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一章 正德現身
秦堪面帶微笑離開了乾清宮,臉上的笑容很輕鬆,彷彿今日進宮的目的真的只是與皇帝喝茶聊天,順便談談理想聊聊人生。
邊軍將士們仍團團圍在乾清宮門口,惡狠狠地注視著朱厚熜的一舉一動,丁順單手按在腰側的綉刀上,殺氣凜凜地瞪著朱厚熜,眼中凶光畢露,似乎有種將皇帝斬於刀下的衝動,然而一想到秦堪那張冷森的臉,丁順生生打了個激靈,不得不悄悄斂去了眼中的凶光。
朱厚熜仍獃獃地坐在殿中,盯著眼前茶具上的空茶杯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沉寂中,一道裊娜多姿的身影悄悄地出現在殿門外。
丁順和無數將士急忙讓開並躬身抱拳行禮,齊聲道:「見過四夫人。」
唐子禾款款而行,蓮步輕抬走進殿中,站在朱厚熜面前盈盈一拜,道:「秦門唐氏拜見陛下。」
朱厚熜木然的眼神慢慢轉到她身上:「秦門?你是秦堪的夫人?」
唐子禾笑道:「是,不過是夫人之一。」
「你見朕有何事?」
唐子禾抬頭,毫無顧忌地打量著他,俏麗的臉龐帶著笑意,眼神卻比寒鐵更冰冷,朱厚熜一陣不自在,只覺一柄鋒利的刀鋒在他臉上刮來刮去,漸漸有些羞惱了。
良久,就在朱厚熜準備發怒之時,唐子禾幽幽開口了。
「天時地利人和,真教他佔全了,再大幾歲便成不了事,小几歲也無法成事,老天賜下的運氣吧。」
「你究竟在說什麼?是秦堪派你來辱我么?」朱厚熜加重了語氣。
唐子禾輕輕一笑,道:「我家老爺眼中只見天下。連造反都是堂堂正正從城門打到宮門,他怎會如此狹隘,專門派他的夫人來侮辱你?陛下真是多慮了。」
「你到底來幹什麼?」
唐子禾滿臉笑意,卻故意嘆氣道:「老爺做事倒是乾脆利落。可惜有些馬虎。我這做妻子的命苦,只好到處幫他收尾善後。明明是任勞任怨,他還朝我橫眉豎眼常常責罵我,你說我命不命苦?」
朱厚熜怒道:「你說這些與朕何干?」
「當然有關係,剛才我不是說過么?我到處幫他收尾善後呢。今日陛下便是我需要收尾善後的人之一……」
「什麼……意思?」朱厚熜看著她那張艷若桃李的俏臉,卻彷彿看到一條斑紋美麗的毒蛇在他面前吐著信子,神情不由浮上幾許驚恐。
唐子禾從袖中取出一顆褐紅色的藥丸,放在朱厚熜面前的茶杯里,拎壺將杯中注滿水,藥丸遇水很快化為虛無,一杯淺黃色的水卻漸漸變成了紅色。紅得像血。
「陛下放心,我家老爺既然說過『君仍是君,臣仍是臣』這樣的話,我們便不會害你性命。不過呢,你放心了,你也要讓我家老爺放心才是,你說對嗎?」
朱厚熜盯著那杯血紅色的藥水,驚懼地道:「這,這是……」
唐子禾彷彿與多年摯友聊天一般侃侃而談:「這是七種毒草加七種毒蟲配成的葯,不錯,它是劇毒之葯,發作時彷彿萬箭穿心,腹中五臟六腑會急速膨脹,然後急速萎縮,最後一命嗚呼,令人生不如死,所以我給它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名叫『蝕腹』,不過此物雖毒,但毒性緩慢,每年若服用一次解藥的話,便可抑製藥性,永不發作,如果有一年忘記服解藥……唉,那可就糟了,神仙都救不活呀。」
「這種毒藥是我閑時無事琢磨出來的,天下縱然名醫無數,可誰也解不了它,因為誰都不知道這七種毒草和七種毒蟲是哪七種,更不知每樣毒物的分量搭配,不客氣的說,這種毒天下只有我能解,當然,明日開始,我家老爺也能解了,陛下何不試一試?我在裡面加了一點蜜糖,味道還是很甜美的……」
唐子禾說了一大通,彷彿推銷藥品的醫藥代表似的,竭盡全力地哄騙小皇帝吃藥,神情非常的和藹慈祥。
朱厚熜嚇得面色慘白,驚恐地看著面前那杯血紅色的葯湯,死死抿住唇使勁搖頭。
皇帝沒當好,但並不證明他傻,相反,他比絕大多數同齡人要聰明得多,否則也不會以他小小年齡便給秦堪帶來這麼多的麻煩,顯然所謂「味道甜美」這麼誘人的廣告詞也打動不了他,這是毒藥啊,喝下去不吃解藥會死人的,朱厚熜又不是徐鵬舉那樣的吃貨,再甜美他敢吃嗎?
