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雨如恩
吃過飯,做過洗鍋刷碗這些瑣事,張牧雲想到不能總讓這女孩兒穿自己短衫,便招呼一聲,讓她先待在房中,自己去相熟的人家看能不能借幾件衣服。
「謝謝大哥。」
文靜的女孩兒依舊這般彬彬有禮。
「嗯!」
張牧雲也不多說,便出了院子。本來,他家院子這蘆秸稈編成的門扉從不關上,這時出門,他也記得隨手將它帶上。
再次出了家門,轉過幾個路口,張牧雲便走到村南一戶青磚瓦房的人家。在這戶看起來家底殷實的民戶前面,他也不進院門,從半人多高的籬笆牆外一張望,見到院子里有個濃眉大眼的漢子正蹲在地上擺弄耙子農具,便隔著這酸棗枝子的籬笆沖那漢子喊道:「張大哥在家啊!」
聽他招呼,院子里那張姓漢子一抬頭,看見他,便笑道:「是牧雲啊。快進來。怎麼今個有空串門?」
「大哥,也不是有空,其實今天忙得邪乎!」
張牧雲聽那漢子請他進門,便一邊繞過籬牆穿過木門,一邊笑嘻嘻地說道:「到哥哥家串門,只是有事相求!」
「哦?」
長相樸實的莊家漢子聽牧雲這麼一說,便將手中修著的木耙放到一邊,認真地問道:「有啥事,說。」
「張青大哥,是這樣——」
原來這莊稼漢子叫張青;這時張牧雲也已收了嬉皮笑臉,把今天這事兒一五一十告訴他這同村大哥。只聽他道:「不瞞大哥,今早我我去汨羅河那邊戳魚,可巧救得個女子。聽女子說,是她家父母雙亡,落難逃荒來的,不巧在客船上落水。」
雖然這張青大哥十分可信,但這年頭收藏逃奴可算罪過,張牧雲也不敢亂說,於女孩兒來歷便編了個話兒遮掩過去。這話說完,見張青聽得認真,也沒起疑心,他便繼續說道:「我瞧這女孩兒無家可歸,著實可憐,便將她收留。起好心留下倒好,不曾想家中沒有女人衣服,沒法換洗,便想到哥哥,來跟哥哥家叨擾,看看嫂子有沒有什麼不穿的舊衣裳先借來換洗幾天,等過一些時買了衣服再還。大哥你看……」
張牧雲說到這兒,還待再說,卻見那張青已變了顏色,打斷他話有些沒好氣地說道:「原來就這事?牧雲你也真小心!」
張青很不高興:「牧雲你不想想,大哥可是從小看你長大的,平時沒能多少看顧,現在有了這等小事,還費得你這麼一說!你且等等!」
熱心腸的莊家漢子朝張牧雲一擺手,便扭頭朝後院叫道:「二姐,二姐!」
「來了來了!」
張青沒嚷幾聲,便從後院匆匆跑來一位婦人,身穿著藍地白花的布衫裙,頭戴著黑絲線的髻網兒,正是典型的農村婆娘打扮。
「當家的,叫我做啥?」
這位婦人正是張青的婆娘,姓趙,也是同村人,因為排行第二,當姑娘時被「二姐二姐」地叫慣了,嫁過來后這稱呼也沒變,反正小村小戶不講究,她丈夫平時還是叫她二姐。話說這趙二姐,聽了丈夫召喚,忙不迭地來到前院,這時手裡還端著個木瓢,裡面裝著些碎米粒,顯見剛剛正在餵雞。來到前院中一見張牧雲,勤快的二姐兒便叫道:「原來是牧雲啊,是不是你有事?」
「是啊!」
也不用張牧雲開口,那張青便介面說道:「二姐啊,牧雲兄弟家來了女客,一時沒衣服換洗,你趕緊去屋裡瞅瞅,在你那堆裳子里挑幾件好的趕緊給牧雲拿上!」
「喔!」
聽了丈夫的話,那趙二姐卻站著沒動。見她這樣,張青頓時便有些紅臉,正要喝叱,卻聽二姐問道:「牧雲小兄弟,敢問你家女客大約多大年紀?」
「呃,看樣子十三四歲吧……」
「噢!」
聽了回答,趙二姐便轉向丈夫道:「當家的,那我得回趟娘家。我屋裡那幾套你給我置的衣裳,都老氣,牧雲屋裡的穿不得。」
「呃……回娘家就回娘家,哪那麼多廢話!」
聽了妻子的話,張青心裡贊她心細,卻惱她埋怨自己眼光,便也沒什麼好聲氣。
「嗯吶!」
那趙二姐倒是順從慣了,被丈夫這麼一喝,也不覺著生氣,順手把手裡的木瓢遞給丈夫,便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攏了攏耳邊的髮髻,便待要走。這時張牧雲又說道:「嫂子,我也跟你一塊兒去吧;那女娃在家等著,我拿到衣服便早點回去,不來跟哥哥家道謝了!」
「嗯,這樣好!」
張青點頭稱是。又想了想,便叫住二姐,著她去拿籃子去裡屋裝上二十個雞蛋,十個帶給老丈人,十個送給張牧雲家,當作給新客的見面禮。見他如此盛情,張牧雲推脫一陣見推不掉,便也千恩萬謝地收下了。
