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曉之前
紅色冰晶的旁邊,還有一竄不深不淺的足跡,延伸到十餘丈之外的地方便憑空消失了。
就在眾多鮮卑騎兵納悶之時,第二波趕來的鐵騎讓他們恭恭敬敬的分到兩旁,把獵犬斃命之處,讓出了一個數丈見方的空地來。
第二波趕到的鮮卑鐵騎同樣有數十人之眾,從服飾上來看比第一批要華麗不少;為首一個騎著黑色高頭大馬將軍模樣的人,用他如鷹的雙目俯視了地上的景象,然後策馬走到足跡消失的地方觀察了數秒,最終他的臉上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
騎著黑馬的將軍是燕國慕容氏的皇族,燕王慕容俊的五弟慕容霸,如今已被燕王賜名慕容垂。
慕容垂自幼便有梟雄之姿,在軍略方面更是不亞於四哥慕容恪,再加上聰明有度量,深得父王慕容的喜愛。也正因如此,被其王兄慕容俊所記恨。
數年前,慕容病逝后,慕容俊繼得燕王之位,就以慕容霸曾經墜馬而撞斷了牙齒為由,改其名為慕容垂。
慕容垂在其兄慕容俊的麾下,每日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就算在戰場上捨命為燕國拓土開疆,但在慕容俊的心中猜忌只會更甚。
正因如此,鬱鬱寡歡的慕容垂在燕國與冉閔決戰全勝慶功之際,帶了一支百人親衛隊,西進太行山區冬狩,遠離權利核心的是非之地。
當今中原之地,燕國兵鋒所到之處無不是勢如破竹,天下群雄無不是俯首稱臣。慕容垂雖在權利核心鬱郁不得志,但也未曾想到自己在太行山區捕獵之際,有人膽敢襲擊自己的獵犬。
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
可如今對方不僅打死了自己的狗,連狗的屍首也一併帶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原本就心氣不暢的慕容垂壓抑在腹中的怒火,瞬間爆發了出來。
慕容俊這匹夫欺我也就罷了,連這太行山中的區區獵戶亦敢欺我!?
我慕容垂為大燕拓土千里,斬將奪旗更是不計其數,今淪落到連市井布衣都不把我放在眼裡的地步,我有何面目在黃泉下去見一直對我期望有佳的父王?又有何面目去見自幼教我武藝兵略的大伯?
人最怕鑽牛角尖,無論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將相,還是名不經傳的市井草民,一旦和名為牛角尖的東西叫板,就會迷失自己,往往做出讓自己無法預料的事。
雪地上紅色的冰晶倒映在慕容垂的眼中,把他的瞳孔染得猩紅。慕容垂已經下定決心,今天這個膽敢來觸犯自己霉頭的獵戶,勢要拿其人頭來祭旗!
通過一番自己的觀察,慕容垂知道對手是一個武藝高超且心思慎密的人。
此人並不是憑空讓自己的足跡在雪地上消失的,只不過是用了一些常人無法洞悉的花招脫身罷了。
在足跡消失之處,數尺外的前方還有一個杯口粗細的雪洞,雪洞的四周撒著一些原本被積雪埋在地底的碎土,雪洞的前方又有著一棵需兩人才能合圍的大樹。
慕容垂不愧為當事名將,把一系列細小的蛛絲馬跡聯繫到一起,所有的疑問頓時豁然開朗。他的目光順著粗壯的樹榦,慢慢向大樹的頂端移去,眼前浮現出了對手如何設計逃脫的情景……
……
勿棄望著兩隻遠遁的獵犬落荒而逃,他連忙拾起身前那隻獵犬的屍體,然後用繩索綁在背後絲毫不敢馬虎,這關係到在這個嚴寒的冬季,他的妻兒是否有肉粥食用。
勿棄把獵犬的屍體綁好后迅速在雪地中飛奔起來,哪想到他剛走出兩步,自己深陷雪地的雙足就再也無法向前邁上一步。
地上的積雪齊膝,無論自己如何逃逸敵人都會跟著雪地上的足跡找到自己,何況敵人還有不少嗅覺靈敏的獵犬,它們是絕對不會忘記自己身上獵犬屍體的血腥味。
一旦被敵人尾隨至山谷的家中,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勿棄絕望之際,他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前方一棵參天大樹上面。
只要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偌大的太行山區,敵人便無法尾隨而至。
勿棄用自己手中的鐵棍在身前的雪地中一點,然後借力縱身一躍,雙手緊緊的扣住了身前的樹榦,接著順勢向上爬去。
待勿棄爬到大樹的頂端,他又再次朝身旁的另一棵大樹躍了過去。
狗的嗅覺十分靈敏,更何況是專門用於狩獵的獵犬,就算是在大雪齊膝的山野之間,獵犬異於常人的嗅覺也能從蛛絲馬跡中緊緊的跟著獵物,最終找到獵物的藏身之處。
獵犬追尋獵物是根據嗅覺來捕捉獵物的氣息,在這裡面最為關鍵的因素是風!
