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開為春,不記流年
追出竹籬,那機靈的小廝早一溜煙跑掉。張牧雲也沒真心追趕,只咋呼了兩聲,便自顧自順著街道往村東口走去。
經過這一大上午的折騰,太陽已移到南邊天空正中。張牧雲走在街道上時,兩邊不少人家屋頂上已冒起縷縷炊煙。村落不大,雞犬相聞,他一路遇上的都是熟人,除了少數木訥內向的村民,大多人都跟他親熱地打著招呼。畢竟,雖然這少年據說在羅州城裡三教九流什麼活兒都干,倒也從來沒給村裡人帶來什麼真正的麻煩。
張牧雲正走過的這座張家村,是個不大的村落。村裡大約二三十戶的人家,因為以前村中張是大姓,便一直這麼叫了下來。現在村裡姓張的人家已半為零落,真正張姓人當門掌戶的並不太多。
這樣五姓雜處的村落座落在羅州的東郊,呈東西的走向。站在村口向南望,越過一大片青黃相接的草澤平野,最遠的地方能看到幕阜山在雲空下淡淡的山脈。幕阜山是一座連綿百餘里的巨大山脈,從南邊的平江縣延綿而來。幕阜山到了羅州這邊,漸漸低矮,只有一座山峰突兀而起,叫玉池山,是羅州最為有名的山峰。就和張家村西北不遠的洞庭湖一樣,似乎此間的山水得了天地間特別的靈氣,無論是幕阜山還是玉池山盡皆風光秀麗,峰巒疊翠,橫巘聯嵐,綠樹深山中藏著不少名剎古寺,飛瀑流泉。
當然,作為一個小小的村落,洞庭、幕阜、玉池這些名勝山水,雖然都能望得見,其實離得甚遠。真正靠近村子的是緊挨村北的一座小山丘,大約方圓兩三里的樣子,山坡山頭上長滿了青草果樹,正是羅州本地常見的小山丘。和毫無情趣的村名一樣,村裡人都管這村北的小山頭叫「北山」。除了村子倚靠的北山,還有兩條小溪從村中蜿蜒流過;溪中流水清澈,兩岸楊柳依依,給這平凡的村落增添了不少靈氣。自然,這兩條大略東西平行的溪流,村人們分別叫它們南溪、北溪。張家村的南溪北溪,據張牧雲有幾回沿溪實際考察,發現它們都是從東南邊幕阜山下的汨羅河流出,經過村子繞過北山,到最後一直流到洞庭湖中去。
略去這些閑話,張牧雲現在要去的,正是那條南溪的上游。雖然剛才離家之前,跟那少女說是去上街買菜,其實他身無分文。一路上,遇到那些村中的菜攤肉攤,他看也不看,便徑直溯著嘩嘩的溪水走出村外,來到較為寬闊的上游溪岸。
「土地爺保佑……」
這般走到一處溪岸邊的歪脖老柳樹旁,張牧雲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四方,便輕手輕腳地趴到柳樹根旁,吸了一口氣,悄悄地伸出手去,也不知揪住溪邊蘆葦茅草中何物,忽然便既輕又快地猛然一提!
「哈!」
等將草繩系著的兩爿對合瓦片提上來,張牧雲趕緊將它放在離岸較遠的泥地上,側過身去拿眼睛朝裡面一瞄,頓時便樂得眉花眼笑!也不用等到他傾倒瓦合子,便忽有一條三四寸長的溪鯉魚從裡面滑了出來,掉在地上蹦得正歡!
