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大結局(三)
嫣然不自覺地摸了下臉,接著笑了:「哪能呢?我孫子都好幾歲了,我還沒多少變化?」嫣然笑語宴宴,曾之敏心中無限感慨,當年曾太夫人說的話又在耳邊,人這輩子,遇到什麼事,還不知道呢。天下,哪有一成不變的事?
想著曾之敏的眼角就有些濕,曾大太太已經笑著上前招呼:「小姑就是這樣愛說話,都坐下吧。說起來呢,都是熟人,也不用各自拘禮了!」
曾之敏收起心中感慨各自坐下,曾大太太瞧見馨姐兒和曾大奶奶站在那邊,就笑著招呼道:「二奶奶還是去和你娘坐著吧,這麼些年都沒見著,你娘還不曉得有多想你呢!」
「婆婆就是曉得疼我們這些媳婦!」馨姐兒含笑說了這麼一句,輕快地走到嫣然身邊坐下。嫣然看著女兒,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臉,縱然她現在已經出嫁,生兒育女,但在嫣然心裡,孩子終究還是孩子。
不過嫣然還是忍住了,和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兒,曾大太太也就讓馨姐兒帶了嫣然先下去歇一會兒,讓她們娘兒倆說說話。
「娘,您那外孫聽說您要來,早幾日前就嚷著了,結果昨晚走了困,今早我讓他起來,他啊,怎麼都起不來!」離了婆婆,馨姐兒還是和在閨中時一樣的活潑,從曾大太太上房出來,就說了一路。
從家裡的事說到家外,恨不得把這分開這麼些年的事,都盡情地告訴嫣然。嫣然含笑聽著女兒說話,馨姐兒說了半會兒才停下來:「娘是不是嫌我呱噪?」
「你在我身邊時候,我倒是真有點嫌你呱噪,但現在你不在我身邊了,我就覺得,還是想念你的呱噪!」嫣然的話讓馨姐兒又笑了,抱住嫣然的胳膊頭就靠上嫣然的肩:「娘,我好想你!」
「方才在你婆婆跟前是怎麼說的?這會兒在我面前,又像孩子了?」嫣然這取笑女兒的話剛說完,就聽到傳來孩子的聲音:「啊,娘,外祖母到了沒,我有沒有見到她?」
說著話通往裡間的帘子掀起,一個四五歲的男童揉著眼睛走出來。身後還跟了丫鬟在那拿著衣衫:「哥兒,把衣衫穿上。」那男童已經撲進馨姐兒懷裡,圓溜溜的眼睛和馨姐兒一模一樣:「娘,外祖母在哪呢?」
馨姐兒伸手就把兒子的耳朵擰住:「有你這樣的嗎?貪睡不起來不說,沒瞧見你外祖母坐在旁邊?」男童睜著眼看看,見嫣然對自己溫柔地笑,男童的眼眨了眨:「啊,這就是外祖母。」
嫣然瞧見這孩子也十分喜歡,張開手要抱他,馨姐兒已經道:「娘,您別慣著他,這孩子,調皮的緊,也不曉得像誰?」
「像你小時候!」嫣然見孩子要給自己行禮,急忙把他拉起來,抱在懷裡四處瞧了瞧才問馨姐兒:「這孩子長的,和他大舅舅小時候倒一個模子出來的。閨女現在只怕還在睡?」
馨姐兒的女兒才四個月大,這麼大的小嬰兒,更是成天除了吃就是睡,提到女兒,馨姐兒勾唇一笑:「但願他妹妹啊,沒有他這麼調皮!」
男童手裡正握了一把嫣然給的見面禮不曉得往哪裡塞,聽到馨姐兒的話眼睛就又圓鼓鼓地睜起來。
「孩子還小,調皮些也罷了。不過我瞧你婆婆,管教出來的孩子也不會差!」嫣然的話讓馨姐兒點頭:「可不是嘛,連四妹妹這樣的,當初都被拗過來了,還怕別的?」
程姨娘所出的曾家四小姐,畢竟曾養尊處優過,那樣只有個人幫著做粗使,飯要自己燒,衣要自己補的日子過不了一個月就哭著不肯過。她不肯過這樣日子,但曾大太太沒有就此放手,並沒讓她和姐妹們一樣,而是讓她在小院里,日復一日地抄寫典籍經書。足足過了兩年,曾大太太這才給她重新配了丫鬟婆子,教導她大家閨秀該學的規矩,該懂的事。
