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8章.最高境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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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朱和堅的心中天枰愈發傾斜。
只不過,朱和堅不僅曾經在趙俊臣手上栽過跟頭,而且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所以朱和堅心中僅剩的理智依然在不斷示警——這一切事情絕對都是趙俊臣的陷阱!
奈何,在殘酷現實面前,理智往往是不堪一擊的。
有些時候,人們面對殘酷現實之際,哪怕明知道前面有一個坑,也只能咬著牙跳下去,順便是心裡安慰自己——也許這個坑很淺根本摔不疼,也許自己掉進坑裡還能爬出來、也許還能在坑裡撿到黃金呢!
而朱和堅所面臨的現實就是——目前局勢之下,他已經不能再次損害內廷勢力的利益了,否則雙方就會漸行漸遠、離心離德,這是朱和堅無法承受之重!
此時此刻,看到朱和堅依然是表情猶豫,席成就忍不住加重了語氣,敦促道:「殿下!明鑒!」
區區四個字,卻是讓朱和堅壓力大增。
朱和堅嘆息一聲,但他並沒有立即回應席成,而是轉頭緊緊盯著錢萊,目光之中威勢逼人,冷聲問道:「你老實回答本皇子,那位趙閣臣究竟打著什麼主意?只要你如實相告,將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本皇子都願意對你既往不咎!否則……」
聞言之後,錢萊苦笑道:「殿下穎悟絕人、洞若觀火,自然是應該明白,小民在趙閣臣面前,就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確實,小民的種種表態,皆是源於趙閣臣的授意不假,趙閣臣也向小人承諾過,待一切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小民與『聯合船行』的加盟商賈們皆是不會吃虧,但趙閣臣的全盤計劃,又豈會真正告知小民?殿下您向小民詢問這種事情,實在是高看小民了!」
對於錢萊的這般解釋,朱和堅倒也相信。
若是易位而處,朱和堅也不會把自己的真正想法告知於錢萊這樣的棋子。
他剛才的逼問,其實也就是僥倖一試罷了。
最終,朱和堅在席成的緊緊盯視之下,終於點頭道:「好吧!本皇子答應你,與『聯合船行』共同頒布這份公告!」
「太好了!殿下聖明!」
隨著朱和堅的話聲落下,還不等錢萊有所反應,席成就已經率先撫掌稱讚,一張枯瘦老臉上滿是興奮,甚至就連「聖明」這樣的犯忌辭彙也用上了,就好似這項提議乃是由他提出的一般。
看到席成的情緒變化,朱和堅心中無奈之餘,也是愈發不安,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已經漸漸失控了。
但短時間內,朱和堅依然想不明白自己的心中不安究竟源自何處,只好是暫時不再理會,而是向錢萊問道:「嗯……趙閣臣可有說過,這份聯合聲明,應該是何時向外界公布?」
「趙閣臣的意思是,這份聯合聲明必須是儘快頒布,最遲不能晚於今天晌午之前!否則,許多事情就要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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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七皇子朱和堅與「聯合船行」共同頒布公告之事,趙俊臣故意沒有親自拜訪朱和堅當面談判,反而是繞了一個彎子,首先是讓錢萊找到南京鎮守太監席成,然後再通過席成說服朱和堅,乃是一場精心安排。
一方面,趙俊臣判斷局勢之後,發現朱和堅目前根本無法拒絕內廷勢力的請求,所以讓席成出面說服朱和堅,自然是成功機會極大。
反之,若是趙俊臣親自拜訪朱和堅當面談判,朱和堅因為心中的戒備與防範,大概率是不會直接同意趙俊臣的這項提議,即便是勉強同意了這項提議,趙俊臣也必須在別的事情方面讓步妥協才行。
另一方面,席成只要願意出面說服朱和堅,他就會在不知不覺之間,逐漸改變立場、變成最為支持這項提議的人,因為席成在尋找各種理由說服七皇子朱和堅的同時,他其實也在不斷說服自己。
與此同時,席成說服了朱和堅之後,看似是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但實際上已經賭上了許多東西,譬如是說服朱和堅期間所投入的精力、譬如是對於潑天財富的預期、譬如是他與朱和堅之間的信任關係……
隨著沉沒成本的增加,席成已經不知不覺的身陷局中,而且還是越陷越深。
欺騙與謊言的最高境內,並不是以假亂真、也不是九真一假,更不是假戲真做,而是徹底打亂對方的預期管理,給對方一個理由,讓對方自己欺騙自己。
就好似後世的傳銷手法,受騙者真正無法自拔的標誌性事件,並不是他們被騙走了錢財,而是這些受騙者在傳銷組織的引導之下,開始積極的發展下線、主動拉身邊人下水——從這一刻開始,受騙者就不再是被動受騙,而是甘願受騙了。
趙俊臣的這一系列行動,最終目標看似是為了說服朱和堅,這種假象不僅誤導了朱和堅、也麻痹了席成。
但實際上,趙俊臣的真正目標,從一開始就是南京鎮守太監席成!
