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八章
連續幾日,浮屠羅門上空永遠籠罩著一沉厚厚的烏雲,就好像現實世界也被羅修的夢境之中那永遠迎不來春天的仙境傳染上了什麼怪病,眼瞧著似乎要暖和下來的天氣又被打回原形,烏壓壓的天空總是不分時候地飄下起鵝毛大雪,下了一會兒又毫無徵兆地停下……
人們不得不將已經洗乾淨準備放入柜子深處來年再拿出來用的厚襪子以及被窩重新抱出來裹在身上,已經連續幾日沒看見往浮屠羅門裡拉柴的馬車噠噠的馬蹄聲也重新在院子門前響起……
氣象台爭對這樣的奇怪現象作出解釋,說是德國被一股名字不太好記的寒流入侵,因此整個國家將會迎來二十年來最嚴冷的、為期最長時間的嚴冬,氣象節目的最後,溫柔的氣象員姐姐沒忘記提醒人們提前為這漫長的冬季作為心理以及物資上的準備。
寒冷的天氣並沒有給這個國家的人們帶來任何的影響——而事實上,就連氣象台本身似乎也並不認為這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如果情況真的很嚴重,那麼這件事反而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就在誰都能收聽得到的廣播頻道里宣布出來。
人們都知道,嚴冬總有一天會過去,春天遲早都會到來。
因此,他們並不會因此而感到驚慌失措。
這就是身為人類的尿性所在——對於他們一早就有把握的事情,他們永遠都會顯得不急不慢彷彿勝券在握;只有在他們發現自己對事態失去掌控的時候,他們才會表現出除卻那些令人討厭的盲目自信之外的其他情緒,比如迷茫,比如驚慌,比如如同患上了瞬間失語症似的長期沉默。
逃避,這是他們對無法掌控的事態發展做出的下意識選擇。
……這樣的人,說的就是羅修。
他擁有所有人類可能會擁有的通病。
……哦,這裡所謂的「人類」,就是烏茲羅克口中的那種,所謂「討人厭的人類」。
溫暖的室內將整個窗戶都弄得水霧朦朧的,只有一小塊看上去是用手隨意擦拭出來的清晰區域,黑髮年輕人抱臂靠在這冰冷的窗邊,垂眼不動聲色地看著窗外。
冰天雪地之中,修女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前院停駐的貨運馬車跟前,在工人的幫助下,一筐筐的麵包、麵粉以及蔬菜被從馬車上搬運下來,麵包在框子里堆積成一座小山,每一塊麵包都用食用紙袋包裝起來,修女們每人一筐,搖搖晃晃地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深一步前一步地往主建筑後用來儲藏食物的倉庫緩緩挪動。
那些麵包看上去像是剛剛新鮮出爐的模樣。
隔著這麼遠,羅修也覺得自己彷彿聞到了烤麵包的香味兒,他知道這當然是他的錯覺——黑髮年輕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胃部,發現他之所以產生這樣的錯覺,只不過是因為冬天熱量消耗太快,這會兒他又餓了而已。
——說起來,飢餓搞不好也是招人討厭的「人類罪狀」上名列前茅的罪名之一。
……最可惡的是,光是要吃東西也就算了,吃飽了之後,他們還得負責將它們又拉出來——既麻煩也不優雅。
想到這裡,靠在窗邊的黑髮年輕人睫毛輕輕顫抖,而後,他毫無徵兆地「噗」地一聲輕笑出聲,帶出的熱氣將他擦出的這片清晰的視線區域重新模糊,黑髮年輕人稍稍直起腰,臉上帶著認為什麼事情極為荒唐的表情,抽身頭也不回地離開窗邊。
原本被掛至一旁的厚重的窗帘重新落下。
遮住了此時在窗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出現的、正站在馬車前與車夫結賬的那個高大挺拔背影。
羅修不急不慢地在愛下棋的老頭對面坐下,此時他面前擺著的棋盤看上去像是剛剛才開始,在老頭動完了黑棋之後,羅修順手就捏起一枚白色的棋子,隨手在規矩範圍內移動,順利吃掉一顆黑棋。
