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見

萬里長江蕭蕭而下，到湘鄂之間分流入一處浩瀚的湖澤。這湖澤浩淼遼闊，周圍一千餘里，碧波渺渺，迂迴浩蕩，水中有山，湖中套湖，風光瑰麗磅礴，正是古往今來華夏大地第一湖山勝地。「三江五湖，洞庭巨麗」，這樣的湖澤正是洞庭。

千里洞庭古又稱「雲夢大澤」，只因其水波渺彌，上下千里，氣接雲空，如夢如迷，故有雲夢之號。

佔地千里的雲夢洞庭，向北以松滋、虎渡、藕池、華容四河與長江相連，向南則有湘、資、沅、澧、汨羅五水注入，正是南通北達，萬千氣象。在洞庭以南五水之中，又以汨羅風光最為秀麗。三月里，汨羅河沿岸蘆葦青青，桃花夾岸，河流曲曲折折，在注入南洞庭前於一座小城羅州之外盤纏而過，遺下許多澹碧寧靜的河灣。陽春三月，桃花映水，詩人說「桃花流水鱖魚肥」、「蔞蒿遍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樣溫暖和煦的春日裡也不僅是河豚鱖魚，那汨羅河灣中許多肥美的魚兒都蠢蠢欲動，在解凍的河流里產卵覓食。

話說這一天早晨，太陽還未升起，羅州城外無數汨羅河灣中的某一處中，已有一位少年手捏著細長的魚叉，小心地隱身在晨霧蘆葦里，屏氣凝神盯著蘆葉間那片平靜的河汊。這蘆葦叢中的少年，看年紀約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端正，身上穿一件青色的粗布小衫，打著四五個補丁，腿上黑布褲腿高卷，赤著雙腳躬身站在淹過腳面的清寒河水裡，也不怕河灘螺殼戳腳。

看這身打扮，這顯然是位普通的鄉間貧民少年。如果實在要尋出些不同，便是此刻少年那兩隻緊握魚叉的手，手臂青筋畢露，手腕不時微微轉動，顯得甚是靈動有力。除此之外，若仔細看時，便會發現這持叉少年擰著眉毛凝視河面時，神色呈現著同齡人少有的肅穆專註，眉宇間一縷英氣浮動，嘴角微微斜挑，流露出一種這年紀少見的悍勇。

早起專心叉魚的少年，名字叫張牧雲，正是離此地不遠的羅州城郊一位貧民少年。張牧雲自幼父母雙亡，早早便在鄰里幫助下自立門戶，獨當一面。幾乎就在五六歲時，當他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半大孩兒，便能在鄰里接濟之餘，上山採得果，下山摸得魚，自己完全能糊口。等年紀再長兩歲，儼然就成了鄰里長者，時不時還接濟一下村中那幾位比他更小的孤兒。等到了現在這十四五歲的年紀，這叉魚少年的活計更是做得有聲有色。用少年自己的話來說，他「除了殺人放火」，啥都做。他去汨羅碼頭賣過苦力做過艄工，他幫鄰里大嬸去城中賣過菜販過豬，他幫紈絝子弟爭過風打過架，偶爾又到衙門接活幫他們送信跑差。

除此之外，雖然他早年喪母喪父，家道又早就中落，但據說原來還是個書香門第；父母因病相繼去世后，給他這當時還在襁褓中的孩兒遺下三間茅屋、滿屋破爛之餘，還留下一隻貯滿詩書的書櫥。於是努力生存的少年又刻苦自學，去私塾幫了幾回工，在河灘泥沙中練了無數字，終於在十歲那年精通讀寫。於是在那跑腿鬥狠之餘，他又遍訪羅州城內城外名山寺觀，幫那些和尚道士抄寫經文。雖然這活兒報酬微薄，但畢竟風險較小，落得素齋，省得葯錢，他正是樂此不疲。

少年的這般經歷，正是典型的「老天餓不死瞎家雀」。雖然他是個沒什麼勢力的孤兒，卻一年四季總能找得飯食。這不，陽春三月，河流開凍，他又和河中的肥魚較上勁兒，下了決心，怎麼說都要折騰幾條回去賣錢買米。