不管這曾四小姐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最起碼面上她還是乖巧懂事,走出去也不會壞了曾家名聲。曾大太太見她年紀漸長,也就給她尋著親事,尋了一個讀書人家,給她備了一份嫁妝嫁出去,至於以後日子過得怎樣,那就是她自個去過,曾大太太管不了也沒法管。
「瞧這才嫁過來幾年,就只記得你婆婆記不得我了?」嫣然逗著懷裡的外孫,笑吟吟地說了這麼一句。馨姐兒的唇微微撅起:「是您說的啊,娘,您說,這過日子,是要人心換人心的。我這不就要記得您的話。」
真是長大了,再不用操心了,嫣然看著女兒,心裡百感交集,丫鬟已在外頭道:「太太那邊差人來說,說今兒的酒席是要擺在園子里還是上房?還請親家太太拿個主意呢!」
「娘,您瞧擺哪裡好?」馨姐兒聽完就問嫣然,這樣問詢,足以證明曾家對嫣然的重視,嫣然想了想才道:「那就擺花園裡去,這些日子荷花該開了吧?」
馨姐兒把曾大太太遣來的人叫進來和她說了,那丫鬟仔細聽了,應是而去。嫣然看著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這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和三十多年後的自己,完全不一樣了。
當站在上房聽命於主人時,從沒想過,會有那麼一日。
「娘,您又在發什麼愣呢?我們啊,也該收拾收拾去赴席了!」馨姐兒手裡拿著梳子,讓丫鬟把孩子抱出去,這才笑著對嫣然說。
「我不是在發愣,只是覺得,這就像一場夢,也許當醒過來的時候,我還躺在那棵樹下,知了在一聲聲地叫著!」嫣然接過梳子,對著鏡子把有些亂的發抿上去,收拾整齊了才回答女兒的話。
「夢?娘,您想的也真……」馨姐兒又想笑出來,但還是忍住笑:「娘,這不是夢,您瞧,您聽得到我說話,看得到我,還有您外孫也在叫外祖母。娘,我曉得,您心裡總有點過不去。可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也有點過不去,怕別人瞧不起,可後來我想,怕什麼別人瞧不起啊?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唄。」
「我不是怕別人瞧不起,馨兒,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我從沒怕過這些,我只是有些感慨,若太夫人曉得這些,她將如何?」
馨姐兒的唇微微翹起:「娘,您啊,想的就是太多了,都說勞心者多憂,您就是這樣!」
「你還抱怨起我來了,若我不是這樣勞心,你啊,今日也不會這樣!」馨姐兒也不說話,只是拉起嫣然就往外走:「娘,您也聽過戲的,難道不知道有一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娘,人這輩子,就是這樣。若連世事變幻滄桑都看不透,還活個什麼勁。」
嫣然又拍拍女兒的手,沒告訴女兒自己不是看不透,而只是想起往事。兩人往花園裡走去,這花園和原先時候有些不同,但輪廓還是差不多。
記得這裡,該有棵海棠樹的,現在卻種了芍藥,那邊的柳樹還沒有變。至於這座假山也是原先就有的,當初在這假山邊,還遇到一件事呢。嫣然往裡走去,當初的一切都又在眼前。
彷彿能聽到有人叫嫣然,回頭,什麼人都沒有。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嫣然把女兒的手握的更緊,和她一起往曾家酒席那邊走去。
