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名將在馬
小雨初晴,天色如光滑的藍色絲緞,飄搖著伸展開去,萬里無痕。街柳上蘊含了殘存的濕意,搖曳著柔軟腰身挽著溫暖日光的臂膀,散發著馨馨綠香。長街上人來人往,旋不接踵。已經有好多人家使用牛車了。悠揚的鈴聲蕩漾在風裡,似訴不盡的柔腸款款。
不過立國數十年的光景,皇都汴梁已經成了舉世聞名的繁華中心。人們臉上浮動著幸福滿足的笑容,恍然已不記得數十年前的征戰流離。他們在意的只是街市上熱鬧的景象,說說笑笑的行走往來。
每當看到這樣的場景,趙德昭都會深深地感動。只要一有空暇,他就會拋開所有的侍從獨自在這裡倘佯,領略其中滋味。自己和父皇浴血奮戰,衝殺疆場,多少將士倒下了,多少手足埋骨他鄉,為的不就是眼前這盛世景象嗎?每次自己沉醉在市井韻曲中,他都會感到身體內的血液在熱情的澎湃。即便是作為太祖的長子沒有得以繼承皇位,即便是太宗並沒有按照約定封他為皇太子,而是只封了他一個武功郡王,地位遠在他的叔叔趙廷美之下,他都是絲毫沒有在意。甚至他聽到太祖可能死於太宗之手的駭人消息也未曾有所舉動。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偉大的人,可以偉大到連殺父之仇都漠然視之。而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面臨的處境。他只是一介武夫,就算他勇武絕倫,舉朝上下甚至認為他的武力還在太祖之上。要知道太祖可是一條桿棒打遍四百軍州無敵手的英雄好漢。那又如何?他還是一介武夫。皇叔趙廷美平庸無才,趙家兩代人只有太宗以文才見長,身邊又彙集了大批的治國英才。只有太宗皇帝才可以更好的治理趙家江山。他可以舉刀爭權,甚至他還可以輕而易舉的號召諸軍擒拿太宗討問太祖死因。因為在汴梁十五萬禁軍中沒有誰還能比他的威望更高。只要他一聲令下,有無數勇士願意為他赴湯蹈火。但是他什麼也不能做。那樣會毀掉趙家江山,毀掉眼前這無數鮮血換來的盛世平安。在趙德昭的心中,只要是趙家的人,誰做皇帝都可以。只要趙家江山穩若泰山,即便要他付出生命,他也會毫不猶豫。
他慢慢的走到一所宅院前,門前的數名侍衛看見他的到來,立即齊刷刷地跪倒參見。為首之人見禮已畢,旋即又上前施了一個家禮,朗聲說道:「請王爺稍候,小人這就請二主人出來迎接。」這是趙德昭以前的下人,也曾是一員悍將,只是因為去年趙德芳開府建牙,心繫趙德芳的安危,趙德昭一口氣將自己座下的六血衛悉數送給了趙德芳。眼前的這位便是其中的趙四。
趙德昭微一擺手,笑道:「不必多禮。你這蠢奴忘性好大。我不是說過以後你們就是德芳的侍衛,不必再稱我為主人,是否仗著德芳寵愛,故意將我的吩咐做耳旁風呢?」趙四扭捏的撓了撓頭,笑回道:「小人豈敢。小人出自王爺屬下,豈敢忘本?再說王爺與二主人本為一體,何來區分?都是小人們的主人。若是不這樣稱呼,就是二主人聽見也是不依的。」
趙德昭哦了一聲,站在門前靜思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德芳現在在做什麼?」趙四俯首回道:「啟稟王爺,二主人每日勤練武藝,此時仍在後園操場。小人現在就去請二主人出來。」
趙德昭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尋他吧。」說罷抬腿就往裡走。走到門檻前卻又停住了,遲疑了一下問道:「趙四,依你看你家二主人如今武藝如何?」趙四一愣,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啟稟王爺,二主人武藝大有精進,桿棒舞得……越發好看了。」
趙德昭撲哧笑出聲來,指著趙四道:「你這殺才,竟惹得你家王爺如此好笑。好看?本王這就看看去。」說罷抽身而去,一路竟是笑個不停。六血衛皆是跟隨趙德昭征戰多年,不但弓馬嫻熟驍勇異常,就是拳腳功夫也是非常了得的。趙德芳的武藝自是不在他們眼裡,只是他們不好說趙德芳的武藝不行,儘是花拳繡腿,卻委婉說是好看,當是在跳舞么。
後園操場中果見趙德芳在操練武藝。劈風之聲嗚咽凜冽,一條桿棒竟舞成一個碩大的黃色光球滾滾而動。趙德昭看了一會兒,腳下微動,一個三十餘斤的石鎖宛如活物一般直飛而去,徑直砸向趙德芳的桿棒。此時正是趙德芳舊招已盡新勢未生的當兒,變招閃躲已是不及。無奈之下趙德芳大喝一聲,棒隨身轉,順勢一棒掃在石鎖之上。咣地一聲巨響,石鎖凌空迸裂,無數飛石散落一地。
