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6章.最高境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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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認罪」這兩個血字之後,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江防營!
絕大多數人皆是認為,這一切事情必然是出自江防營之手,一定是江防營的人趁著夜色潛進己方船艦,先是斬下了王家嫡子王徽錚的腦袋、然後又把王徽錚的腦袋放置於王家家主王佳禾的卧房、並且留下了「認罪」兩個血字!
畢竟,兩邊勢力目前已是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皆是想要壓服對方退讓。
更何況,自從扣留了縉紳們的貨船之後,江防營就一直在指控縉紳們犯下了聚眾謀反、走私偷稅的罪行!
除了江防營之外,縉紳們目前也沒有別的死敵有理由使用這般狠辣手段恫嚇他們。
但張豹卻有不同看法。
張豹雖然現在是糧幫的南京總堂堂主,但他最開始加入糧幫的時候卻沒有任何背景靠山,乃是憑藉自身能力與努力,在近十萬糧幫子弟之中脫穎而出,一步步從底層幫眾爬升到了現在的地位。
所以,張豹無論心智還是見識,皆是極為不俗。
當他看到船艙牆面上的「認罪」兩個血字之後,就立即意識到兩件事情!
第一,這種血淋淋的恫嚇手段,既不是江防營的行事風格,也不像趙俊臣的行事風格,完全是江湖亡命徒的手段!
而且,張豹也完全無法想象,江防營有任何理由選擇這種時機、採取這種殘酷手段恫嚇縉紳退讓,這種事情對於江防營與趙俊臣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會讓他們徹底失去朝野輿情支持,進而是萬夫所指、聲名敗壞!
所以,張豹暗暗揣測,恐怕是另有一股勢力躲在暗處推波助瀾、激化局勢,想要促使縉紳勢力與江防營儘快開戰火併,而幕後之人就可以趁機漁翁得利了!
至於這個神秘幕後之人究竟是誰,張豹暫時還猜不出來。
第二,在縉紳勢力與糧幫幫眾之中,必然是存在內鬼與叛徒!
否則,幕後之人絕無可能在不驚動己方巡夜人員的情況下,精準尋到王家嫡子王徽錚的房間、悄無聲息的斬下王徽錚的腦袋、然後又精準尋到王家家主王佳禾的房間、把王徽錚的腦袋放置於王佳禾的床頭!
而且,這個內鬼絕對地位不低,至少是縉紳與糧幫核心人物的身邊心腹,否則他根本無法知曉王徽錚與王佳禾房間的具體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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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張豹的目光不斷巡視王佳禾的船艙房間,當他看到王家旁系子弟王琦這個時候依然是相對鎮定、正在不斷寬慰依然尖叫不止的王佳禾之後,不由是目光閃爍片刻。
最後,張豹的目光停在了船艙房間的窗戶處,發現窗戶上被人捅穿了一處缺口。
張豹快步走到窗戶缺口處,又發現了一根小指粗細的捲紙管被人丟棄在甲板上。
撿起捲紙管之後,張豹用手輕輕扇風,嗅了嗅捲紙管的味道,頓時是一陣頭暈目眩。
用力搖頭恢復清醒之後,張豹冷笑道:「迷魂散!而且還是最上品的迷魂散!像是這種品質的迷魂散,價值高達十倍重量的黃金!僅僅是指甲挖出一點,就足以在封閉房間內讓一個人徹底睡死!難怪……對方進入房間之後,又是放置首級、又是寫下血字,但王家主竟然完全沒有驚醒!」
喃喃自語之際,張豹也愈發確認了心中判斷,幕後之人不僅是慣用江湖手段,而且對方也絕不是隨機作案,而是從一開始就把目標鎖定為王家父子!
想到這裡,張豹再次把目光轉向了王家家主王佳禾……以及正在不斷寬慰王佳禾的王琦。
如果只是想要推波助瀾、激化矛盾的話,幕後之人昨夜殺人之際應該不會特意針對王家父子。
很顯然,幕後之人最終把目標鎖定為王家父子,一定是出於內鬼的建議,乃是在內鬼的指引下動手殺人。
而內鬼這樣做,不外乎是兩種原因,或者是與王家父子存在利益衝突,又或者是最為熟悉王家父子的情況。
至於王琦……就恰好同時符合這兩項特徵。
據張豹所知,這個王琦雖然有些才幹與能力,但他乃是王家分支出身,一向是不受王家父子待見,雖然名義上也頂著一個「王」姓,但他在王家內部的實際地位卻是與尋常管事家僕沒有太大區別,經常受到王家父子的羞辱。
與此同時,因為王琦實際上就是王家父子的近身僕從,所以他極為了解王家父子的具體情況,不僅是非常清楚王家父子在船艙內的房間位置,而且還極為清楚王家父子的作息規律,甚至可以輕易消除王家父子的戒備!