如果在氣息還未被獵犬嗅到便被風給吹走了,那麼無論獵犬用盡何等方法,終究不可能找到獵物,哪怕獵物就藏在近在遲遲之處。
勿棄選擇在樹頂間穿梭,除了能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跡之外,最為重要的一點,是能因為空間差,讓自己身上的氣息在獵犬捕捉到之前,就被高空的風給帶走,從而順利逃出敵人的包圍圈。
勿棄很謹慎,為保萬無一失的他,選擇的逃跑路線並不是一條最近路,而是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待他認為沒有危險后,才決定從小道逃回山谷中的家中。
疲於奔命了整整一日,已經精疲力竭的勿棄,行在下山的崎嶇小道上。山道本就崎嶇陡峭,加上地上的積雪和堅冰,勿棄有好幾次險些失足掉進身下的萬丈深淵。
勿棄抬頭,灰暗的蒼穹上有幾隻金雕在空中盤旋,盯著翱翔天際的金雕,勿棄的內心突然間彷彿被掏空了一樣,就連眼神也頓時變得空洞。
勿棄不清楚為何自己在此刻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難道是在亂世中隨波逐流的自己,永遠無法像天空中金雕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
短暫的遲疑后,勿棄緊了緊把獵犬屍體綁在自己背上的繩索,望著身下的萬丈深淵,繼續開始了前行的腳步。為了妻兒能有肉粥果腹,哪怕足下的路通向黃泉也在所不惜。
黃昏將近,逃了一日的勿棄終於遠遠的看到了他山谷中的家。
低矮的籬笆,大半截身子埋在了蒼白的雪地中,只露出了翹首以望的尖尖頭。枯黃的野草被大雪壓在屋檐下動彈不得,只等來年開春雪化時,綠了野草紅了春花。
當勿棄推開那扇簡陋的轅門時,他那凍得烏黑髮紫的嘴唇終於透出了一絲幸福。
「我回來了。」
入屋后,勿棄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冰封在自己背上的獵犬弄了下來,硬如石塊的獵犬屍體被擲地有聲的放在了屋中的木桌上。
勿棄看著腹部微隆的妻子,嘴角泛著的淡淡微笑,知道自己這千辛萬苦的一行是值得的。
「再過一會……」
勿棄臉上的堅冰也隨著妻子笑容化掉,哈氣搓著雙手的他走到灶邊回過頭來,眼神中洋溢著久違的幸福,「就能喝上肉粥了。」
勿棄細心的熬了一夜,顧不上早已不滿血絲雙眼的他,用勺子不斷攪拌著一過溢著香氣的狗肉粥,再等片刻跟著自己受盡千辛萬苦的妻子,便能吃上一頓好的了。
黎明時分,勿棄盛了兩碗香氣撲鼻的熱粥放在了桌上,夫妻兩人四目相對,瞳孔中景色儘是對方的倒影。兩人相視淡淡一笑,然後低頭用湯勺把肉粥向嘴邊送去。
原本已經開始泛白的天空,在濃密黑雲的籠罩下,再次暗了下來。
片刻后,鵝毛般的大雪如深秋被狂風捲起的落葉般,漫天散落。大雪噗噗的落在早已積雪滿地的地上,堆得越來越厚。
慕容垂把胯下駿馬栓在身後的一棵樹上,走到崖邊的他單膝踩著崖尖的一塊巨岩,饒有興緻的欣賞起了山谷中的那一間茅舍。
落雪有聲,不斷拍打著慕容垂身上的錦帽貂裘,縱使是在北國遼東長大的他,平生也未成見過如此漫天飛舞的大雪。
雪很大,天空中的風卻停了。
這種沒有風的大雪,下起來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奇怪得會讓人去聯想,聯想是否有人刻意而為之。
有一個瞬間慕容垂的心頭曾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任大雪這麼下下去,就算是自己不動手,身下的那所茅舍也會被這紛紛落落的大雪嚴冬所掩埋,冰封。
慕容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身處於這個黑白鮮明的蒼茫世界中,感同身受的悲憫天人起來。甚至有那麼一剎那,他甚至想做收兵回營的指令,不讓金戈鐵馬的喧囂,去打破這世外桃源的寧靜。
慕容垂嘆了一口氣,當他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望向天空中那幾隻依然盤旋著的金雕時,他原本暗淡了的瞳孔再次變得明亮銳利了起來。
「婦人之仁……」
慕容垂低頭的一瞬間用,右手扣在了自己的臉上,然後似笑非笑的自嘲了一句,「難怪慕容俊能成為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只是一個行軍作戰的將!」
當慕容垂把扣在自己臉上的手放下來時,他冷冰冰的盯著山谷中正不斷被大雪埋葬的世間萬物,包括那間毫不起眼的茅舍。
慕容復對空中吹了聲口哨,在天空正翱翔著的數只金雕急速的墜了下來。兩隻落在他的肩頭,另外一隻則停在了,他劍指山谷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