清晨的薄霧中，天光熹微；青白的晨光里，張牧雲不顧滿身淋濕寒涼的露水，如一條獵犬般潛伏在那棵桃花樹下的蘆葦叢里，立志要逮住那條和他鬥智斗勇好幾天的大草魚。

「嘿嘿！」

眼光一瞬不瞬凝神注目之時，張牧雲心中卻也在想著美事。

「嘿……這條大草包，怎麼說也有二十多斤吧？否則怎麼前日吃了小爺一叉，還能到處遊走。」

二十多斤的大魚，他以前不是沒逮到過。那回一叉戳到，因為太大，那大魚帶著叉便跑，還是他立即跳到水中，好一番搏鬥才將它拖到岸上。那時因為太大，不好拿，藏在樹窠中回家去了菜刀來現殺，當時的感覺簡直就是在殺一隻小豬。每次回想起這點，少年便十分快活。

想他家中，從來沒什麼剩菜剩飯，便不養豬，於是他便對那些圓滾滾的豬崽一直充滿崇拜之情。所以雖然這時他弓著身子伏低窺伺，十分辛苦，但只要腦海中一想到那圓滾滾小豬一般的大草魚，他便意動神馳，什麼苦都不顧。雖然臉上依舊專註警惕，眼神保持著剛毅，那嘴角邊卻已不知不覺滲出口水來。

「嘿嘿，來了……」

口角垂涎之時，透過微微搖動的青蘆桿葉，張牧雲看見那隻狡猾的大草魚終於稍稍現了身形。這賊魚，正在不遠處一動一動地咬著浮萍，賊頭賊腦地試探著朝這邊靠近。

「嘿嘿……到底還是沒小爺精明！」

張牧雲洋洋得意，看來這些天他觀察沒錯。這隻貪吃的肥草魚，最喜歡吃這兒桃樹上落下的花瓣；只要自己掩藏好身形不讓它發現，靠得近了，總能給它一叉！

這般想著，那條在蓋滿河面的浮萍中一動一動的水跡，終於漸漸行近。因為細小的綠萍被吃掉，漸漸張牧雲終於能模模糊糊看見水中那個黑黝黝的身影。

「嘿嘿……」

少年壞笑著，在心中呼喝：「來啊，來啊！快過來，再近點！」

在白露寒涼的葦叢中如傻瓜般等了一個多時辰，期待了這許多時，終於那令人興奮的時刻就快到來，這時張牧雲不由得心跳加速，氣息加粗，手下暗暗使勁，悄悄調整手中魚叉的角度，讓掛著幾片青葦葉當掩飾的魚叉鋒齒慢慢對準那水跡指向的成片落花……

「卟～」

就在這緊要關頭，張牧雲做夢也沒想到，正當自己就快狠命擲出決勝一叉時，那隻看起來毫無警惕的狡猾大草魚，竟在自己出叉前的一瞬間，沒來由地一甩尾巴，打了個水花，便沒入水中再也看不見！

「……」

到手的獵物逃脫，雖然惱火，倒也還罷了；最可氣的是，這隻肥草魚消失之處，碧綠浮萍中正盪起一陣陣漣漪，眼見著魚尾掃開的空白水面正如一張張口大笑的嘴臉，在嘲笑自己的失敗——霎時張牧雲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不可能啊！」

一時氣愣，很快他便反應過來：「不該這樣啊！」

為了引這條比泥鰍還滑溜的大草魚上鉤，幾天前他察覺這處歪脖桃樹下是這廝經常覓食之處后，他已忍著三四天沒來察看。這草魚再怎麼狡猾，也絕不可能像剛才表現的那般機警！

「是自己沒掩藏好？」

不可能。自家多年的打魚經驗不是胡吹的；就是千錯萬錯，也不可能在這一點上犯渾。

「是誰？！」

諸般念頭從心中轉過，少年便變得怒氣沖沖。他直起腰來，提著魚叉舉目四顧，先是懷疑那隻還停在青萍上的蜻蜓，接著遷怒一隻正從眼前掠水而過的翠鳥，最後則眼光四處踅摸，要看看附近河邊是不是隱藏著鄰村的敵對小廝，故意起個大早來壞他好事。

這般義憤填膺地搜尋，魚叉竿打得葦叢啪啪作響，露水四濺，忽然間氣憤的少年驀然冥冥中也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

「誰？」

天機靈敏的少年猛一回頭，忽然發現北邊下游的河灘上不知何時竟仰面躺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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