今日赴席的都是曾家的人,曾之賢這會兒才趕到,瞧見嫣然母女進來曾之賢就起身相迎:「我還怕你說我不肯等你呢,緊趕慢趕地來,還是晚了!」
「大姑太太說笑了,您在這家裡,現在也是許多事情,我怎會嫌您到的晚?」曾之賢請嫣然坐下,曾大太太已經道:「今兒啊,也不用那麼拘禮。二奶奶你就在你母親身邊坐下。大奶奶你也坐到我身邊來,都別什麼布菜,有丫鬟們服侍呢!」
曾大奶奶應是笑道:「那我今兒啊,也沾二嬸嬸的光。」
「那下回親家太太來的時候,我也要沾大嫂子的光,婆婆,您說好不好?」馨姐兒這話樂的曾大太太拍了下桌子:「瞧瞧這丫頭,就是一張嘴巧。下回啊,當然許你沾你大嫂子的光了。」
「那我就先謝謝婆婆了!」曾大奶奶笑吟吟地說。曾之賢故意把臉一放:「大嫂就是愛顯擺您兒媳婦多還孝順。」曾大太太哈哈大笑:「我兒媳不也是你侄兒媳婦,你侄兒媳婦孝順,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再說了,外甥媳婦也是十分孝順的。」曾之賢故意道:「得,大嫂這話說的有理,我啊,也就不駁了!」
席上眾人都笑了,見眾人各自坐下,丫鬟們已經把菜端上來,曾大太太倒一杯酒,端起酒杯先敬嫣然,嫣然接酒杯在手,笑吟吟地聽著她們說話。
「現在瞧見了吧,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我自個的侄兒我自個難道不曉得,但凡有一點點不好的,我也不會答應做這個媒。你要曉得,這做媒啊,做好了沒人贊,可做不好了,就會被人埋怨!」曾之賢笑著對嫣然說。
「我這輩子就是愛操心,你又不是不曉得!」嫣然的話讓曾之賢又是一笑。聽她們說一會兒話,看一會兒這園中景色,等到席散時候,嫣然已經有些醉意。
馨姐兒帶著人小心地把嫣然扶到一邊屋裡先歇一會兒,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再回容家。
嫣然在榻上翻了一個身,聽到耳邊有腳步聲時睜開眼,眼前擺設卻和方才不大一樣,但十分熟悉,這是曾太夫人上房旁邊的暖閣,記得在這裡,花兒姐妹還想暗算自己。
嫣然想坐起身,可又覺得酒意沒有散去,瞧著有丫鬟掀起帘子往裡瞧了一眼,嫣然想張口和她說,讓她端杯水來,但那丫鬟卻像沒瞧見一樣把帘子放下。
接著外頭就有說話聲,像是兩個丫鬟在講悄悄話。既然如此,嫣然也就沒有打擾她們,而是側耳傾聽。
「紅玉姐姐,大奶奶那日和你說的話,為何你不肯聽呢?這會兒倒好,你啊,還是嫁個小廝,可她呢,就做了姨娘,以後使奴喚婢好不威風!」紅玉?這個名字如此耳熟,不,這是祖母的名字。嫣然覺得頭有點微微的痛,仔細看了看這暖閣,是的,這就是當初曾太夫人暖閣里的擺設,只是這些物件,一應都是新的。
難道說,外面的人是祖母?嫣然不知為什麼會這樣,想走下榻去瞧瞧,可腳步很重,怎麼都下不了榻。倒是那聲音繼續傳到耳朵里來。
「做姨娘有什麼好的?」這聲音沒錯,就是祖母的,雖然離了很多年,此刻又是一把少女聲音,但嫣然確定,這把聲音就是祖母的聲音。
為何會這樣?嫣然的眼裡有淚流下,聽著外面那丫鬟道:「為什麼不好,穿金戴銀不說,以後兒女也不再是侯府家生子,就是侯府的主人。說不定得了寵,全家都能放出去呢。可紅玉姐姐你要嫁的那個,雖然說也沒什麼不好吧,以後兒女就是侯府家生子,還不能放出去。想著都是一樣的人,可我們的兒孫要去伺候她的兒孫,心裡就一股子氣!」