唐子禾無奈地又勸了幾句,真誠懇切的表情如同電線杆老軍醫勸病人不要放棄治療似的,勸了半柱香時辰,唐子禾終於失去了耐性,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一顰一笑動輒殺人成百上千的女豪傑,耐心向來不怎麼好的,今日已是大大破例了。
「陛下以為今日此時,你是什麼?」唐子禾眼中射出銳利的冷光。
朱厚熜瑟縮了一下,訥訥道:「秦堪說……朕還是大明皇帝。」
唐子禾誘人的櫻唇悄然一勾,輕輕地道:「看來陛下對自己的處境還是很不夠呀,自今日始,我家老爺為刀俎,陛下為魚肉,陛下難道還看不清時勢么?」
朱厚熜又驚又怒,滿腹悲憤恨意,在唐子禾面前卻不敢發作,垂頭盯著面前的茶杯默然不語。
良久,朱厚熜終於認命地嘆了口氣,流著淚端起茶杯,默默地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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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激戰,城內城外,宮前宮后布滿了將士的屍首,宮中的白玉石地磚被鮮血浸染成了暗紅色,天色剛亮,宮中千餘宦官在太監們的帶領下拎著木桶和刷子。用力洗刷著宮內各處乾涸凝固的鮮血,不停的洗,不停的刷,沒過多久。鮮血終於被沖洗乾淨。白玉石重新露出了原本的高貴色彩,彷彿一切都被抹殺。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邊軍將士們團團護侍著秦堪,眾人慢慢走出宮門。
神情惶恐驚懼的宦官和降了的大漢將軍匆忙打開承天宮門,目光敬畏地看著秦堪慢慢走出來,他們知道。從今日起,大明變天了,偌大的江山社稷從今後真正的掌權人將是這位名震天下的秦公爺……或許,他很快就不止是公爺了。
丁順跟在秦堪身後,隱隱落後一步,正在稟報昨夜戰果。
「昨夜團營被擊潰,邊軍鐵騎擊殺團營將士二萬餘人。余者潰退,遁入鄉野山林,按公爺的吩咐,任其退去。」
「今日凌晨。朵顏部一萬精騎到達湯河鎮外,正與密雲,燕山等三衛勤王兵馬遭遇,雙方一觸即戰,朵顏部塔娜陣前斬燕山衛前鋒,幾番衝刺后,三衛兵馬潰敗……」
秦堪一邊聽一邊點頭,卻不發一語。
…………
宮門打開,金色的陽光傾灑,照在秦堪的身上暖暖的,秦堪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承天門廣場上,近千名大臣穿著各自的朝服,靜靜地站在廣場上,大臣的周圍布滿了披甲的邊軍將士,將士們刀離鞘,箭搭弦,神情冷肅戒備地盯著這些大臣們。
楊廷和,梁儲,蔣冕三位內閣大學士站在前列,六部尚書侍郎其後,再後面便是一排排六部員外,主事,各寺正卿,少卿,各司局庫主官,大大小小站了一千多人,可以說,京師的官員此刻差不多全到場了。
離大臣不遠處,還站著一些勛貴和武將,他們與大臣的陣營涇渭分明,然而大家的目光都同時盯在秦堪身上,有憤怒,有悲切,有憎恨,也有竊喜,不一而足。
迎著各種含義不同的目光,秦堪平靜地與大家對視,目光坦蕩,無所畏懼。
良久,謹身殿大學士蔣冕往前踏了一步,道:「秦堪,聖天子何在?」
秦堪拱手:「聖天子躬安。」
華蓋殿大學士梁儲又上前一步,怒道:「你欲篡位稱帝,可有問過我等忠直之臣?」
秦堪笑了:「我沒有篡位,也不會稱帝。」
楊廷和目光複雜地看著秦堪,許久,垂頭一嘆,默然不語。
梁儲仰天長笑:「哈哈,昨夜遼東邊軍城內城外殺得團營和騰驤四衛營屍山血海,潰不成軍,終於被你打破皇宮,聖天子生死不知,殺了這麼多人,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你卻說什麼不會篡位,欺我天下人都是傻子嗎?信口雌黃,貽笑大方!」
秦堪仍然微笑,再次重複:「我沒有篡位,也不會稱帝。」
蔣冕「呸」了一聲,怒道:「問問朝中大臣,誰會信你鬼話,逆賊,你欲稱帝,除非將天下文官和讀書人全部殺絕,否則,你當不了皇帝!」
身後眾臣同聲附和,廣場上回蕩著一陣又一陣「逆賊」「篡位賊子」的痛罵聲。
