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落子無悔
「咳——」沈奕放下了茶盞,輕咳了一聲,沈沁再也不忍不住笑倒在了丈夫懷中。
說起姜府大房和二房的舊怨,這其中還牽扯了一樁舊事的公案。姜凌去世的祖父姜朴有兩位夫人,原配姓王,是姜凌的親祖母;另一位姓郭,就是郭太夫人。這位郭太夫人是姜朴后娶的妻子,但不是填房,而是二妻。這自古漢族都是一夫一妻,禮法上不允許雙妻的存在的,天水姜氏也是累世宦門的世家,按理不會出現這種糊塗事,可世事往往有例外。
這還要從七十多年前說起,七十多年前中原還只有一個皇朝就是現在的南朝——陳,當時大陳還是一個統一的皇朝,立朝有兩百多年,連續好幾代皇帝都沒太大的作為,但也沒到天下大亂的程度,直到前陳朝靈帝即位,這皇帝一上位就展現了他特別與眾不同的作死風格,天天換著法子折騰江山、折騰大臣……皇帝作死的結果就是——天下大亂!
當時可謂是烽煙四起,群雄並出,爭先逐鹿天下,姜朴那時也是熱血男兒,腦子一熱,就丟了爹娘和剛娶進門的老婆王氏跟著自己結拜大哥去打天下了。姜朴的結拜大哥也不是尋常人,他姓趙名鳳翔,出自穎川趙氏,實打實的是門閥世族,這趙鳳翔高爺爺、祖爺爺、爺爺和老爹都是大陳的高官,四世三公,這樣的身世打天下,競爭力肯定比一般人強,打著打著就把陳朝的小皇帝打到了南邊去了,自己在北面建立了新皇朝,國號「秦」。
那時候外族聽說中原大亂,也想來分一杯羹,秦朝太祖不想被兩面夾擊,正好南陳因長江天險,一時半會也打不下來,就跟外族打了起來,待大秦穩定,北面徹底安定下來時已經快過去二十年了。二十年多年間姜朴一直戰戰兢兢的跟著大哥打架,大哥見他一個人孤單單的怪可憐的,就替他做媒,讓他娶了自己另一個愛將的女兒為妻,這新娶的老婆就是郭太夫人。這樣的事在那會挺常見的,畢竟戰亂時夫妻失散的太多了,很多將領都在戰時娶了比家中黃臉婆更年輕貌美、出身更高的女子為妻,連當時的太祖都先後娶了兩個皇后,一個皇後為原配,另一個是后娶的外族公主。
郭氏是新貴之女,她爹本是屠狗的屠戶*,要是換在太平年代,郭氏是絕對不可能嫁給姜朴的,但在戰亂時代,一切都有可能。太祖起事點兵時,郭爹的悍勇被太祖看中,點他為自己親兵,他隨著太祖南征北戰,立下戰功無數,成為太祖手下第一悍將!旁人一朝暴發后,就想要富貴易妻,唯獨郭爹不肯拋棄糟糠之妻,郭氏就是郭爹富貴后同妻子生的小女兒。
最初郭氏嫁給姜朴之時,也知道姜朴在老家有個原配,但她沒放在心上,畢竟她比姜朴原配小了十幾歲,她就不信自己還能比不上一個年長自己十多歲的黃臉婆。但她不知道姜朴的原配不是普通的黃臉婆,姜朴也不是普通的因戰功而起家的勛貴。姜朴是世家長子,他的妻子必定是門當戶對的世家長女。姜朴原配姓王,是琅邪王氏女,高爺爺、祖爺爺、爺爺、父親和大哥都是大陳的高官,自幼養尊處優、保養得宜,即便姜朴在外面打仗,王氏也沒有受過什麼生活磨礪。郭氏是比王氏年輕十來歲,可從容貌才華到儀態,郭氏連王氏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要不是王氏的父兄堅定的陳朝保皇黨被太祖殺了,按著郭氏的身份也只能當個小妾。