愛下棋的老頭對這突然加入棋局的不速之客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他只是在被吃掉了一枚黑色棋子之後,思考片刻,這才重新拎起自己的棋子,猶豫地決定了下一步,與此同時,他卻突然張口,說的是與這盤棋毫無關係的話題——
「要我說,這天氣真是冷得夠嗆。」
黑髮年輕人頭也不抬地從嗓子深處應了一聲。
愛下棋的老頭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又繼續道:「這麼冷的天氣,我還以為你會到烏茲羅克大人的卧室里去取暖,但是經過這幾天的觀察,我又發現每次晚上修女點名查房你都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房間里,老兄,這是怎麼回事?你跟烏茲羅克大人鬧彆扭了?」
「……」彷彿是某個名字終於觸動了此時懶洋洋窩在沙發中的黑髮年輕人某根敏銳的神經,只見他捏著棋子要往下落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坐著的老頭,「這種東西你也暗搓搓地觀察,身為一個老頭,你要不要這麼八卦?」
「老年人也是有娛樂的,所以你真的跟烏茲羅克大人鬧彆扭了嗎?」
「……」
黑髮年輕人沉默片刻,幾秒后,他彷彿忽然失去了繼續下棋的興趣,將夾在指尖的黑色騎士隨手一扔,續而彷彿嘲諷一般勾起唇角,緩緩道——
「我和他有什麼彆扭好鬧的。」
「那怎麼……」
「只不過忽然決定,老死不相往來了而已。」
「……」
愛下棋的老頭聽到這麼個驚人的回答,猛地掀起眼皮子瞅向黑髮年輕人——然而,他卻發現這會兒後者看上去意外的平靜,沒有怒氣衝天,沒有滿臉疲倦,更加沒有比想象中更加精彩的梨花帶雨,老頭失望地發現,此時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刻薄且淡定的,就彷彿他真的如他自己所說那樣,只是突然毫無預兆地決定要跟烏茲羅克老死不相往來而這其中沒有任何其他原因似的。
愛下棋的老頭怔愣片刻,隨後,他拿起放在手邊的那個洋娃娃,摸了摸那個洋娃娃的頭,嘟囔著用自言自語的音量說:「夫人,我果然老了,突然發現自己有點看不懂年輕人的世界。」
他噓噓叨叨了一會兒。
等到他抬起頭時,他這才發現,原本坐在他對面沙發里的那個黑髮年輕人已經不見了,只有沙發上留下的被坐過的痕迹在默默地說明,剛才確實有那麼一個人坐在那裡,跟他說話。
而此時此刻,羅修已經獨自離開溫暖的公共休息室,在冰涼的走廊上走出很遠了。
他漫無目的地在浮屠羅門的建築中閑晃了一會兒,並在這個過程中認真地思考了一個這麼多天以來他一直在逃避考慮的問題: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像是現在這樣漫無目的不自覺地散步「散」到烏茲羅克的辦公室門前,沒有站在那扇門后全程聽完那些個他不應該聽到的話,現在,他是不是還被蒙在鼓裡,開開心心地維持著他一開始抱有的「全世界只有烏茲羅克是好人」這樣……完全不切實際,且荒唐可笑的錯誤想法。
擺在他面前的只會是兩個結果——
始終不知道真相,那麼此時的他雖然可能是愚蠢的,甚至是愚蠢地生活在虛假的假象中,但是毫無疑問,在別人特意建造並小心維護的假象下,他的生活會是安穩甚至幸福的。
與之相對應的,現在的他知道了真相,不再是愚蠢的那一個,然而不幸的是伴隨著脫離「愚蠢」行列,他轉頭便光榮地加入了「伐開心」的隊伍。
羅修有些矛盾。
現在他終於相信以前人家說得某句話搞不好真的無比正確:有些事情不要刨根究底,不知道真相,反而才會比較幸福。
此時此刻,獨自站在空蕩蕩的走廊,凄涼地吹著冷風的他其實就是應徵這句話最好的、活生生的例子。