「你氣什麼呢?難道氣了就能把這件事給變回來?」祖母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嫣然眼裡的淚已經流了滿臉。祖母,原來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的。
「可是,還是……」那丫鬟似乎尋不到什麼要說的話,只可是個沒完。紅玉又笑了:「你啊,就是想的太多,可是做姨娘的,這輩子都要在主母跟前低頭,就算能得了幾日的寵,又如何呢?是能和主母大聲說話還是能怎樣?甚至,連兒女都不是她的,姨娘姨娘,可不是娘!」
嫣然以為祖母的話說完了,但很快就又聽到紅玉繼續說:「若是沒兒沒女呢,不過就是得幾日光鮮罷了,別的還有什麼?再說那天你聽到沒有,就是吳國公府的那位小姐,過來赴席時候和人抱怨的話,說全因她不是夫人肚子里生出來的,雖說也能叫夫人一聲娘,平常吃穿也和姐妹們是一樣的,可等到婚事時候,一邊是上心去尋,輪到她就沒這樣精挑細選。你瞧,這還是國公府的小姐呢,吃穿用度還是和姐妹們一樣,可一到婚姻大事,不是生母,就算操心也沒這樣操心。」
外面又陷入長久的沉默,嫣然很想發出聲音,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接著就聽到另一丫鬟道:「可是抱怨是抱怨,畢竟小姐還是主人,有人伺候著!」
「是啊,有人伺候著,可是母女天性,是連心的,若連自己兒女的一聲娘都聽不到,兒女婚姻大事上不能說一句話,甚至,得不到兒媳的孝敬。你說,就算是穿金戴銀使奴喚婢又有什麼意思?我這輩子不想別的,就想好好地活一輩子。兒女能堂堂正正地叫我娘!」
噗嗤一聲,那丫鬟笑出聲,接著那丫鬟就嘆氣:「紅玉姐姐,你這話雖有道理,可是兒孫們還是家生子!」
「那又怎樣,侯府又不是沒有放出去的下人,慢慢等著,總有放出去的機會!」這還是真是祖母的性子,嫣然唇邊已經泛起笑容,祖母,若您知道您的後人境遇,您會很高興的。
「放出去哪有在這府里好!」那丫鬟還想說服,紅玉已經笑著道:「人呢,總有一雙手,到哪都餓不死,我們走吧,再等一會兒大奶奶就該醒了。」
外面已經沒有了聲音,嫣然想起身出去外面瞧瞧,瞧瞧這祖母年輕時的侯府是什麼樣的,是不是那樣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但嫣然還是覺得腿上沒有力氣,動彈不了。
外面又響起了笑聲,這回是另外的丫鬟,「哎,你們快過來瞧,這是吳姨奶奶昨兒賞我的,你們瞧瞧,這對才是好東西!」嫣然聽著外面丫鬟們的羨慕,想來那正是吳姨娘得寵的日子。
可是不對啊,吳姨娘當姨娘的時候,祖母都已經生了大伯二伯了,雖然還在曾太夫人身邊伺候,卻不是丫鬟了。也許,這是自己做夢吧。嫣然閉上眼,可能當自己醒來時候,就是真的回來了。
不過,祖母,您說的話,我一點都沒忘記,我做的事,比您當初要我做的,還要更好,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祖母,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嫣然重新閉上眼,唇邊是甜蜜笑容。
「娘您夢見什麼了?夢裡笑的這樣開心?」馨姐兒掀起帘子走進來瞧瞧嫣然睡醒了沒有,一掀起帘子就瞧見嫣然唇邊笑容,不由笑著打趣她。
嫣然睜開眼,馨姐兒忙上前扶起她,嫣然靠在那裡:「我啊,夢見我祖母了!」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馨姐兒哦了一聲,面上就是恍然大悟神色:「娘,我明白了,您啊,是因這是外曾祖母待過的地方,所以呢,就夢見她了!」