好,趙德昭高聲贊道。
趙德芳收了桿棒,跑到趙德昭身旁挽住他的手臂連聲叫道:「哥哥又來戲弄我。」趙德昭肅顏而道:「我如何戲弄你了?沒想到幾日未見,德芳的武藝竟然精進如斯。」趙德芳臉色飛紅,略有些羞惱:「哥哥少來。每次想拉趙大他們對練,他們都說不敢,我自己練他們又不以為然。我就知道自己武藝不好,不及哥哥天賦驚人。哥哥還來取笑。」
趙德昭將德芳輕攬入懷。「傻丫頭,你姑娘家本就不該習武。如今二叔為皇,你是男子還是女子已經不象早年那樣重要了。依我說,趁早回複本來面目,安心習些女紅,我這做兄長的也好早日為你覓得佳婿,好了卻一番心事。可你不但不領情,還要向二叔討要官職。自古有女子為官的么?你這身份如何為官?你知道節度使是做什麼的么?真是荒唐。」
趙德芳仍舊不以為然,嬉笑道:「怕什麼?二叔也不拿我這官職當真,我是看他搶了你的皇位卻不封你為皇太子,心裡氣不過才故意鬧他的。反正二叔也不會和我發脾氣。」說罷,趙德芳忽然拉著趙德昭的手,一副希冀的樣子問道:「哥哥,你看我的棒法如何?是不是真的精進了?」
趙德昭正容說道:「若論棒法,只怕我也不如你。只是你這棒法卻不中用。」他看了看有些失望的趙德芳,接著說道:「父皇之所以被傳誦為一條桿棒打遍四百軍州,並不是因為棒法精妙,而是在兩軍陣前,萬馬千軍中一往無前廝殺而來。使這路棒法首要在殺氣,那種流血漂櫓有我無敵的殺氣。你未經戰陣哪來殺氣?再說你要真有殺氣了將來誰敢娶你?」
趙德芳正聽得用心,猛然間被打趣了一句,一時間又羞又惱,一拳捶在兄長的胸上嗔道:「好好說教,幹嘛又拿人家取樂?要真把我嫁了,以後再不要找我幫忙。」
趙德昭嘿然一笑,拉著趙德芳的手向正堂走去。不多時,兩人來到客堂隨意而坐。趙德昭拈著茶盞久久未語。趙德芳覺得很奇怪,不禁問道:「哥哥,你有心事?」
趙德昭沒有理會。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步,就在趙德芳按捺不住的當兒,他猛然轉過身來,望著趙德芳說道:「德芳,有件事情我還真想要你幫忙。」
趙德芳感到很奇怪。「以前哥哥不是經常讓我幫忙做事嗎?知道你是怕二叔誤會,所以不好出頭,怎麼這次如此遲疑,莫非你要造反不成?想搶回你的皇位啊?放心,哥哥,就算是你要搶回皇位我都會幫你。」
趙德昭輕笑道:「傻丫頭,想到哪兒去了。我要搶皇位還要你幫忙嗎?只是這件事情非常危險,我怕你有所損傷,所以一直決斷不下。」趙德芳興趣大起。她呼地一躍而起,左腳為軸身形微轉,右腳落地時雙手已成關平獻印之勢。她示威似地望著趙德昭:「我還怕危險?我正想找點危險來錘鍊我的棒法呢。」
「我要你幫我買馬。」趙德昭堅定地說道。「買馬?禁軍里那麼多馬還要買馬?買馬有什麼危險?哥哥還是取笑了。」趙德芳大惑不解。
「十五萬禁軍中一共有兩千六百一十三匹馬,其中還有一百餘匹不堪驅使。很快我們就要攻滅劉漢,也許還要對遼國開戰。所以我們要搶在開戰之前在遼國買馬。否則兩國一旦開戰必成大仇,只怕我們就再也買不成了。」趙德昭給自己倒了杯茶,緩緩地拿在手裡轉動,卻沒有飲的意思。
「我第一次看到馬,被此龐然大物嚇得什麼都不知道了,呆在那裡怎麼也不敢動。父皇第一次得到好馬更兇險,險些因馬喪命。」趙德昭悠然講起了往事。「父皇緊張到居然在縱馬過門坊之前忘了俯身,被石坊撞在額頭上,登時墜落馬下。爬起來看看沒事又去追馬。捨不得那匹好馬啊。很多年以後父皇還和我說起過這事,他總是不能明白當時那麼猛烈的碰撞居然沒有把他的頭顱撞碎。」
「此番你去買馬,也不必深入遼境。我手下傳報宋遼之邊有一人喚做王少,與宋遼兩地販子多有交結。你只要找到他,或者就可以買到大批戰馬。另外,如果可能,你替皇兄施恩於他,他日說不得有大用。」說道這裡,趙德昭輕飲了一口香茗,似笑非笑的看著趙德芳。「你不是一直想象為兄和父皇那樣做個名將么?你知道名將是怎麼來的?就是因為馬。當年父皇成名之戰,就是領了二百餘騎大破敵陣。我也是,率三十餘騎於萬軍之中取其上將首級。只要騎在馬上,你就會從骨子裡感到無所畏懼。我們平定南方大部分打得是步戰,馬軍很少。換了是你,只要領了千餘馬軍沖陣,管教你一仗就成了名將。日後我們打劉漢,打遼國,需要更多的馬。聽說遼國已弓馬立國,能馬上奔射之士多達十餘萬。真的很想看看,十餘萬馬上之士衝鋒究竟是個什麼樣子。」趙德昭悠然地放下杯子,再不言語,好象思緒已經飛到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