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段大勇衝到門外,便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那楊家大馬場連楊世巍共來了五個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十截。
五個人全都被攔腰斬斷,那麻皮黑矮子楊世巍最為凄慘,上半截身子倒在門邊,下半截卻飛到了大路之上。地上都是血跡,連門上那氣死風燈上也濺上了幾點。
門口兩個把門的家丁如睡在夢裡,張口結舌地動也不動。
段大勇一把抓住一個家丁的領口,喝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那家丁喉嚨里卻只擠出幾聲乾乾的聲音,卻是說不出話。
其實不用問也明白,那曇光正慢條斯理地在一具屍首身上擦拭著一柄長刀上的血跡。
這刀足有五尺,多半便是方才他背在背上的那長布包了。
曇光慢慢地將刀口上的血跡擦盡,也不看出來的眾人。
張虹鳶掃了一眼四周的屍首,冷哼了一聲,道:「原來大悲禪師的傳人又出世了。」
曇光眉頭一揚,臉上卻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向張虹鳶行了一禮道:「這位定是武當張真人了,家師在世時便向我說過,當年七大門派合圍,張真人是首先刺傷家師的人。」
段大勇也不知這大悲禪師是什麼人物,七大門派合圍按理也是件大事,但他卻不曾聽說過。
但見張虹鳶此刻如臨大敵的模樣,段大勇心中不由連連叫苦。
此時高手雲集,他自然也不怕曇光行兇,只是楊世巍不管再如何狂妄無禮,終究是代表楊家大馬場來為南天霸拜壽的。如今在霸王山莊大門前被人腰斬為二,這事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大馬場交待了。
張虹鳶看了一眼地上的五個人,道:「當年印宗答應再不傷人,原來還是狼子野心不死,哼哼。」
曇光又施一禮道:「張真人所言差矣。家師自那次七大門派合攻之後,已然大徹大悟,從此再不傷人,二十七年來連螻蟻的性命都沒傷過一條。不過小僧所習的是金剛禪,不避殺戮,還請張真人不要混為一談。」
這時南天霸和百業也已出來了,一大群武林豪客跟在他們的身後。這些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因為來給南天霸拜壽才不得不收斂。此時聽得門外發生變故,一大半人倒是興奮多於意外。
來拜壽原本也不能攜帶武器,但武林中人除了只專於拳腳的,豈能不帶武器?方才還藏在暗處,此時已有不少人拔出兵刃,鬧嚷嚷地擠作一團,這壽宴幾乎也成了個刀光劍影的鴻門宴了。
百業和南天霸到了張虹鳶身後,南天霸還不曾開口,百業卻忽的驚呼道:「絕地刀!」
曇光將長刀擦試凈了,往肩上一扛,單掌豎在胸前,旁若無人地低聲念著《往生咒》,也不再理百業。
待得將這《往生咒》念完了,他這才抬起頭掃了一眼場上的眾人。
段大勇站在師父身邊,只覺這兩道目光如電閃,如雷震,如千鈞巨石落下懸崖。心中沒由來的又是一沉,還不等他害怕,便看見百業的身體也是微微一顫,只聽他低聲道:「原來印宗真箇有了傳人。」
百業這人沉默寡言,與南天霸閑聊時,倒是南天霸說,百業偶爾插上一句,此時一見曇光,卻當即開了金口。
此時,段大勇聽得身後那些賀客中有人道:「這個斷成兩截的麻皮是誰?那是關西楊家大馬場的少東啊。楊家大馬場的楊俊彥刀法也好生厲害,怎的死在了這兒?是偷襲么?」
有個人又低聲應道:「只怕不是,五個人所處方位正是楊家刀法的四象刀陣……」
那人也不曾說完,段大勇聽得卻不由動容。他看了看出言之人,認得那人是四川青城三雄中的馬世傑。這青城三雄也是川中名手,據說馬世傑此人武功原算不得如何高明,卻據說眼力絕高,天下武林門派無所不知。故雖然僻處川西,青城三雄也沒做過什麼驚人事業,名頭卻著實不小。
此時聽得他只看一眼便已察出端倪,也當真名下無虛。
楊家大馬場名聲甚大,以眾凌寡,原本已失江湖道義,他原本也覺得曇光殺人如此陰毒,心中大為不滿,但聽馬世傑這般說來,楊家五人是先以刀陣圍攻曇光在先,曇光則是出手反擊在後,倒也不能怪曇光狠毒。