戶部員外郎黃石山忽然越眾而出,指著秦堪慘笑道:「君已是亡國之君,臣亦是亡國之臣,老夫只忠朱明,絕不會認一個竊國篡位的賊子為新主!秦堪,你只佔了大明皇都,卻沒有佔盡天下州府,大明各地藩王和衛所一定會盡起大軍進京勤王,逆賊,等著天來收你吧!先帝,老夫隨你來了——」
說完黃石山重重一跺腳,低頭朝旁邊嚴陣戒備的邊軍將士手執的鋼刀撞去,一名百戶躲閃不及,刀尖撞上黃石山的胸膛,瞬間穿胸而出,黃石山咧嘴慘笑,垂頭氣絕而亡。
廣場上愈發安靜,黃石山殉國,令所有人神情愈發憤怒和悲切,眾人靜靜看著黃石山的屍首,不少人垂頭嗚咽出聲,一種刻骨的恨意漸漸瀰漫,蔓延。
悲慟的氣氛感染了所有的大臣,很快,又有兩名大臣越眾而出,指著秦堪大罵三聲「逆賊」,然後一頭撞向承天門的宮柱而死,接著第四個,第五個……
大明的文官虛偽,貪婪,自私。鑽營……所有人性的卑劣幾乎都能從他們身上找到,然而國破城覆的這一刻,他們終於有了人臣的擔當,用自己的方式選擇了與國同亡。
世間的人心。豈是「好」「壞」二字能盡概?
秦堪一直平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大臣慷慨赴死。臉上的表情如同一灘死水,不泛絲毫漣漪。直到廣場上的屍首堆積了六十餘具,剩下的大臣再也沒人有勇氣選擇殉死時,秦堪忽然仰天大笑。
這,就是萬夫所指的滋味么?
楊廷和終於向前走了一步。流著淚顫聲道:「秦堪,夠了,死的人已太多了,真的夠了!」
「一片冰心在玉壺,縱有千萬人在我面前死去,亦不能左右我的抱負!」秦堪一反往日溫文的形象,瞪著通紅的眼珠。面色猙獰地向大臣們怒吼著。
梁儲跪在殉國的六十多人的屍首前大哭,轉過頭憤怒地盯著秦堪:「逆賊,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當不了皇帝的,縱然殺盡天下文臣和讀書人。你能誅滅世間人心么?」
人群外,忽然傳出一道熟悉的嘆息。
「他不能,朕能。」
眾人愕然回頭,凝目細看,不由大驚失色。
兩隊邊軍將士簇擁著一名身穿金黃龍袍,頭戴翼龍金冠的男子,卻竟是失蹤多日杳無音訊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陛下!」
「陛下!」
眾臣驚愕之後,紛紛跪拜。
朱厚照無視跪拜的大臣,在眾將士的簇擁下緩步穿過人群,走到秦堪身前,見秦堪也垂頭跪拜在他身前,朱厚照目光複雜地掃了他一眼,然後看到了那六十餘具殉國的屍首,怔怔望了片刻,朱厚照忽然流下淚來。
「都是忠臣啊,都是壯烈慷慨之士,來人,以國士之禮厚葬之。」
「是。」
朱厚照忍著心痛,緩緩環視群臣,泣道:「朕,終究還是辜負了天下。」
「臣等恭賀陛下龍體康愈,無恙歸來。」
「陛下,臣參寧國公竊國篡位,謀反逼宮,共計不赦大罪十款,小罪三十款……」
「陛下,秦堪逆賊與遼東總督葉近泉合謀造反,請陛下嚴懲!」
「…………」
經過了短暫的驚愕,參劾的聲音便四下而起,廣場很快陷入一片紛亂的嘈雜之中。
朱厚照看著眾人,直到參劾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寂然無聲,朱厚照幽幽一嘆:「朕……還是大明皇帝么?」
眾臣一驚,聽出了朱厚照話里意思,面面相覷之後,禮部尚書毛澄站出來,遲疑了一下,愧然道:「臣等萬死,陛下當日杳無音訊,國不可一日無主,朝臣廷議之後,只好選興獻王之子朱厚熜為帝,月前已登基即皇帝位,……按制,陛下是為太上皇。」
「太上皇?」朱厚照嘴角一勾:「這是你們廷議的結果?」
「是……」
「那麼,傳位詔書何在?」
此言一出,眾臣齊然變色,瞬間冷汗淋漓。
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歷朝歷代皇帝駕崩前,一般都會寫下傳位遺詔,若有的皇帝來不及寫遺詔便駕崩,那麼便由大臣代皇帝寫下遺詔,按長幼嫡庶的順序指定皇位繼承人,兩者都有合法性,然而,正德朝的皇位交替卻出現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大臣廷議選出的皇位繼承人登基之後,前任皇帝竟莫名其妙出現了!