「您和我說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嫣然還沒回答第一句,馨姐兒的第二句問就又來了。嫣然淡淡一笑:「瞧這丫頭,我不是和你說過嗎?」
「原來講的不細!」嫣然把女兒的鼻子刮一下:「別和我撒嬌了,兒子都這麼大了,你快些讓我起來,我收拾一下,好去和你婆婆告辭!」
「才不,我都多少年沒和您撒嬌了,這一回啊,要撒個夠!」馨姐兒還是賴在那裡不肯起來,嫣然唇邊笑容更大:「得,那你就和我撒嬌吧。可是呢,這會兒都什麼時候了,我不回去的話,你爹又擔心!」
「爹也喝的差不多了,在外頭醒酒呢,爹和我公公,還有那誰,就是當初叫程大叔的,還有大姑父,他們四個今兒喝了許多酒,還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馨姐兒靠在嫣然背上搖啊搖,聽到別的也就罷了,聽到容畦也喝醉了,嫣然拍一下女兒的手:「別以為你嫁出去了,我就捨不得說你,你爹怎麼也喝醉了?」
「難得他們這麼高興啊,我婆婆原本也要人出去勸著,可聽我公公說什麼四個人難得聚在一起,還說當年大姑父住小院時候,他總是偷偷去尋大姑父。想到年輕時候,總覺得那時雖然懂的不多,難免輕狂,可還是很有意思。娘,原來大姑父曾經落魄過!」
「就是因為石大老爺曾落魄過,你爹爹才結識了他,也才認得了我!」嫣然唇邊的笑容不自覺地又帶上甜蜜,馨姐兒還要問,嫣然把她推開自己坐起來,用手輕輕按下后脖頸,感到現在舒服很多了,不像方才昏昏沉沉。
嫣然又把腳放下穿上鞋,馨姐兒又走過來拿著梳子幫嫣然梳一下頭:「原來娘您和爹成親之前就認得了,娘,您怎麼從沒和我說過?」
「都是過去的事了,都三十多年了,誰還記得那麼多?再說這又不是什麼好事,說了做什麼?」嫣然越躲避,馨姐兒越要問,直到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二奶奶,太太來問,親家太太醒了沒有,如果醒了,親家老爺在外等著一起回去呢!」
馨姐兒哎了一聲,這才笑著對嫣然道:「娘,您就說說唄,反正,我想知道,再說您以前的事,我從不在乎!」馨姐兒從來都是個開闊的人,此刻也不例外。
「我也不在乎,可是這些事,還是不能和你說!」這就像是小秘密,誰也不能告訴。也許,等很多年後,可以當做一個故事講給自己的孫女聽,不,不是孫女,而是重孫女。嫣然想著,又笑了,自己一定會把這個故事講給重孫女聽的,告訴她,在很多年前,有那麼一個小姑娘,聽她的祖母和她說人生的道理。
馨姐兒見怎麼都問不出來,也沒有再問,陪著嫣然到上房去和曾大太太等人告辭,等嫣然離去,曾之敏才對曾大太太嘆道:「有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別人。當初嫣然出嫁前來和祖母辭別。我問祖母,嫣然這樣的人為何不留在府里,給大姐做個幫手也好。祖母說,人的心最難揣測,她既已經生了去意,留下又有什麼意思。況且這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或許有一日,曾府還需要他們幫忙,結個善緣也好。當初我覺得,祖母說的並沒多大道理,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我承認,祖母說的,很有道理!」