只聽張虹鳶冷哼了一聲,道:既然印宗當初已答應永世棄刀不用,為何絕地刀又有出世的一天?」
曇光又行了一禮道:「家師二十七年苦禪,已將達天人之境,但只有一個關頭一直參不破。家師曾對弟子說過,刀在手與刀在心原本沒什麼不同。想來百業大師精修佛理,只怕也早參透此理了?」
百業一合什道:「善哉,手中有刀是法我執,心中有刀是人我執,想不到印宗大師精進如此,竟已堪破皮相,實是令老衲好生佩服。」
這佛家所言我執分法我執與人我執兩種,小乘佛法注重破人我執,大乘禪宗則要並破這兩種執念。所謂我執,便是世俗人不懂無常之理,以為世間萬相皆為實體,故有我之一念。
這等佛理旁人自是不懂,張虹鳶是道家,也不知曇光和百業到底在說什麼東西,見曇光不答己問,卻去和百業談禪,心中大為不悅。
他武功高強,但心地卻不免稍嫌偏狹,此時心頭怒起,臉上卻仍是平平板板地沒一絲喜怒之色。只聽他淡淡道:「既然手中有刀,那曇光大師只怕也已學好了令師的三十六路絕地刀法了?要為印宗報仇,便少打什麼機鋒,還是待貧道再見識一下絕地刀的威風吧。」
他的話音剛落,大袖一抖,已抽出一柄劍來。
武當派太極兩儀劍名震天下,張虹鳶是武當派眼下有數的高手,在劍上浸淫已數十年之久,二十七年前便已是武當派後起翹楚,如今更是天下少有的劍道大高手。這柄劍也不甚長,連柄也不過二尺許,但一出袖筒,眾人只覺寒氣逼人,站得近了的人幾乎要受不住這等寒氣,紛紛往後急退。
段大勇也覺得肌膚生寒,不敢再站在師父身後,也隨從退了一步。
身後群豪又在竊竊私語,那見多識廣的馬世傑此時又低聲道:「武當兩儀劍分陰陽二手,張真人的劍法如此陰寒,只怕還不曾到陰陽調和的至高境界。」
他說歸說,但段大勇知道劍術之道有如汪洋大海,任誰也無法窮其奧妙的。張虹鳶縱然未到至高境界,但劍身有如此寒意,這劍術定也是高明得緊了。
馬世傑點評起來頭頭是道,但若是他與張虹鳶對敵,在這等極陰之劍下,恐怕連十招都接不住的。
張虹鳶利劍甫出,曇光眉頭忽地一揚,臉上神光大盛。他來時風塵僕僕,臉上身上都沾滿了塵土,也是個灰頭土臉的小和尚而已。此時一張臉卻光潤如玉,便如換了個人一般。
他抬頭看向張虹鳶,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張真人若要指教,那是再好不過的,貧僧的金剛禪以殺證禪,一直邁不過這道門檻,今日能殺了張真人這等大高手,定然豁然開朗。」
想來,這世間的修習功法也算千奇百怪了,原本在佛家弟子的眼裡,殺生那可大忌。然而,到了曇光的身上,殺生卻可助他得證金身。只是,自古便流傳的三字真言,不知又該作何解釋了。
段大勇聽曇光以殺證禪的言論,心下矛盾,嘴裡輕聲念叨:「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念罷,心中更加苦惱了。
百業見張虹鳶要動手,連忙道:「張道兄,曇光大師已破人法二執,原本執刀與不執刀都是一般,不妨坐下來,一同參此至理。」
張虹鳶心道:「這百業當年以一手百步神拳稱雄,我們七大門派圍殲印宗之時,他拳風如刀,大是威猛,怎的過了近三十年,當初雄風蕩然無存,這當口還說什麼參禪修行的,當真荒謬之極。」
張虹鳶武功極高,雖然也是個道士出身,但道家修行之道卻學得甚少。道家也有打座練氣之說,與佛門打座參禪極為相近,可他自小心性剛強,打了幾十年的座,修的也只是一口真氣罷了。對於道家所的清靜無為的道理向來是不大放在心上的,即便同門師兄多次提點,他也只當是耳旁之風,聽過就算。
張虹鳶武學資質極佳,在江湖上闖蕩得久了,名聲也一日大過一日,有時都忘了自己是個道士,常常單憑掌中利劍與天下英豪爭雄。
如今老了,更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此時聽得曇光口氣如此狂妄,更是激起了年少時的雄心,但見他手腕一沉,喝道:「自然自然,殺了你也是斬妖除魔。」
南天霸見兩人說得僵住便要動手,雖然楊世巍死在門外,日後與楊家大馬場只怕多少會有點過節,若是張虹鳶將這小和尚拿下了,也好在楊場主跟前交待。但他打圓場慣了,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在一邊道:「張真人,這位曇光大師,兩位何必動手,有什麼話好好說便是。」
