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章 番外(三十四)
余舒捧著聖旨晃進了定波館,貴伯好聲好氣地將人迎進大廳,往外一瞅,只見兩行身穿黑袍的冷麵衛士在外頭兜了一圈踩點,隨後就將前門後門都把守住了,留下兩個近身保護的抱劍站在余舒身後,這陣派頭就是他們家王爺都沒有。話說回來,換個人來哪兒敢在平王爺的地盤上這麼囂張啊。
余舒和貴伯算是老熟人了,人前卻只當不熟。貴伯剛剛才將宮裡賞賜的那幾個美人送回後院,一轉眼見到余舒可不心虛么,面上陪著笑,心裡叫著苦,只怕她是聽說了太后贈美一事,特地上門興師問罪來了。
「煩勞余大人親自登門,老奴已經派人去請王爺回府了,估摸著得有半個時辰才能回來,您是坐這兒歇歇腳,或是到湖邊遊逛一番,定波館的景是極好的。」
余舒抬了抬手中的皇命,道:「不必麻煩,本座就在這兒等著平王回來。」
貴伯只好提心弔膽地留下陪客,想著探一探這位姑奶奶的口風,皇上是個什麼旨意。
......
薛睿一連幾日都待在文華殿主持修編新律,整日里忙的是早出晚歸,今日眼看得空兒,上午在書庫露了一回面,衣裳也不換,就帶一隊親衛預備往城北街上去,趁早揭了忘機樓的天機榜上那一道招婿的懸賞告示,免得夜長夢多。
誰想出了東華門,就被定波館那邊來人截住了。仔細一說——宮裡昨兒個賞賜那幾個美人裡面有一位竟是前朝的宮妃!
薛睿聞言色變,不是嚇得,而是氣得——人是太后賞的,要說太后不知情,他是一百個不信。當日燕帝入主皇宮,曾下令將崇貞帝的一干妃嬪都關進了冷宮,這一個不是被人放出來的,難道還能是她自己跑出來的么。可是太后故意將前朝的宮妃充當是宮女送到他門上,究竟是何居心?是存心要挑撥他和燕帝的兄弟之情,又或是企圖栽贓陷害呢?
「走。回去瞧瞧。」於是他只能調頭回定波館。先將太后丟給他的麻煩解決了,以免日後惹得一身腥,傳到那心肝兒的耳朵里,叫她誤會別的。
因為回去走了大路。薛睿便錯過了貴伯後來派去報信的人。直到定波館門外。看見門前站崗的黑衣衛還有餘舒的座駕,這才知道她上門來了。
薛睿不免多想,打從她官復原職。為了避嫌不曾主動上門找過他,昨兒太后剛送了幾個女人,今天她就來了。多想歸多想,他卻是不覺心虛,下馬整理了衣衫,邁開步子往裡走。
門房有個機靈的小廝小跑著上前帶路,小聲回報:「余大提點來有小半個時辰了,就在前院聽松齋坐著。」
薛睿沒有多問,腳步又加快了幾分,一轉眼就到了客廳,守在門外的黑衣衛低頭致敬,他橫掃了他們一眼,心裡不免犯起嘀咕,一轉眼看到屋內靜坐的余舒,眼前即是一亮,不由地揚起了嘴角,面上多雲轉晴。
「怎麼不聲不響地來了?」有道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薛睿這會兒眼中只有她的倩影,哪兒還看得到貴伯偷偷地朝他眨眼睛遞眼色。
余舒拿衣袖虛掩了聖旨金帛,嘴角噙著三分淺笑,打量他道:「我上門給王爺道喜啊。」
薛睿眼皮一跳,遲疑問道:「喜從何來?」
余舒反問他:「王爺以為是什麼喜事?」
「這......」薛睿瞟向貴伯,就見貴伯正擠著眉毛沖他輕輕搖頭,可惜他看不懂什麼意思,於是他只好順著她的話猜測道:「莫非你是指得太后昨兒送了幾個人給我?」
余舒頓時冷下臉:「原來你當那是喜事。」
薛睿知道他說錯了話,立刻矢口否認:「這算哪門子喜事,昨天我就說了讓貴伯把人送走,不信你問他。」可憐他在朝中是威風八面的平王爺,到了她跟前卻丁點氣勢都沒有。
貴伯也怕余舒翻臉,趕忙作證道:「確是確是,王爺昨天就讓老奴把人送走。」
「那人送走了嗎?」
「......」