此後他如何隨張青媳婦去她村西北的娘家取姑娘時衣服不提,約摸一個多時辰功夫后,那趙二姐便一人回來,跟張青說事兒都辦妥。交待完,這婦人正要回後院去,卻又被丈夫叫住,說有事要跟她商量。
「二姐。」
只聽張青說道:「你別著忙去餵雞,先聽我說點事兒。」
「嗯吶。」
婦人停在院子里。
「嗯,剛才你沒去牧雲家吧?」
「沒去呢。」
不知道丈夫為什麼這麼問,趙二姐有些奇怪。剛答完,又怕丈夫責怪,她趕緊又添了一句:「你又沒叫我把衣服親手送去。」
「不是說這個。」
人走後丈夫語氣溫和:「二姐,我是剛想起另一件事。」
「什麼事?」
「嗯,我也不知道牧雲收留的那女孩兒,長得怎麼樣。過幾天你給我找個機會去看看。」
「喔?為什麼?」
聽了當家的話,趙二姐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見她遲鈍,張青稍有些不滿,道:「真是個笨婆娘,比我這大男人還不曉這些事。我是在想著,牧雲他也不小了,過年就十五了吧。當年我有他這麼大的時候,早是娶媳婦漢子了。我是想著,這娃兒命苦,看他家那光景,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娶上媳婦……」
正待張青說下去,卻不防被他那低眉順眼的媳婦給打斷:「我說當家的,你這麼說,我可要說你一句白操心。」
「嗯?怎麼白操心?你倒給我說說聽聽。」
「嘻,當家的你不記得了?我可聽說了,當初張叔張嬸過世前,可是給牧雲這孩子定下了親事的……」
「閉嘴!」
聽婆娘這麼一說,張青正是氣不打一處來,忿忿叫道:「說你笨就是笨!上回我沒跟你說過張叔訂下的那門親家?鄰村的李叔可是跟我說過,他上回去湖西辰州幫人送貨,聽人說了,牧雲那頭的親家現在富得邪乎!」
本來說話和緩的莊家漢子現在說得如竹筒倒豆一般:「那王家,不僅那個大王莊地面兒全成了他家的,還聽說在辰州城裡開了不下四五家米鋪綢緞莊,正是富得流油!你看,這樣貧富懸殊……現在可不是古時候,人情真真比紙薄。就不說這個,那當年張叔在的時候還是個秀才,跟王家主人訂下娃娃親,一個有功名一個只是商家,兩下湊湊還好說;可是現在你看看,張叔墳頭上長著的紅茅草都燒過十幾茬了,這親事還能作數?」
「唉!」
忿忿說了一通,雖然樸實卻洞悉世情的莊家漢子重重地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便有些難過地跟婆娘說道:「你不曉得,我當年受過張叔好處的……這些年自己過得也緊,沒幫上牧雲多少忙,心中也慚愧。偏生牧雲這伢兒,論別的比誰都機靈,就在這事上死心眼,認死理。唉,你也別不信我的,這事兒……遲早是個禍哦!」
說到這裡時,善良的莊家漢子如咬了口黃連,方臉膛揪成苦瓜相,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正是十分擔憂。到了這會兒功夫,那趙二姐也恍然大悟,不僅剛才聽時連連點頭,這會兒還眼圈泛紅,「吧嗒吧嗒」往下掉淚。見她如此,張青卻叫道:「你哭個啥?這事又不是沒轉機!」
說一不二的掌門漢子跟婆娘神色凝重地吩咐道:「二姐,所以我才讓你得空便去牧雲家串串門,看看那個女娃子。這等家長里短的我一個男人不方便。你幫我看看,只要那逃荒的女娃兒不是缺胳膊少腿,哪怕是滿臉大麻子,咱也認了。咱得使勁撮合她!」
熱心腸的漢子一邊斬釘截鐵地說著,一邊還用力地搓著那雙大手,倒好像這般便能撮合一對婚姻一樣。
「嗯吶!」
這回婦人的回答,也不像平時那樣有口無心地隨便奉承丈夫,這次回答得無比認真。恰在這時候,那晴天中灑下幾滴雨來,不一會兒功夫便落下綿綿的雨絲。於是這對夫婦顧不得再說話,趕緊相幫著把院里曬的那兩篩黃玉米粒兒往家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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