三十年,說長不夠長,說短的話,那時出生的嬰兒也到了而立之年了。曾大太太聽完小姑說的話才道:「是啊,我們能有今日,還要虧當日祖母結下的這些善緣,不然的話……」
曾大太太話沒說完,曾之敏曉得當初曾府被奪爵時候,自己父親的漠然無視已經傷了曾大太太的心。只是,這樣的漠視,只讓自己父親省了些銀子,後來又如何呢?冷漠的父親養出來的,也是冷漠的弟弟。
曾之敏輕嘆一聲,曾大太太已經把曾之敏的手微微握一下:「你無需嘆息,這些事,都過去了,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留下的不過是幾聲嘆息罷了。回去的路上,嫣然和容畦說起在曾府時候做的那個古怪的夢。聽到妻子說,要把這件事告訴未來的重孫女。容畦不由笑了:「你孫子今年也才八歲,等到他娶妻生子,最快也要十來年呢,你就……」
「難道我連十來年都活不到?不僅我要活到十來年,連你也要活到十來年,和我一起活,我們兩個,活到長長久久的!」
「活著做老妖怪嗎?」容畦笑著取笑一句,嫣然伸手掐他一下:「不許胡說。什麼做老妖怪,我們兩個,已經看到孫子都出來了,難道就不能瞧著重孫出來。等到我們比現在還老,一定是白髮蒼蒼,雞皮鶴髮,然後坐在家裡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下,我給我重孫女講我小時候的事,你在旁邊聽著,等你聽的睡著,我也睡去。」
這才是歲月靜好,容畦唇邊也露出笑容,把妻子的手握緊:「嗯,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一件事?」
嫣然搖頭:「你和我說過的事多了,我怎麼記得有沒有和我說過?」容畦勾唇一笑:「我記得,當初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覺得,這姑娘長的真好看,我要能娶這麼一個媳婦,那該多好?」
第一面,那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嫣然的眉皺起就問:「那你為何從來沒和我說過?」最先表示要娶嫣然的,是程瑞如而不是容畦。
「那時我一來很窮,二來我曉得,你是貼身丫鬟,貼身丫鬟,不是要留了做妾,就是要配給管事做得用的人。我不敢說,今日和程大哥一起喝酒,看著都頭髮白了的我們,我就想和你說這件事,如果當初我先開口說出要娶你的話,而不是被程大哥搶了先,我們之間,不會有這麼多的波折。嫣然,我覺得對不住你,讓你因為我的膽小,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這件事壓在容畦心上已經很多年了,雖然最終是自己抱的美人歸,可每次一想到嫣然所受過的委屈,容畦就恨自己當初那樣懦弱,沒有把話搶先說出,而讓妻子經歷了這麼多。
「你原來不肯說,是怕我怪你吧?」嫣然既沒有容畦想象中的感動也沒有發怒,而是十分平靜地問。
這樣的平靜讓容畦的頭重重點下,嫣然嘆氣:「傻瓜。你啊,真是個傻瓜!」
「我若不是個傻瓜,怎麼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容畦會錯了意,嫣然搖頭:「我說你是傻瓜,並不是說你當初不敢先開口,而是說,你完全可以告訴我。我選定了你,答應嫁給你的時候,就是一輩子了。一輩子,就是遇到什麼事我都不會再放棄你。你明白嗎?」
容畦沒有說話,只是露出喜悅笑容,妻子說的對,自己的確是個傻瓜,近三十年的夫妻,竟然還會擔心這個!