姜朴知道二虎無法共處,將原配接到京城后,讓兩個老婆分院居住,他喜新不厭舊,在他辛勤耕耘下,很快王氏和郭氏近乎同時懷孕了,各給姜朴生了一個兒子,王氏所生的長子姜恪,就是姜凌的父親;而郭氏生了姜凌的叔父姜懌。之後幾年王氏就再也沒有懷過孩子,郭氏倒是生過幾個孩子,但除姜懌外都幼年夭折了,再後來姜朴連庶出的孩子都生不出來了。
姜朴跟著太祖立了大功,太祖封他為宋國公,姜恪是長子,又是原配所出,理所當然封了世子,姜朴去世后他就繼承了宋國公的爵位。因郭太夫人尚未去世,是故國公府並沒有分家,姜恪為長房、姜懌為二房,姜恪目前為宋國公兼尚書令,姜懌官至太常卿,都是皇帝近臣。
兄弟兩人非同母所出,受各自生母影響頗深,兄弟情誼很淡,但姜氏乃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是決定不允許出現母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的情況。姜凌敢把他爹書房的屋頂給掀了,卻不能不對郭太夫人不敬,郭太夫人教訓他,他不服氣也只敢送了一隻拔毛的山雞給她。
他送太夫人剃毛雞時倒是沒想過嘲諷太夫人出身,本朝立朝尚未到百年,不乏出生微寒的顯貴,他先祖呂尚*不也因生活所逼,垂暮之年還做過商販和屠夫,可后還不是憑藉才名同文王共繹了一段佳話。後世提及太公望誰不是肅然起敬,尊其為百家宗師?
他純屬是看不慣太夫人嘴上說的是禮義廉恥,實則一肚子男盜女娼,卻不想居然直接戳中了太夫人的痛處,郭太夫人本就以自己的身世為恥,認為姜凌嘲諷自己披了華羽也不是鳳凰,她怎麼能不驚怒?這也是姜凌最看不上郭太夫人和郭夫人的地方——總以自己出身為恥,卻不想她們最看不起的那些人正是自己的祖輩,連祖宗都忘了人也配講廉恥?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沈奕訓斥女婿道:「想要出氣多得是法子,有必要做這種落忍把柄的事嗎?」沈奕是看著姜凌長大的,對他跟自己兒子沒區別,教訓起來也不會拐彎抹角。
姜凌道:「其他法子見效太慢,且阿兄定不許我動手。」姜凌敢跟自己老爹對著干,對絕對不會違背長兄的意思。
姜氏祖籍天水,祖上系齊太公呂尚,后姜齊亡于田齊,姜氏後人定居天水,以天水為郡望,歷代人才輩出,為世代簪纓的名門望族,家族承傳年代要比當今大秦國祚長多了,越大的世家規矩越多,國公府大房、二房相爭都不知道填進了多少人命,可面子上還要維持父親和叔父的兄弟情誼。對於二房這種只動嘴皮子、不上筋骨的行為,無論是國公夫妻還是世子夫妻都不會在意。
他們奉行的正是沈奕從小教導姜凌的行事準則,與人為善,凡事留一線,但一旦必定要與人為敵,就要斬草除根,絕不留後手。哪怕對面坐的是殺父仇人,在沒有確定能把他徹底打入地底時都要笑臉以對……這些道理姜凌不是不懂,可他一向喜怒隨心,你們讓我不舒服,那我就讓你們更不舒服!姜五公子長這麼大還不知道「忍」字怎麼寫。
沈奕搖頭,他實在想不通,以連襟姜恪的為人,怎麼能養出姜凌這兒子的,「你都當了八年博士了,難道就不想往上提一階?」姜凌十九歲那年就當了國子監助教,一年後因其才華被祭酒看中提升為博士,在這個官職上一待就是八年,一來是姜凌自己不願意另換官職,二來也是姜凌喜怒隨心,行事太過不羈,姜恪也不敢給他安排太過重要的職位,得罪了人怎麼辦?