只見曇光右手一伸,五尺許長刀直直伸出,微笑道:「南施主,我所修的是金剛禪,殺一不為少,殺萬不為多,若施主有所頓悟,不妨也到我刀下證此禪理。」
頓時,南天霸一張老臉紅了又白,他在武林中也稱得上德高望重,從來沒人這般跟他說話過,而這曇光談吐不俗,說得卻偏偏又是大為無禮的挑戰之辭。
他還不曾說話,身後那群豪便已有人出聲喝道:「小禿驢,這般無禮,難道把天下英雄都視若無物了么?」
那些人都是平時粗豪慣了的,罵禿驢實是將百業也罵了進去。但一言出口,旁人隨即跟上,禿驢、賊禿的不絕於耳。
旁邊的百業涵養極好,面不改色。曇光卻也仍是不動聲色,將長刀向張虹鳶一指,道:「請張真人指教。」
張虹鳶心頭怒極,臉上卻浮出一絲笑意道:「如此甚好,斬妖除魔,以衛正道,也是我出家人的本份。」
他手中利劍劃了個圈,人已踏上一步。這一步踩得沉重之極,腳步落下,頓時塵土飛場,又被他劍勢激得四面散開。
段大勇只覺眼前一花,心中驚駭道:「原來兩儀劍中還有這等剛猛的招式!」
此時那見多識廣的馬世傑也沒再說話,場上,一時間寒氣逼人,門口的兩盞大燈籠雖然不怕風,卻也剎那間暗了許多,似乎火頭也被逼得縮成了一點。
段大勇睜大了眼看去,只見前面空地上塵土大起,只有兩個人影在影影綽綽地閃動。這兩個人影閃動極快,一進一退之間也如行雲流水一般,倒更似同門師兄弟練熟了的喂招。只是天太黑了,灰塵又大,也看不清。
他看了看身前的師父,南天霸此時聚精會神的睜大雙眼看著場上大戰的兩人,眼中帶著驚駭的神色。段大勇走過去,小聲道:「師父,要不要叫師弟們都過來?」
南天霸依舊緊盯著斗場,慢慢點了點頭,啞聲道:「好,快去!」
段大勇伸手摸了摸腰間,摸了個空時才省得今天是師父壽誕,身邊也沒帶刀。
他看了看邊上,小師弟馬一鳴正睜大雙眼看著,臉上已滿是驚恐的神色。他拍了拍馬一鳴的肩,小聲道:「小師弟,快去把我的刀拿過來,另外順便叫師兄們都過來!」
馬一鳴的臉色已是煞白一片,聞聲轉身向里跑去。段大勇心中惴惴不安,看著那兩條撲朔迷離的人影發獃。
百業卻站在一邊動也不動,閉著雙眼低低念著什麼佛號。
此時的霸王山莊大門外足有百十來號人,卻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些人都是江湖豪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也都干過不少,但此番親眼所見曇光與張虹鳶的惡鬥,卻如同踏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場上,眾人的感覺,簡直帶著股難言的妖氣。
段大勇突然覺得頰邊略略一熱,他吃了一驚,伸手一摸,卻見掌心多了黑黑一小灘液體,觸鼻一聞,頓時一股血腥之氣在手心瀰漫開來。他心中駭然,知道定是有人受傷,卻不知是什麼人。
抬眼看去,卻見站在第一排的人身上也都星星點點的沾了些血跡,只是那些人都看得呆了,一時間竟然沒有一個覺察。
他正自驚惶,只覺身後有人拉了拉他的衣服,卻是馬一鳴捧著他的刀站在身後。段大勇伸手接過,看看幾個師弟都已拿了兵刃站在身邊,他心神不由得一定。低聲對眾師弟道:「待會兒千萬要護著師父。」
此時戰團中忽然當一聲暴響,有個東西直飛起來。眾人定睛看去,卻見那東西長長的,那馬世傑忽地鬆了口氣道:「張真人果然了得。」
張虹鳶用的是二尺許的利劍,飛起來的卻足足有五六尺長,定然不是張虹鳶的劍了。
馬世傑這般一說,聽得他的話的人也都鬆了口氣,只覺這小和尚刀法雖然高明,畢竟不是張虹鳶的對手,此時將他擒下,這場禍事自然有驚無險。
哪知場中兩個人影甫定,幾個眼尖的已失聲驚叫了起來。
斗場上,只見張虹鳶站在近前,半邊身子卻已被鮮血染透,他的一條右臂卻已不翼而飛。曇光站在遠處,那口長刀仍是斜扛在肩上,直直地站著。
旁人還來不及有所動作,百業突然向前一掠。這和尚法相莊嚴,沒想到輕功也如此了得。段大勇吃了一驚,只見百業一把扶住張虹鳶,伸指在張虹鳶肩頭虛點數下,已封住他的穴道,先替他止了血。
直到此時,空中那一長條的東西才落了下來,啪一聲摔在地上,卻正是張虹鳶的一條右臂。這右臂上還抓著把利劍呢,看上去便有五六尺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