「嘿嘿!」
見它蹦達,張牧雲嘿嘿笑著,上前一把將它掐起,隨手在柳樹上扯下一根細柳枝,穿起它腮幫子便提在手中。一魚在手,又將瓦合子重新吊入水中,張牧雲便興高采烈地往下一處跑去。
這樣少見的捕魚手段,正是張牧雲獨創。多年和溪流河魚打交道,他發現因為溪流兩邊的泥岸下被水流侵蝕,雖然柳樹根依然抓著岸邊泥土,底下卻已漸漸淘空。這樣懸空的溪坎中形成許多空洞,正是魚兒產卵最合適的地方。每到春天,便常有不少溪魚藏在裡面。發現這一點,開始他還直接掏摸,卻都被魚兒溜掉;後來他便想了個辦法,去村裡人家牆根邊尋了些還算完整的瓦片,兩兩對合著用草繩綁起來,系在溪岸邊的蘆葦根上,吊入水中。這樣,那些笨蛋魚兒便把這溪坎中的瓦片當安樂窩,游到其中安心產卵,最後便成了他的獵物。這樣簡單的水中陷阱,張牧雲自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魚窠」。
不過,用魚窠捕魚,手段雖然新奇,成效並不太大。特別剛開始時,傍晚前把十幾個瓦片魚窠放下,到早上來收時,基本只能逮上一兩條。對這樣低效,張牧雲又開動腦筋,在對合瓦片中墊上些稻草,這樣一來,不僅進來產卵的上當魚兒更多,等早上收起魚窠之時,瓦片中的魚兒也不容易在出水前就滑掉。經過這樣的改進,現在他每回都能逮上四五條;雖然個頭都不太大,拿去跟鄰居大嬸們換些韭菜小蔥什麼的不成問題。
當然,收這樣魚窠的時機最好在早上,不過今日例外,直到午飯時張牧雲才想起這茬。恰好今日有客要招待,這樣鮮美的溪魚正合適。於是他沿著村外的溪流停停走走,等十幾個瓦合子魚窠都收了一遍時,他手中那根柳條上已穿了五六條白鯿紅鯉,搖頭擺尾,甚是好看。在進村前,他又記得野地里隨便划拉了點薺菜,一併攥著走回村去。
且不說張牧雲在外面這一番折騰,再說那少女。自少年走後,這貌美如花的少女又努力回想了幾遍往事,卻依舊是毫無頭緒。思來想去,唯一有些印象的,便是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曾被許多人反反覆復教導著要溫柔守禮。當然,這一點也比較荒謬。溫柔守禮不該是女兒家的本分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不厭其煩地跟自己教導這事。看來,還是自己心神恍惚,這「往事」多半不可靠。於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少女又探頭在床前滴了好一陣淚,這才稍稍平復。
「既來之,則安之。」
心裡忽然冒出這句話,少女也終於有些坦然。等待那好心少年回來時,她開始從容地看起屋裡的陳設來。
不用說,一貧如洗的少年家中沒什麼像樣的擺設。日光照進來的南邊那「窗」,其實就是土牆上掏出個窟窿;旁邊床頭的衣櫃本來的朱漆早已脫落,黑不溜秋地放在床邊,要不是現在光天化日,晚上起來她一定嚇一跳。再仔細看看,還發現這衣柜上有不少不起眼的斑點;看了看,她便懷疑這些其實是蛀孔,只不過那少年曾拿泥巴胡亂堵上。除了蛀孔里,地上也是泥地,牆也是泥牆,本來旁人家應該掛幅圖畫的卧室西牆上,現在卻懸著一團亂蓬蓬的稻草竹葉,直費得少女看了半天,才猜出它可能是一件下雨天穿的蓑衣。
這般漫無目的地四處觀看,猛然間冰雪聰明的少女心裡一跳,想起一件無比重要的事來。
「難道……」
「我真地是偷了主人的東西?」
雖然張牧雲先前講述前情時並沒好意思直說,但生怕她毫不知情之下日後真給她自己惹出天大的麻煩,那言語間便頗有暗示。這忘卻前情的少女,本身是何等地聰明;聞弦歌而知雅意,剛才心亂如麻一時沒想起,現在人去室靜,她便立刻完全明白少年的寓意。
「恐怕真是這樣……」