這可是亘古未有先例,前任皇帝出現了,那麼由內閣大臣起草並頒布的傳位遺詔還有效嗎?換句話說,朱厚熜這位剛登基才一個月的新皇帝,其身份地位還合法嗎?
眾臣冷汗直冒,從古至今,君臣都講究「名正言順」,名不正則言不順,諸事皆廢,往更深一層想想,若是朱厚照此刻搖搖頭,否定朱厚熜的皇帝身份,那麼,朱厚熜還真就算不得皇帝,秦堪昨夜的種種所為也立馬變了性質,等於是誅偽君,勤王事,清宮室的正義行為,而奮戰守宮城的團營和騰驤四衛也等於是助紂為虐。
「這,這個……」饒是毛澄熟讀精通古往今來禮制,此刻卻也急得滿頭大汗,老臉蒼白,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各朝成例,真是太難找了,從古至今也沒發生過新君登基后,前任皇帝又回來的例子,哪怕躺在棺材里的先帝詐屍的例子也是素未發生。
朱厚照看著眾臣的反應,淡淡一笑,道:「既然朕沒有頒過傳位詔書,那麼,現在你們是認朕這個皇帝,還是朱厚熜那個皇帝?」
楊廷和目光閃動,眼中的悲切之色早已不復再見,取而代之一片深深的喜色,聞言急忙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臣等自是尊陛下為大明唯一的皇帝。」
楊廷和帶了頭,眾臣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正牌皇帝已回來,那位嘉靖皇帝朱厚熜,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都不算真正合法的皇帝了。
於是眾臣心服口服地跪拜,齊聲道:「吾皇萬歲。」
聽著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聲,朱厚照臉上並無半分喜色,淡淡地道:「眼前這一幕,似乎很熟悉,當年土木之變后,英宗皇帝被瓦剌也先俘虜,朝臣寧死不屈,另推景泰為帝,執掌朝政並抗擊瓦剌,後來英宗被瓦剌放回,被景泰帝圈禁深宮,最後英宗發動兵變,奪取九門,終於再次登基稱帝,今日此情此景,與當年何其相似,諸卿以為然否?」
眾臣心中一沉。
朱厚照這番話自然不是無緣無故跟他們說故事,閑嘮嗑兒,這番話必然有目的的。
見眾臣皆不答話,朱厚照接著道:「昨夜城宮驚變,遼東邊軍攻城與守軍激戰,一切都是朕的旨意,寧國公秦堪實是奉旨而為,諸卿斥其為篡位逆賊,殊為不妥……」
扭頭若有深意地看了秦堪一眼,朱厚照加重了語氣道:「秦堪不會篡位,更不會稱帝,朕……相信他是忠臣。」
「可是……陛下調動邊軍,殺團營和守城將士無數,此事毫無道理!陛下堂皇進宮,臣等怎會不認?」梁儲忽然憤聲道。
朱厚照嘆道:「忠與奸,黑與白,不到緊要關頭,朕怎能分得清楚?梁先生,難道你分得清楚嗎?皇宮裡坐著另一個皇帝,你若是朕,真敢孤身堂皇進宮,與他爭位嗎?」
「老臣……不敢。」
眾臣的心已涼了半截,朱厚照這話說出來,等於給昨夜之戰定了性,秦堪再也不是什麼竊國篡位,反而是碧血丹心的忠臣。
宮門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接著在朱厚照身後重重跪地。
「皇弟興獻王之後,朱厚熜拜見皇兄陛下,陛下……你能回來,實在是太好了,皇弟喜不自勝。」說著說著,朱厚熜泣不成聲。
這句話倒絕非虛偽,實是如假包換的喜不自勝,朱厚熜實在是當怕了皇帝,當到最後連自己的小命都被攥在別人手裡,再當幾年焉有命在?
朱厚照回頭,靜靜看著這位比他小十多歲的堂弟,兩位皇帝此刻終於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