不成想他們主僕二人答不上話,余舒挑起了眉毛,她一開始就沒把那幾個宮女當一回事,她要是對薛睿這點兒信心都沒有,何必苦等他五年呢?以她對薛睿的了解,他不會吃太后這一套,那為何沒把人送走,就耐人尋味了。
「這麼說人還留著呢?」她一邊將聖旨揣進了袖口,一邊起身往門外走,「前面帶路,我倒要瞧瞧太後送的是什麼國色天香,竟讓王爺捨不得送走。」
薛睿聽著她嘲諷,搖頭苦笑,拔腳跟了上去,顧不上粘在後面的黑衣衛們,輕輕托住了她一角衣袖,低頭湊近她耳側交待:「太後送來的人有問題,不好節外生枝,你來,我與你說說清楚。」
余舒本來也沒有生氣,斜睨了他一記,擺手示意尾隨身後的黑衣衛原地等候,被他牽著衣袖往前走。兩人並肩下了長廊,過了轉角,薛睿這才開口告訴她事情原委——
「太后昨日送來四人,說是宮中仕女,今早貴伯送人離開時候,發現他們當中有一人居然是前朝崇貞皇帝的妃子。」
「嘶,」余舒皺眉道:「太后這是想幹嘛?」她和薛睿一樣,首先想到的就是陰謀。
薛睿搖頭道:「我剛回來,還沒來得及細問。不如,你與我同去瞧瞧?」
「也好。」事有輕重緩急,余舒當即不再和他鬧彆扭。
貴伯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望著他們和好了,薛睿沖他招招手,他連忙趕上前去領路。那四名宮女被他安置在定波館西南角的一棟小樓里,樓下四角都有守衛看著。
余舒和薛睿走到小樓外面。就隱隱約約聽見了裡面傳出來的哭聲,互看一眼,不動聲響地走進去。
室內的床榻上,平躺著一名容色蒼白卻貌美非常的女子,兩眼無神地盯著床頂,就在她床邊趴跪著另一名宮女,正期期艾艾地哭著勸說:「娘娘,您千萬要撐住啊,如今這日子是苦,可比起日後來。此時受些委屈值當什麼。您多往好處想想,等到見了薛——不,是平王爺,見著他人。您求上他一求。看在當年的情分上。他總不可能見死不救吧。」
聞言,床上躺著的女人總算有了點反應,喃喃出聲道:「見了他又如何。我是皇帝的妃子,他成了滅國的敵將,縱然他肯可憐我,收留我,今後我又該如何自處?難不成真要我委身於他,做個低三下四的姬妾嗎?可是他如今這樣的身份,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求不得,又能憐惜我幾日呢?」
門外面,聽到她們說話聲的余舒神情古怪地轉頭看著薛睿,她倒是聽出來這裡面那位「娘娘」是何方神聖了,就不知他心裡有沒有數。這爛桃花吶,可真不好躲,隔了這些年還能找上門來,嘁。
薛睿卻是聽不下去了,他清清白白一個人,沒得叫屋裡那兩個往他臉上抹黑,沒影沒邊的事都說成了真的。於是他抬手一推屋門,打斷了那屋裡的女人自哀自憐。
屋裡兩個女人聽到門響,立刻閉上嘴巴,一副受驚的樣子看向擋門的屏風,就見那一頭先是走出來一個身形健碩的男子,膚如蜜色且容貌俊朗,身上是紫袍華服銹蟒,貴不可言兼具威嚴,可不就是她們剛才口中議論的大燕平王么。
那「娘娘」飛快地坐直起來,回想方才她都說了些什麼,雙頰不由地飛上兩朵雲霞,羞地無地自容,她垂下頭去,緊張地瑟瑟發抖。二十歲出頭的年歲,正是一朵花開最美的時候,可不就像那雨打之後的海棠,嬌嬌弱弱煞是憐人。
薛睿仔細看了她兩眼,方才認出她是哪一號人物,剛要開口,就聽身後一記冷哼,余舒也從門外走了進來。
「想不到會在此處遇見淑妃娘娘,本座真是十分之驚喜。」
聽到這毫不陌生的聲音,瑞紫珠一瞬間便從暖秋掉進了寒冬,她驚忙抬起頭,待看清走到薛睿身旁站定的余舒,整個人都不好了。
「余、余——你怎麼會在這兒?」