望了望隨便擱在一旁春凳上那套破爛流丟的衣裙,少女雖然十分難為情,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貪財,但心中基本已贊同那個救她少年的猜測。
而這少女本便是極為果決,現在平靜下來,立即決斷。不管心中忐忑,她再也沒哭哭啼啼,撐起頭小心望了望,發現四處確實沒人,便立即一把掀開被子,審視了自己身上那兩件華美的褻衣一陣,便忽然褪了下來,打開床邊那黑乎乎的衣櫃,將這綾羅綢衣塞到衣櫃最底下,然後又尋了套主人還算體面的藍布衣袍,自己穿上。
雖然,嬌嫩的肌膚細膩得彷彿碰上這些補丁線頭便會掛壞,本能地她便有些不忍貼身穿得,但所幸和屋中這所有陳設一樣,雖然簡陋,卻絕不髒亂;當穿上身時,寬大清爽,小心拿鼻一聞,不僅沒什麼汗臭,竟還微微有點野菊的清香。
「咦……」
察覺這一點,少女便探頭探腦在衣櫃里搜尋,一番檢視,真讓她在櫃中疊得整整齊齊地衣物之間發現幾片焦枯的野菊花朵。
「嘻,真看不出哦……」
將余香滿手的花片拈出,放在鼻前嗅了嗅,少女那煙媚恬靜的靨上便露出今日頭一回最暢快的笑容。
穿著張牧雲寬大的衣服,少女如弱柳扶風,一步三回頭,小心翼翼地穿過房門,走到了堂屋之中。和想像的差不多,這少年家的正堂依舊十分簡陋。
「家徒四壁!」
環顧四方,看著這空蕩蕩的正堂,少女腦袋裡忽然又蹦出個成語。
當然,說少年家家徒四壁,略有些誇張;這堂屋裡,還擺著幾張長條凳,北邊牆壁上也掛著一幅對聯中堂。終於見到字畫,少女便仔細觀看,卻發現這中堂畫幅估計已多年沒換,上面落滿蛛網灰塵。費得凝眸半晌,她才看清那是幅南極仙翁松鶴延年圖。不過,和破舊的畫幅不同,兩邊貼著的對聯倒是簇新鮮紅,上面寫的是:
「春風惠我財源茂;旭日臨門人壽康。」
橫批:
「富貴滿堂」!
「嘻!」
見到這中堂聯,少女又忍俊不禁,想起那少年形象,心道他倒是真樂觀。
這般想著,她又忽然略有所悟,忖道:
「原來我也識字。」
散漫想著,她便走過堂屋,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款款行到西邊的廚房。
這廚房裡,灶台、柴火、水桶、水缸、木瓢、碗櫥,諸般廚具對少女來說都感覺挺新奇。除了它們之外,真正吸引初次造訪庖廚的少女目光的,卻是掛在東牆壁上的一張彎弓。這張弓乍看沒什麼出奇,硬柳木彎成,粗麻繩作弦,非常簡陋,很可能是少年自製。只是,正是這樣普通的一張木弓,少女看了幾眼之後卻忽然神色大變。
「……弓?」
對著牆壁,站在弓前,少女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那弓弦。
「弓……」
看到弓箭,忽然間少女似乎想起什麼。
只是,正當她想要再想清楚一點時,卻和之前一樣,那腦海中隱隱約約的頭緒影像模糊成一片,猶如都被拉扯成急速奔流的水光,什麼都看不清晰。又逼著自己努力去想,竟忽然覺得一陣頭疼欲裂,幸好手扶了牆壁,才不至於倒下!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少女勉力離開牆邊,走到灶台邊那隻大水缸前。茫然傷心之時,對著眼前半缸的清水攬衣自照,正看見自己那張好看卻陌生的臉。
「莫非……」
「我是獵戶的女兒?」
迷惘之際,不覺一點珠淚落下,正滴到缸中,打碎那張飄渺憂傷的臉。
「他……還不回來么?」
半晌功夫之後,少女倚在廚房門邊,扶著門框,在一片春天裡嗡嗡嗡的蜜蜂飛舞聲中望穿秋水。她看著小院里的菜畦黃花,聽著四鄰的歡聲笑語,聞著漸漸飄來的飯菜清香,忽然很盼望那個叫張牧雲的少年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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