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破陣明王
老和尚抬頭看了謝安一眼,發現他的神情從剛才的激動變成了如今的一言不發,同時他的眼中還有著不同尋常的光芒。
老和尚收拾完棋盤,並沒有像昨日那樣起身離去。他示意謝安坐在自己面前,待謝安坐定他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了起來,「光武劉秀,昆陽之戰,親率三千死士出關沖陣,勢如破竹大敗王莽新軍四十餘萬,終換來大漢中興。」
謝安正擯住呼吸,神遊昔年那一幕幕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之際,老和尚開口打斷了他的沉思。
「謝公,當今大晉比之百年前的東吳如何?」
「略勝之!」
謝安想都不想,答案脫口而出。
如今晉氏雖衰,但比之之前的東吳,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晉國的疆域範圍除了東吳原有的荊揚州二州外,還佔領了淮泗之地,以及益州大部分;在桓溫北伐期間,還一度佔領司州、豫州、徐州等地。這都是當年東吳無法企及的。
老和尚見謝安答得如此痛快,微微一笑道,「那秦主苻堅比之曹公又如何?」
「秦主雖雄才大略,但其基業主要靠王猛輔之得來。單論之,當不及曹公孟德的氣吞寰宇之威。」謝安之言相交還是客觀中肯。
「王猛較之荀、荀攸、賈詡、程昱呢?」
「王猛雖胸有百萬之兵,但此景不如當年那個英雄輩出的歲月昔年。」在謝安心中,輔助苻堅橫掃北地的王猛也最多能和孟德公的四大謀士位列同席。
單論韜略,恐怕還不及賈文和、荀文若。
「當年曹公盡起北地雄獅南征,荊州水陸精銳皆不戰而降,東吳長江天塹已失大半。」
老和尚見謝安心中堅冰正被烈火燒裂,乘熱打鐵的曉之以厲害,「如今荊、益二州盡在大晉掌中,又有淮泗防線,縱是秦軍來犯,未必見得了長江。」
「加之秦並未掃清北地群雄,如此之勢再敗之。」老和尚說罷不禁失聲笑道,「恐後世史書,會把晉國君臣貽笑千年也!」
古語有言:士可殺,不可辱!
謝安東晉名門望族之後,如今更是族中中堅,一想到族人會被後世之人嘲笑千年,肩頭的擔子無形之中又增添了不少。
「可我晉軍於江北之地,鮮在胡騎下討得便宜。」謝安猶豫了下,說出了自己擔憂所在。
當年東吳之所以能在赤壁,把曹公的百萬雄獅付之一炬,是因為陣中有孔明、公瑾這樣的能人異士、將帥之才。
而如今晉國內憂外患不說,能領軍作戰的將軍屈指可數,及得上周郎三分者唯桓溫可任。
更可悲的是,這些人絕大部分,歸於自己的死對頭桓溫麾下。
謝安所說,句句實情。
常言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要是周郎死而復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謝安也敢興江南之師渡江北上與秦軍叫板。
「謝公貴人多忘事,還曾記得祖逖中流擊楫之事?」
「略知一二。」謝安陷入沉思開始回想。
同樣陷入沉思的老和尚突然站了起來,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刀口舔血的年少歲月,回到了教導自己的蒼將軍身邊。
當日蒼將軍所念的那兩首漢賦,更是在他心中刻骨三分。
老和尚望著正不斷西沉的落日朗聲念道:
踏上黃泉路,
今生終不悔!
大江東去不復回,
中流擊楫山河碎。
聞雞起舞青鋒劍,
月下三尺寒光現。
今朝自渡大江北,
重拾中原金鑾殿!
……
祖逖當年向晉請命北伐,去支援自己在晉陽死守了十年的摯友劉琨。哪想到晉王朝並未給祖逖一兵一卒,唯一給的不過是三千匹絹。
正是在那樣的逆境之下,祖逖中流擊楫,北渡大江,連敗石趙開國雄主石勒,一時間收復了黃河以北的千里沃野。
「除了祖逖,還有一人!」
老和尚說得興起,因為此刻他,又回憶起了蒼將軍昔年的豪情萬丈。
「此人從司州洛陽,只身前去被胡人海洋淹沒的北地晉陽。在無數艱難險阻下,一守就是十年,不過終究不見南方大地盡頭,王師北進的旌旗。」
「你說的,可是劉琨,劉越石?」謝安其實已經猜到老和尚所說之人是誰,還是情不自禁的問道。在謝安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知道這老和尚所說絕不僅限於此。
老和尚果然沒有令謝安失望,「劉琨死守晉陽之際,還曾做了一首詩。」
踏上黃泉路,
今生終不悔!