此前,瑞紫珠雖然貴為四妃之首,卻一直不得崇貞皇帝寵愛,燕國大軍壓境之時,崇貞皇帝將兩位太后和夏江皇后一起送去洛陽避難,卻沒準她們這些妃嬪離京。她於是被困皇宮,親眼目睹了皇權更替,目睹了天下易主。
她猶記得,當日燕軍攻破了京門,闖進了皇宮,遍地橫屍,她以為死到臨頭,卻讓她重逢了原當此生都無緣再見的那個人。儘管他不肯承認,可她篤定自己不會認錯,他就是薛睿,差一點......差一點就成了夫婿的那個人。
他雖沒有與她相認,可也沒有殺了她滅口,而是將她同那些宮嬪侍女一起送進了冷宮,給了她一條活路。她於是猜到,他大約是念著舊情的。
冷宮的日子十分難熬,她咬著牙忍受了整整一個月,心中不是沒有一絲希冀,他會想起她,解救她出這牢籠。可是她沒有等到他出現,卻等到了前來冷宮挑選人手的尚宮局。她的身份不是秘密,也遮掩不了,但是不知為何,她居然被挑中了,當日就出了冷宮。
無人提及她的身份,她便戰戰兢兢地跟著一起被選中的幾名宮女學習那些伺候貴人的規矩,直到昨天,大燕太後傳喚了她們,就在慈寧宮中,她見著了讓她恨之入骨的余舒。
瑞紫珠無法忘記的是那一年的君子芙蓉宴,定波館的湖上盛開著千朵萬朵蓮燈,才子佳人共聚一堂,應當是譜寫一曲傳唱後人的佳話,卻生生被這個蛇蠍女子毀了去。她的命運似乎就在那一夜轉折,先是壞了名聲,隨後她同薛家哥哥的婚事化為泡影,一腔思慕成空,最終落得一個他失蹤,她入宮。
所幸。余舒當時並沒認出她,太后一聲令下,她被送到定波館,心中既是忐忑又有一絲不可告人的歡喜。可是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余舒。
再說余舒,看到瑞紫珠一副見了鬼的樣子,要笑不笑地說道:「本座奉命傳旨,不妨遇上了稀罕事,前朝妃子居然跑到了本朝王爺的後院里,平王殿下為證清白。邀我一同前來查明真相。」
崇貞帝在位時。瑞淑妃仗著太皇太后的勢,三五不時地就要給她添堵,後來被她狠狠收拾了一回,才老實起來。余舒素來不是心慈手軟之輩。眼見瑞紫珠落到今日這般田地。絲毫不覺得她可憐。
瑞紫珠的手在發抖。她對余舒是又恨又怕,只能強裝鎮定道:「是太後娘娘恩准我出宮,並將我送到此處。你有什麼疑問,何不進宮去問太后呢。」
「那你的意思是說,太后明知你的身份來歷,卻故意將你充作宮女送到平王這裡對嗎?」余舒三言兩語就抓住了她的話柄,把太后一起拖下水。
瑞紫珠畢竟在宮裡待了幾年,還沒有蠢到無可救藥,聽到余舒這樣問,哪裡敢應,咬著嘴唇望向薛睿,波光盈盈的眼中盛著驚慌,盛著哀求。
「事到如今,我只求一個棲身之地,薛、薛大哥哥,我知道是你,你不承認也罷,可你我好歹相識一場,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我被人逼死嗎?」
薛睿進門就被余舒搶了詞兒,他才覺得冤枉呢,不錯,薛家和瑞家當年是險些成了親家,但是天地良心,他可從來沒有對瑞家小姐有過什麼非分之想,就這麼一點八字沒能一撇的關係,她難不成還想賴上他。
「淑妃是嗎,本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燕劉世寧是也。你先不忙尋死覓活,本王且問你,你口口聲稱太后恩准你出宮,那她是否已經知曉你是前朝妃子?」
瑞紫珠到底是躲不過這一問,期期艾艾道:「太後娘娘高高在上,我如何得知她的心思。」
薛睿看向余舒,是真話是假話,她一聽便知。余舒的大洞明術已經修鍊到了最後一重,可以隨心所欲堪破虛妄。果然,余舒只盯了瑞紫珠一眼,便轉頭告訴薛睿:「看來淑妃娘娘並不知情。」這句話的潛台詞是:想知道韋太后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從瑞紫珠嘴裡是問不出來了。