原因無他,朱和堅本人在南京城內並沒有任何實力與根基,只是名義上執掌軍政罷了,他若是想要辦成某些事情,最終還是需要席成的鼎力支持。
所以,真正擁有實力的人,至始至終都是擁有錦衣衛指揮權、可以干涉軍務的鎮守太監席成!
只要把席成拉下水,趙俊臣與周尚景在南京城內的實力差距,就可以迅速抹平!
表面上,趙俊臣固然是已經承諾,自己完全不需要席成所代表的內廷勢力下場,也依然可以獨力奪回「聯合船行」的所有產業。
然而,在潑天財富的引誘之下,當席成看到趙俊臣與江南縉紳勢力進行爭奪之際,已經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成功,接下來只需要自己再稍稍加一點力氣,就可以完全達成目標、獲得天文數字的財富,他當真可以忍住心中貪念、堅決不下場嗎?
答案不言而喻!
面對趙俊臣的提議,無論席成還是朱和堅,從一開始就皆是心中戒備,擔心發生意外。
實際上,任何意外都不會發生。
人性之下,有些事情乃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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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刻鐘時間之後,席成與錢萊二人拿著有朱和堅落款蓋章的聯合聲明,心滿意足的離開了瞻園。
再然後,錢萊就告辭了席成,匆匆趕回江東樓,向趙俊臣復命去了。
而席成則是駐足於瞻園外面,盯著錢萊的離去背影,心中有些患得患失。
最開始的時候,席成其實並不相信趙俊臣有能耐壓服江南縉紳、奪回「聯合船行」的產業,也沒有抱以太大希望。
但現在,思及趙俊臣許諾的巨大好處,席成卻已經開始暗暗祈禱,盼望著趙俊臣可以成功了!