想到這裡,張豹看向王琦的目光,已是充滿了審視之意。
這個時候,王佳禾依然在不斷尖叫掙扎,狀態近乎瘋魔。
「錚兒!錚兒啊!」
「血!到處都是血!錚兒的血!」
「錚兒在看著我!錚兒在看著我呢!」
聲音似泣似吼,可謂是聞者驚心!
王琦則是用力按著王佳禾不斷掙扎的肩膀,大聲安慰道:「家主!家主你不要這樣!咱們要保持王家的體面!錚弟被人殘害,咱們的當務之急就是復仇!是復仇!咱們要為錚弟報仇雪恨!」
聽到王琦的這般說法,王佳禾終於是稍稍冷靜了些許,也不再掙扎尖叫了。
他抬頭看著牆面上的血字,愣愣片刻后突然揮手推開了面前的王琦,掙紮起身之後跌跌撞撞的走到張豹面前,緊緊抓著張豹的雙臂,大聲命令道:「對!復仇!我們要為錚兒復仇!張堂主,你現在就召集人手!咱們立即進攻江防營!無論是劉懷遠、還是顧惜青,我要他們皆是不得好死!我要親自斬下他們的頭顱,放在錚兒墳前祭奠!」
怒吼之際,一向怯弱怕事的王佳禾,面容竟是前所未有的猙獰堅定!
隨著王佳禾的怒吼,王家積攢多年的人脈也在這個時候徹底展現了出來。
眾位縉紳紛紛站了出來,皆是高聲響應道:「對!咱們現在兵力佔優,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就這樣算了!一定要復仇!徹底復仇!」
「立即進攻江防營!咱們江南縉紳絕對不接受這種羞辱與恫嚇!」
「若是面對這般羞辱與恫嚇,咱們還是無動於衷,今後在江南境內就徹底無法立足了!」
「開戰!一定要開戰!」
看到眾位縉紳的群情激憤,張豹不由是左右為難。
他發現了許多蹊蹺之處,認定這件事情絕不簡單,這般情況下與江防營開戰只會讓幕後之人得計!
但張豹的敏銳與清醒,畢竟只是極少數,他根本無法阻擋縉紳們的集體意志。
於是,張豹轉頭看向了杜家家主杜遠德,希望杜遠德可以及時站出來穩住縉紳們的情緒。
在此之前,杜遠德也被王佳禾房間內的慘狀給嚇壞了,一直扶著船邊護欄嘔吐不已。
不過,血淋淋的首級畢竟沒有放在杜遠德的床頭,慘死之人也畢竟不是杜遠德的兒子,所以杜遠德嘔吐許久之後,這個時候也稍稍恢復了冷靜。
留意到張豹的求助目光,杜遠德不由是陷入了沉思。
他也隱隱感覺,這件事情存在蹊蹺,殺死王徽錚、恫嚇己方之人未必是江防營,或許是有人想要攪亂局勢、渾水摸魚。
但杜遠德思考問題的角度與張豹完全不同。
杜遠德乃是江南縉紳的核心人物之一,可謂是舉足輕重,像是他這樣的大人物,往往並不在乎事情真相究竟為何,而是更加在乎這件事情所造成的影響。
思索片刻后,杜遠德走到張豹面前,低聲道:「如今不僅是士氣可用,更是師出有名!更何況,縉紳威望也要維護!若是咱們註定要與江防營開戰,現在正是最佳時機!」
短短一句話,杜遠德就透露出了三個關鍵信息。
士氣可用!師出有名!縉紳威望!
在此之前,雖然縉紳們一直都在不斷召集人手與江防營對峙,但絕大多數縉紳只是指望著江防營看到己方人多勢眾之後主動退讓妥協,並不打算真正與江防營開戰,而現在縉紳們皆是群情激憤、戰意堅定,暫時也忘記了各種顧慮,正是開戰的最佳時機,這就是士氣可用!
與此同時,縉紳們雖然是土皇帝、地頭蛇,依附於他們的百姓數量也更為龐大,可以輕易調動大量人手,但他們畢竟是民,一旦是與江防營官兵開戰,就一定會受到聚眾叛亂的指控,但現在只要把王徽錚的慘死扣在江防營的頭上,縉紳們就可以佔據道德高位、得到朝野輿情的支持,這個時候再與江防營開戰,朝廷中樞也不會過份苛責,說不定還會想辦法安撫他們,這就是師出有名!
最後,無論是不是江防營動手殘害了王徽錚,縉紳們都必須態度強硬的報復回去,否則朝野各方就會把縉紳們視作是隨意可欺的軟柿子,可謂是後患無窮,所以縉紳們哪怕是明知道江防營無辜,這個時候也必須利用江防營立威!
