探個脈吧!」
這個老頭兒,當真是跟個老小孩兒似的,就這麼點兒事情還要死撐著面子鬧彆扭。
「我沒什麼事,君玉早上出門之前才給我把過脈的。」所謂的盛情難卻,褚潯陽也不是那麼不識抬舉的,嘴上這樣說著,卻還是順從的走過去。
「他那三腳貓,能頂什麼事兒?」延陵老頭兒哼哼了一聲。
褚潯陽彎身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延陵老頭兒眯了眼,一手捻著鬍子,搖頭晃腦的給她把了脈,半晌,就吊著眼角看怪物一樣的看了褚潯陽兩眼,道:「你這個難纏的丫頭,倒是皮實得很!」
「其實師公您真正想看的是君玉的孩兒吧,卻還要我來替他背黑鍋么?」褚潯陽拉下袖子,存了心的逗他。
「不識好人心!」延陵老頭兒卻是個小心眼的,受不得這樣的挖苦,起身就甩袖往旁邊的廂房走去。
褚潯陽也跟著站起身來,卻沒去攔他,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從容不迫的突然開口問道:「師公也不知道母親她去了哪裡嗎?」
延陵老頭兒腳下步子猛地剎住,那個瞬間卻結束的極為迅速,隨後他已經霍的轉身。
「我怎麼會知道?」延陵老頭兒脫口就尖叫出來,但是話一出口,大概是察覺自己的情緒過激,就又趕緊掩飾性的掩嘴咳了一聲道:「當初是那姓榮的老小子讓我把人送走的——」
這個老頭兒,年紀一大把,都活成了人瑞了,可是說真的,到現在都還「純真」的很,十分不懂得節制自己的情緒。
褚潯陽忍俊不禁,抿著唇角輕笑。
延陵老頭兒被她盯的渾身不自在,就梗著脖子嚷嚷,「你盯著我看做什麼?我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現在她都已經不認得我了,你當我還會偷偷的和她往來,再瞞著你們嗎?就算我樂意,她能不防備?小人之心!」
艷玲老頭兒沒好氣的胡亂罵了兩句,然後就哼哧哼哧的進了廂房,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褚潯陽還是站在原地沒動,盯著那兩扇緊閉的房門,唇角牽起一個饒有興味的笑容。
青蘿從後面狐疑的走過來,也盯著那門板看,「公主是懷疑鬼先生他對陽羨公主的下落有所隱瞞嗎?」
「還不能確定。」褚潯陽道,頓了一下又補充,「我只是覺得他很不對勁。」
延陵老頭兒雖然孩子氣了一些,但卻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人,明知道風清茉的行蹤牽扯甚廣,應當也不該冒險和她往來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褚潯陽從一開始就覺得這老頭兒十分古怪。
「那要不要和駙馬爺說,回頭讓他去問問看?他畢竟是陽羨公主的親生兒子,而且世子爺又弄成了這個樣子,鬼先生應該會如實相告吧?」青蘿想了想,就提議道。
「嗯!先不急,回頭我會去和他說的,現在——先回去吧!」收拾了散亂的思緒,褚潯陽這才從遠處收回目光,先帶著青蘿回了自己的院子。
*
確定榮顯揚沒有生命危險了之後,延陵老頭兒又額外多住了三天,然後就嚷嚷著這裡又鬧騰又無趣,第四天一大早就卷包袱帶著深藍回了烈焰谷。
那天延陵君進宮面聖,稟報了榮顯揚的傷情,回府之後就直接下令謝客,每天只在榮顯揚那兒和自己的院子之間往來。
榮顯揚這一次受了重創,傷勢恢復的十分緩慢,就算延陵君親自照料,也一直卧床了大半個月不能下地。
本來關起門來,這府里日子就這麼有條不紊的過,並沒有任何的不尋常,直至兩月之後,男方和長城部落的戰場上首次失利,損失了精兵近萬,整個朝中才迅速的捲起一陣風暴,就連許多老資格的超出也都不免慌了神。
本來這件事是和榮家無關的,但是這天上朝回來,榮澄昱卻是突然讓人把延陵君請了過去。
此時褚潯陽的肚子已經有將近四個月了,要穿了寬大的衣服才能勉強遮掩,那感覺就像是肚子里踹了個球,不管是坐著還是躺著都難受。
她在榻上左右翻騰了一陣,還是覺得不得勁,乾脆就翻身坐起來,愁眉不展的捧著自己的肚子,隔著衣服在肚皮上畫圈圈。
「公主又怎麼了?最近這兩個月,小主子不是很乖的嗎?也知道心疼公主了,再沒使壞折騰您。」淺綠從外面端著補品進來,每回看到褚潯陽的這個表情都樂不可支——
別人家的媳婦兒有了身孕都是喜氣洋洋的,就他們家主母,好像是跟自己的肚子較勁似的,用青蘿的話說就是——
她跟了褚潯陽十幾年,見她皺眉頭的次數都沒有現在一天多。
「他是乖了不少,可是帶著他,我就是覺得不方便。」褚潯陽道,接過她手裡湯碗食不知味的勉強灌了幾口就放下了。
明明不餓,還得一天無數頓的吃,難道她肚子里的這個是飯桶不成?
這段時間褚潯陽也都以陽台之名呆在家裡,每天就和延陵君對弈或者閑談打發時間了,延陵君一去半個時辰沒回,她便覺得無聊,開始扯著脖子往門口的方向看。
「公主別看了,這一時半會兒的,主子當是回不來的,剛才奴婢過來之前聽桔紅說,她從主院門前路過,聽見國公爺在裡面大發雷霆呢,主子又不會順他的心意,估計還有的吵呢!」淺綠說道,卻只當是談資笑料一樣的隨口說了。
褚潯陽撇撇嘴,不置可否。
淺綠想了想,還是覺得心有疑問,就又試探著問道:「聽說大軍在和長城部落對壘的戰場上吃了很大的一場敗仗,主帥被殺,副帥失蹤,生死未卜,朝廷裡面也跟著人心惶惶的,您說——國公爺這是被皇上用作說客,來給主子施壓的嗎?」
「是也不是!」褚潯陽道,卻是賣了個關子。
淺綠一心想著這件事,就討好的拽了下她的袖子,「公主您知道奴婢笨,就別考我了。」
褚潯陽看她一眼,眼底就又泛起一絲笑容,漫不經心道:「誰也沒有想到安王的底牌會有這樣的分量,現在整個長城部落的族人都在為他們的王而戰,這一場戰爭,勢必要長長久久的打下去了,為了減少朝廷方面的損失,再應對措施還沒有準備完全的情況下,崇明帝會需要君玉出面替他抵擋,這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