借來天兵千百萬,
逐得胡馬塞外歸。
昨夜幽夢寒窗前,
月下長憶友人言。
蒼天若能隨我願,
自跪九淵五千年!
……
「蒼天若能隨我願,自跪九淵五千年……蒼天若能隨我願,自跪九淵五千年……」
謝安聽完自顧自的念著最後兩句,突然拍案而起的他放生大笑,接著多年未曾湧現的淚水,如決堤之洪,猶有滔天之勢。
謝安生性謹慎,積壓在心頭多年的情緒,終於迸發了出來。待情緒平復了些后,向老和尚問出了心中的疑問,「你是如何得知這兩首詩的?」
「當年師從之人,正巧在劉、祖二人身邊出仕過,故他告知也。」老和尚說的是實情,他沒有隱瞞的必要。
謝安從老和尚言語之中分辨,其中沒有半點誆騙之意,然後怔怔的盯著老和尚打量了半晌,最終開口問道,「那你又是何人?」
「我是一個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盛世到底是何模樣的和尚。」老和尚答得極為平靜。
「盛世?」
謝安再次疑惑,「看那有何用?」
「男人耕地,女人紡紗,再也不受異族欺凌屠殺,和平的活下去。」老和尚沒有正面回答謝安的問題,他在繪製自己心目中的盛世,「我想在死前,用我這雙眼睛,親眼看到那個時代的來臨。」
「三十年前,我與千萬族人一同去抗爭所謂的命運。」
老和尚說道這裡,嘴角泛出了一絲遺憾的笑容,「可惜,終究還是敗了,敗在了鮮卑人的鐵騎之下……」
「三十年前……三十年前……」
聞言后,謝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曾經魂牽夢繞的名字,再次浮上了他的心頭。
「你……當年……莫非是乞活軍的一員?」
謝安激動得有些口齒不清,但還是問出了那個塵封了數十年的名字。
想當年冉閔北地掀起《殺胡令》大旗,令普天之下的漢人男兒無不熱血沸騰。
就連遠在江南的謝安,也想手提三尺青峰渡江北上,與那些在大漢河山牧馬的胡騎一決雌雄,讓他們見識下,什麼是漢家男兒的熱血赤膽。
不過因為原因種種,面對稱帝的冉閔,晉王朝終究沒有往江北派出一兵一卒。
眼見著不足萬人的乞活軍部眾,在胡人的海洋里掀起驚天巨浪,無論巨浪與狂風怎樣拍打都屹立不倒,反而擊起了更大的碎浪。
然而相對有限的乞活軍,胡人的兵馬是無限的,最終乞活軍全軍皆戰死沙場,包括他們的首領冉閔。
老和尚聽謝安說完點了點頭,「永興元年,燕賊慕容俊提精銳大軍二十餘萬南侵,閔王遂點起漢軍將士北上拒之。」
「敵我雙方隔凌水河布陣對峙,時值寒冬,突然一夜天降大雪凌水河封凍。風雪中,我率先鋒千僧突入敵陣,慕容鮮卑大敗,伏屍千里。」
「那首童謠我聽過!」
彷彿身臨其境的謝安雙眼放光,「雪夜千僧,明王破陣,若不速逃,寸草不生!」
老和尚點了點頭接著說,「永興三年,燕賊舉傾國之兵,在名將慕容恪的率領下再次南侵,而我們每日都疲於與各胡的爭鬥之中。」
老和尚說到此處,眼神漸漸暗淡,「為保住北疆的百姓不被燕賊屠戳,閔王在全無勝算之下,點起最後的八千死士,前去迎擊慕容鮮卑的數十萬鐵騎……」
說到這裡,老和尚沒有繼續說下去,換言之是久久的沉默。
與此同時,謝安的神情也隨之變得黯然,那是一段他不願意提起的回憶。當年聞得冉閔兵敗,鄴城二十餘萬百姓被鮮卑人屠戳殆盡,謝安在家中慟哭了三日之久。
「依你之言,如今我大晉,還沒有到達山窮水盡的地步?」
面對一個曾經無數次從絕境逢生的人,謝安知道當今自己面對的局勢,遠沒有他當年面對的惡劣。
「若能組建一支數萬人的精銳,胡騎渡不得長江!」老和尚答得斬金截鐵。
「組建新軍,當有名號,不知何名號為妥?」謝安再問。
「立誓在江北大地開宗立府,我看就叫北府吧」。老和尚想了一會答道。
「北府……」
沉默中謝安眼中閃過了一縷光芒,「對了你我二人說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
對於老和尚來說,在這數十年間,他很少對人提及,也很少有人問他這樣的問題。
老和尚清了清嗓子,但聲音依舊沙啞,「很多年前,別人稱我為,破陣明王勿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