張豹乃是一個聰明人,自然是聽懂了杜遠德的意思。
而真正讓張豹改變態度的話,卻還是杜遠德的最後一句。
張豹很清楚,江防營與縉紳勢力的立場訴求相差太遠,後續談判根本不可能成功,再加上雙方勢力的靠山趙俊臣與周尚景二人這一次也皆是想要大動干戈,兩邊人馬大概率還是需要真刀實槍的打一場的。
所以,杜遠德的說法其實很有道理——「若是咱們註定與江防營開戰,現在正是最佳時機!」
想明白這些事情之後,張豹也終於不再猶豫,揚聲傳令道:「既然如此,那就開戰!傳令下去,無論是糧幫幫眾,還是各家縉紳的家奴佃戶長工,所有人馬立即前往岸邊集合!接下來由我指揮……」
隨著張豹的大聲傳令,眾位縉紳與糧幫骨幹也紛紛忙碌了起來,皆是開始召集指揮各自人手集結整隊。
不過,絕大多數縉紳依然不打算親自下船參戰,只想留在船上觀望戰局,唯有杜遠德與王佳禾兩人出於各自原因下了船,準備親自參與這一戰。
另一邊,張豹雖然順應眾位縉紳要求決定開戰,但他依然想要調查清楚事情真相。
就在眾位縉紳皆是忙亂之際,張豹揮手召來了一位心腹,低聲問道:「關於那個王家旁系子弟王琦,你是否了解情況?」
這位心腹思索片刻后,答道:「在眾多王家子弟之中,王琦算是出類拔萃的,但他是旁系出身,所以他越是能幹,就越是不受王家主所喜!這一次,江防營扣留縉紳們的貨船,也是全虧了王琦及時通報消息,據說王琦當時為了從江防營的緝捕之下脫身,竟是直接跳江逃走,險些淹死在江里,幸虧有一條漁船途徑搭救……
對了,昨天傍晚時分,咱們與江防營的談判結束之後,搭救王琦的那兩名漁夫還特意趕來求見王琦,說是撿到了王琦遺落在他們漁船上的一枚玉佩想要歸還,竟然沒有私吞,倒是老實……」
聽到心腹稟報之後,張豹冷笑一聲,吩咐道:「派人盯著王琦!我要完全掌握他的一舉一動!」
張豹闖蕩江湖幾十年,幾乎是從未吃虧,如今有人在他眼皮子低下搞事,他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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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隨著縉紳勢力與糧幫開始集結人手整隊備戰,這種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的架勢,很快就引起了江防營官兵的注意。
在源源不斷的各路人馬支援之下,縉紳勢力這個時候已經聚集了四千五百餘人手,兵力比江防營高了一半有餘,已經明顯佔據優勢。
所以,看到這般動靜之後,江防營自然是極為緊張,同樣是迅速備戰。
江防營在備戰之際,也依然像是昨天一般,把他們抓捕的縉紳子弟擋在最前方充當人盾,後方則是布置了床弩、投石車、強弓等等大殺器。
但這一次,縉紳勢力卻不再因為這種布置而投鼠忌器了。
畢竟,押送貨船乃是一項苦差事,負責這項任務的縉紳子弟也皆是各大縉紳家族的邊緣人物,若是尋常時候,縉紳們還會顧忌他們的安危,但真正到了關鍵時候,縉紳們就會毫無猶豫的放棄他們。
待縉紳勢力的家奴護院以及糧幫精壯們集合完畢之後,縉紳們並不打算與江防營再次磋商,甚至都沒有打一聲招呼,就在張豹的一聲呼喝之下,烏泱泱的沖向了江防營的軍陣。
張豹的指揮並不高明,甚至是粗糙至極,就是想利用己方人數優勢直接衝垮江防營的防線。
但張豹卻是毫不擔心,因為他還秘密掌握著另一張王牌!
張豹信心十足,只要這張王牌打出來,己方就一定是迅速獲勝,甚至不會出現太多傷亡!
另一邊,看到對方竟然毫無商議餘地的直接開戰,許慶彥、劉懷遠、顧惜青等人皆是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縉紳們究竟為何發瘋。
但局勢緊迫之下,許慶彥也顧不得考慮這些事情了,大聲傳令道:「快!讓後方的投石車、床弩、以及弓手立即展開攻擊!對方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要受到遠程打擊,必定是一鬨而散!」
許慶彥的想法固然有道理,像是投石車、床弩、強弓這種殺器,在打擊烏合之眾的時候向來是奇效極佳!
但下一刻,許慶彥就收到了一個驚天噩耗的消息!
大量的江防營官兵——尤其是那些操控投石車、床弩與強弓的江防營官兵——紛紛是表明了立場態度,他們要在這場衝突之中保持中立,拒絕聽命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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