曾經的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幻想自己擁有愛自己卻因為陰陽相隔迫不得已與他分離的父母;他幻想是正義的戰士來到瘋人院剷除惡魔;他幻想自己遇到了一個從頭髮完美到腳趾甲的完美男人——那個時候,他的生活中充滿了前進的動力,在尋找真相的道路上,他毫不猶豫,勇往直前。
而現在,他終於一條路走到黑,一路腥風血雨殺到了追尋真相的道路的盡頭。
他興高采烈地打開那最後的寶箱。
然後他發現他的母親還活著,只是自己活得挺開心完全不想**他;他不是什麼正義的化身而是一個擁有著惡魔的名字搞不好真的就是惡魔的人的替身;他以為的那個完美的男人,與那幾場醒不來的噩夢之中出現過的最惡劣的男人,是同一個人。
而這個他深深的討厭這又熱愛著的男人,喜歡的是他原本作為惡魔的那個身份,叫什麼來著?……薩麥爾……至於「羅修」么,就是一討人嫌的路人——
原本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只不過他以「羅修」的身份在夢境中跟這個男人做.愛,回到現實以後,還他媽從頭到尾以為他們是兩個人,哪怕是他們長得一樣,聲音一樣,連那玩意的尺寸都驚人的相似,直到知道真相前,他還是傻乎乎地對此沒有擁有過半絲懷疑,他甚至因此而心懷愧疚,幾乎是半主動地邀請男人又做了一次。
然後整件事似乎就跟他「羅修」有了那麼一星半點的關係。
至於有多少……他也說不準。
可能就是從一個正面鏡頭都沒有的龍套升級成了擁有一倆句台詞的路人甲這個程度吧。
……那還真的是只有半毛錢關係,不能再多。
以上。
這神獸一般的狗血過時劇情,大概夠一名泰國導演拍出一部上千集的泰劇。
………………呃?
等等。
好像哪裡不對?
羅修停下前進的腳步,身體有些僵硬地伸手扶住身邊冰冷的畫框,忽然發現一個這些天他幾乎忽略了的另一個隱藏性問題:如果從「尺寸」這個角度思考的話……那個他從來沒有見過長什麼樣的塔羅兵,搞不好也相當可疑。
呼吸猛地窒息了一下,幾經接受各種打擊的黑髮年輕人又迅速淡定下來,只是面無表情地心想:媽的。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二十幾年來的平靜生活,好像忽然都被豬拱了似的。
糟心得很。
羅修深深地嘆了口氣,而就在這時,他聽見從他的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對於這個劇情他也是業務熟練得很,頭也不抬地揮揮手:「看在老子曾經是你兒子的份上,這個時候不要來煩我,艾麗嘉。」
羅修語落。
奇怪的是,他等待了一會兒后,在他身後的人卻沒有說話。
他奇怪地轉過頭,這才發現,此時此刻站在他身後的人不是艾麗嘉,而是烏茲羅克——高大的男人站在他不遠處開外的地方,肩膀上還有尚未融化的積雪,很顯然是他因為什麼事情剛剛從城堡外面匆匆回來。
此時男人臉上的表情亦如羅修記憶中的一樣溫和耐心,只不過這會兒這樣的溫和耐心在黑髮年輕人的眼中成為了另外一種意義上的面目猙獰。
羅修的唇角抽了抽,很顯然這會兒除了轉身跳窗,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選擇,於是他聽見自己用淡定的聲音說:「哎喲,烏茲羅克大人,午安啊。」
話一說出口,他自己都覺得那語氣里挑釁味道太重。
這樣挺不好的。
畢竟干起架來,他完全不是塔羅兵的對手,又因為打不過塔羅兵,所以他當然也打不過和塔羅兵就是一個人的黑暗公爵,於是這等號一路劃過去,他果斷也打不過烏茲羅克。
嘖嘖,這個句子聽上去像不像是他的生命中曾經充數著各式各樣的男人?
實際上他們都是一個人。
就好像從頭至尾他羅修一直在被這麼多人耍著玩滿盤皆輸,只不過縱觀全局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其實他輸,也就是輸給這麼一個人而已。
……誰讓那年那月那日那瘋人院那樹下,他先對他一見鍾情來著。
純屬活該。
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