薛睿點點頭,轉眼就有了主意,喊了一聲來人,貴伯就從門外走了進來。「王爺有何吩咐?」
「預備一輛馬車,本王親自將這位淑妃送回皇宮,稟明聖上。」太后不是存心要試探他么,那他就如她所願,讓她趁早歇了那份心思。
「不要!」瑞紫珠花容失色,望著薛睿不住地搖頭,「我不要回宮,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
薛睿恍若未聞,轉身欲走,竟是毫不顧念舊情,瑞紫珠見狀,顧不上余舒在場,一把掀開了被子跳下床,赤著腳撲到他背後,跌倒之前揪住了他一片衣角,仰起頭,眼角淚珠滑落,美麗的容顏嬌弱的讓人心揪。
「再回到宮中,我只有死路一條,冷宮哪裡待得住活人呢,你真就狠心至此嗎?薛大哥哥,我寧肯留在你身邊,給你當個端茶送水的丫鬟,當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求求你救救我吧,好不好?」
薛睿微微皺眉,不好一腳踢開她,他從不對女人動手。可是他哪裡會吃她這一套,若是隨便什麼女子在他面前哭求,他都要心軟收留,那從東北一路行軍到安陵,他身邊早不知存了多少鶯鶯燕燕,早不知負過阿舒幾百回了。
「好一個當牛做馬的丫鬟,淑妃娘娘真叫本座大開眼界吶,」余舒嗤笑一聲,抱起雙臂俯視著跪地哀求的美人兒,當著她這正主的面就勾引起她的男人,簡直是找死。
瑞紫珠看見她輕蔑的眼神,新仇舊恨被一把火勾起,含著淚怒視她道:「余蓮房,你這個蛇蠍心腸的無恥小人,你怎麼有臉站在薛大哥哥面前,他對你仁至義盡,然而你卻污衊薛家勾結燕賊,害得他一家老小背負不白之冤,如果不是你背信棄義,薛爺爺怎麼會含冤而死,薛伯母和薛妹妹又怎麼會受盡屈辱,你怎麼有臉見他!?」
說著,她神色激動地轉過頭,牙齒打顫,沖薛睿低吼道:「你竟不知她是你的仇人么,為何、為何你寧肯救她,也不肯救我?」
她在尚宮局受調教的那一段時日,偶爾會聽說一些閑言碎語,譬如平王爺在宮宴上為前朝司天監大提點請命一事,因此知道余舒非但沒有獲罪,反而在薛睿的幫助下官復原職,繼續享受她的榮華富貴。她只當是余舒想方設法迷惑了他,恨不能到他面前拆穿她的真面目。
「仇人?哈哈。」余舒突然覺得她可憐了,自作多情也就罷了,怎麼還患上妄想症了。她朝薛睿看去,正見他也望了過來,兩人相視一笑,根本無需言語。
當日她出面指證薛家通敵,其一是為自保,其二卻是為了阻止薛凌南跟著湘王造反,那才真的是誅九族的死罪。後來薛凌南在獄中病死,那是他咎由自取,至於薛夫人和瑾尋妹妹,早就在她得勢之後,悄悄將她們從尼姑庵接了出來,送到安全的地方躲避亂世。
就算世人罵她背信棄義,暗藏一副蛇蠍心腸,可她不在乎,她做了自己該做的,這世上就算有千千萬萬個人誤會她,唯獨他不會,這就夠了。
「你怎麼會懂呢?」她最後同情地看了瑞紫珠一眼,伸手牽住了薛睿的手掌,拉著他離開這裡。
瑞紫珠到底沒能抓住那一片衣角,眼中全是他們緊扣的十指,她好像被人抽去了渾身的骨頭,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原來、原來如此......」
余舒和薛睿出了小樓,走往花園的小徑,他這才想起來問她:「你說的喜事到底是什麼?」
余舒輕輕掙脫他的手掌,從袖中抽出了那一道聖旨,隨手丟到他懷裡,忍著得意,一本正經道:「咳咳,皇帝將你賞給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