嫣然伸出指頭點一點丈夫的心口:「你這裡的這根刺,從今以後,就可以永遠去掉,連一點點小痛心都沒有了!」
「嫣然,我知道,這根刺,其實早就被去掉了,在你對程大哥說出那番話之後,我擔心的,永遠都只有你!」嫣然抿唇一笑,這一笑讓容畦如回少年時候,那個在那破舊小院,站在那裡,對自己露出笑容的少女,那一眼就是一生,再沒改變過。
「所以,你要和我好好一起活著,一起給我們的重孫女講故事!」嫣然的話讓容畦又笑了:「好,講一個傻瓜怎麼樣娶的自己心愛之人的故事!」
嫣然啐他一口,再沒說話,等到許多年後,給重孫女講故事,這樣想想就感覺很好。
只是許多年後,嫣然才知道,故事的真正完結還沒到來。披掛上那身沉重的朝服,嫣然又努力在心裡回想請教曾之賢的那些禮儀,該怎麼進去,怎麼朝見,怎麼退出。
還有,千萬不能失禮,那可是皇宮,雖然只是跟隨眾人一起進宮朝賀,可嫣然直到進京后見到兒子,才意識到,自己由子得到的誥命,已經可以進宮去朝見皇后。
會不會被人笑話,會不會被人說,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嫣然在那十分緊張地想,已經完全忘掉自己是容家幾十年的主母,見過的已經很多了。但見過的再多,這進宮朝見又是另一回事。
「祖母,您還沒打扮好?」一個少女掀起帘子探進一個腦袋仔細瞧著,這都不是根哥兒的女兒,而是嫣然小兒子的女兒了。嫣然還沒回答,坐在窗邊一個四五歲的小女童已經開口:「五姑姑,你別說曾祖母了,她從昨晚就開始這樣了。不停地學著!完全忘記了,當初她給我說她年輕時候的事是,那又是什麼一個樣子!」
少女輕快地走進來,刮一下侄女的鼻子:「嗯,你告訴五姑姑,祖母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小女童用手托住下巴,接著搖頭:「曾祖母和我說,不許告訴別人。還有,曾祖父也是這樣說的!」
少女的小鼻子一皺:「得,他們兩個,越老越像孩子。祖母,您趕緊吧,大伯和大伯母都在外面等著呢。還有,您要不出去,我可不能跟著您進宮去瞧世面了。再說了,我這充作侍女進去的都不怕,您這外命婦怕什麼?您可是三品太淑人。」
按例進宮朝見的命婦許帶一貼身侍女服侍,很多人家往往把女兒孫女充作侍女帶進去,好讓姑娘們開開眼界。武氏帶的是她最小的女兒,另一個充作侍女的就落到少女頭上。
「你沒聽說過,年紀越大,膽子越小?」嫣然覺得,自己的勇氣慢慢地又開始鼓起,已經可以和孫女說上幾句笑話了。少女嘻嘻一笑。帘子又掀起,這回進來的少女比這一個要大上兩三歲,這是武氏的小女兒,她也笑著道:「祖母,您快出去吧,我爹說了,您連紅頭髮綠眼睛的外洋人都不怕,那和我們長了差不多一樣的人,有什麼好怕的?」
「那能這樣隨便亂比?」嫣然瞪孫女一眼,但還是在兩個孫女簇擁下,走出屋子,徑自往外走去。
這頭一回進宮朝見的命婦,心裡有些緊張是難免的,根哥兒自然不會去催促自己的母親,只在廳上等著。見嫣然走出來,根哥兒夫妻都迎上前,根哥兒瞧一瞧嫣然,這才笑道:「娘這一打扮,越發不一樣了。娘,您不用擔心,宮裡規矩雖然大,但您是命婦,沒什麼好擔心的。倒是侄女,可要小心些。」
少女已經點頭:「大伯您放心吧,我一定會小心的,再說到時我跟了姐姐,姐姐怎麼做我就怎麼做。還有大伯母呢!」武氏做了這麼二十來年的官太太,氣度更為雍容,聽到侄女這樣說話就點頭:「說的是呢,我們也該上車了,不然的話,晚到可是失敬之罪!」
嫣然把手放在武氏手上,在兒孫們的簇擁下往外走去,這一日是元旦,容府上下都紅燭高燒,燈火通明,一路走出去,沿途的丫鬟小廝們都在那垂手侍立。上車時候,嫣然從漆的發亮的車廂內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容貌,沉靜端莊,嫣然淺淺一笑,天下的確沒有一成不變的事情。
少女已經坐在嫣然的身邊,笑著去搖嫣然的胳膊:「祖母,您就和我說說,您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嫣然笑了:「我年輕時候,你也是知道的,是侯府的丫鬟!」
丫鬟啊?少女雖然曾聽過一些傳言,但還是不自覺地睜大了眼,嫣然又是淺淺一笑:「你瞧,這天下,哪有真正什麼都不變的呢?」少女鼓起腮幫子,淺淺一笑再沒說話。車聲轆轆,向著那座嫣然生下來時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進去朝見皇后的皇宮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