沉思片刻之後,席成揮手召來了幕僚郭嗣宗,低聲吩咐道:「你把探子全部撒出去,緊緊盯著趙俊臣的後續行動!一旦是趙俊臣與周尚景以及江南縉紳發生了衝突,就第一時間通知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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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瞻園書房之內,自從席成與錢萊離開之後,朱和堅就一直坐在書桌後面動也不動,表情間滿是沉思。
朱和堅向來是自視甚高,再加上趙俊臣的刻意誤導,所以他堅信趙俊臣的後續計劃必然是想要利用自己,至始至終也沒有想過趙俊臣的真正目標乃是席成,而自己就是一個幌子罷了。
如此一來,朱和堅的思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自然是無法摸透趙俊臣的真正計劃。
沉思良久之後,朱和堅抬頭看向了靜靜站在一旁的呂德。
呂德把席成與錢萊二人帶到瞻園書房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也親眼旁觀了剛才的那場談話。
朱和堅擰著眉頭問道:「我總感覺趙俊臣在算計咱們,但又想不明白他的真正計劃……呂兄,你可有什麼想法?」
呂德緩緩搖頭:「學生常年居於江南,對於這位趙閣臣的手段也只有耳聞,但並不了解他的真實秉性,自然是不敢隨意推斷!學生只能建議,殿下您若是想要摸透趙閣臣的真正計劃,最好還是親自與趙閣臣見一面。」
朱和堅搖頭嘆道:「無暇分身啊!我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嘲風』死士被俘的隱患!按照李勇與冷凌的說法,他們想要儘快把那些被俘的『嘲風』死士押往京城……我絕對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時至今日,許多人已經在我身上察覺到了可疑之處,但終究只是可疑罷了,沒有確鑿證據,依然影響不大!但若是把那些被俘的『嘲風』死士押往京城、交由父皇親審,事態就會徹底失控,再也無法挽回!」
呂德目光一閃,道:「對於這件事情,學生倒是有個建議。」
朱和堅目光一亮:「哦?呂兄有何建議?快說!」
「胡梟!」
「胡梟?」朱和堅有些疑惑:「在這件事情上,胡梟有何用?」
呂德冷笑道:「殿下明鑒,胡梟此人的作用,可不僅僅是掌握了趙俊臣私下勾結南洋海盜的證據,他本人也是南洋海盜的一名頭目,在南洋海盜之中頗有人脈!所以,不僅僅是趙俊臣可以通過胡梟暗中聯繫南洋海盜,咱們也可以這樣做!
按照胡梟的說法,蘇州城內就有一處南洋海盜的秘密據點,江南境內也隱藏著數量不少的南洋海盜耳目!與此同時,南洋海盜也有門路聯繫到江南境內的那些水賊山匪!所以,咱們完全可以利用胡梟,把這些亡命徒暗中集結起來……」
朱和堅是何等聰明之人,當即就聽懂了呂德的暗示,驚聲道:「你是說,咱們可以利用這些亡命徒,讓他們埋伏於半路,把那些押往京城的被俘『嘲風』殺人滅口?」
呂德點頭,又順便提出了另一項建議:「其實,學生一直認為,殿下您私下蓄養死士的事情極為不妥,固然有一些臟活濕活不方便由外人插手,哪怕是內廷勢力也不行,蓄養死士之後就可以在不驚動任何勢力的情況下獨自完成計劃,但這種事情的隱患也極大,一旦是死士們像是現在一般失手被擒了,就很容易牽扯出殿下自己!
相對而言,咱們若是可以把胡梟收為己用,利用他聯繫境外境內的亡命徒為咱們效力,效果也許是差了些,但後患絕對更小!那些亡命徒只是收錢辦事,也只是與胡梟聯絡,所以他們至始至終都不會知曉殿下的存在,更無法知曉殿下的計劃,即便是任務失敗了、被人活捉了,也完全影響不到殿下,殿下完全可以再次通過胡梟收買一批新的亡命徒、繼續為自己辦事……」
聽到呂德的這般建議,朱和堅頓時是目光大亮,心中隱隱有些興奮。
人們總是存在路徑依賴的情況,朱和堅也不能免俗。
自從「嘲風」死士或是叛逃、或是被俘之後,朱和堅手中失去了傷人利刃,總感覺渾身不自在,尤其是他最近這兩天在權力鬥爭之中屢屢失利,心中更是有些懷念「嘲風」組織的便利性。
只不過,蔣梟的失控與叛逃,也同樣讓朱和堅心有餘悸,讓他懷念死士組織的便利之餘,也同樣是深刻意識到了這種死士組織的隱患。
而現在,呂德的提議,對於朱和堅而言無疑是一場甘雨,讓朱和堅迅速尋到了未來方向。
但不等朱和堅仔細考慮這項建議的具體執行,隨侍太監賈倫就快步走進了房間,向朱和堅稟報了兩個好消息、以及一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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