「不想。」姜凌搖頭,他覺得他這個官職很不錯,清閑又能隨意的翻閱皇家藏書,不爽了還有人可以教訓,這麼舒適的職位,他幹嘛換地方。
「楊閣老*來年將致仕,中書舍人要空出一個位置……」沈奕道。
中書舍人同國子監博士品階相當,都是正五品,但國子監博士是清貴的散職,中書舍人卻是中書省的要職,掌侍進奏,參議表章、草擬詔旨制敕及璽書冊命,實權極大,歷屆中書令都出自中書舍人,沈奕當中書令前就當過三年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對有心在官場發展的人來說,無疑是最惹人垂涎的位置,但對於姜凌這種壓根無心仕途的人來說,無疑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官職,他當了中書舍人後還有時間陪阿文和阿識嗎?
「阿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要是當了中書舍人,改明中書省上下都被我得罪光了。」姜凌很有自知之明,讓他寫文章、處理政務他都沒問題,但是讓他不得罪人太難了,「我還是喜歡國子監,如果哪天能讓我當祭酒、大著作郎*我也心滿意足了。」
「阿祈,你爹也就你這麼一個能撐起來的孩子了。」沈奕道,姜恪有三子,長子常年卧榻休養,次子早亡,唯一平安長大的就是姜凌,姜凌總要擔得家族的重任的。他是前任中書令,都是人走茶涼,但以沈奕的名聲,想要安排女婿進中書省還是沒人敢反對的,姜凌自身才華讓人無可挑剔,但性情卻一直讓人放心不下,他氣暈太夫人的事不至於外傳,可姜氏族老那邊是肯定瞞不住的,而姜恪和姜凜目前都有意將來由他來繼承世子之位,他這一鬧族老那邊還不知適合反應。
「阿兄只是體弱,太醫令都說他若保養得宜,於壽歲無礙,父親也正值壯年,家中哪裡需要我來擔心。大舅兄也當了十年的中書舍人了,阿耶與其費心在我身上,還不如讓大舅兄升職。」姜凌口中的大舅兄就是沈奕的長子,沈沁的嫡親大哥,他大了姜凌和沈沁十五歲,長兄如父,一直對夫妻兩人都有照顧,他個性沉穩幹練,十年中書舍人,從不曾出任何差錯。
沈奕聞言也沒不接女婿的話,指著躺在自己懷中睡得四仰八叉的姜微道:「天色不早了,你們也下去休息吧。」
姜凌抱過女兒同妻子一起退下。
沈奕看著女婿離去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相公何故嘆氣?」低沉的聲音響起,一名看似年過五旬的白須老者捻須在屋外笑問道。沈奕官至太子少傅、中書令,即便如今致仕,時人也大多稱呼他為相公。
「進來陪我下一局吧,子敬。」沈奕對老者道,這老者是沈奕的長史官周瑾,字子敬,沈奕致仕后,周子敬也一直陪伴在沈奕身邊。
周子敬施然入內,擺開棋局同沈奕對弈起來,他見沈奕神色莫測,他含笑道:「郎子純善至孝,相公應該開心才是。」
姜恪長子姜凜體弱多病,成親多年無子,二子姜況未娶妻便已戰死疆場,姜府長房僅姜凌有三子,如果姜凌願意,他想要世子名分都行,無論是姜恪或是姜凜都不會拒絕的,但姜凌至始至終都對長兄尊敬非常,他不願領實職何嘗不是為了姜凜和沈奕。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入了中書省,就算他不願意,姜恪和姜凜都會讓他成為宋國公世子,而沈奕的長子也從此同中書令無緣。
沈奕和姜恪是連襟,沈奕少年揚名,年過三十便官至中書令,當年若不是沈奕壯年致仕,也輪不上姜恪當尚書令,沈奕辭官當然不是有意為姜恪讓路,可也算賣了姜恪一個人情。如今姜恪已年過五十,身為國丈、太子外翁,將來太子登基,姜恪致仕避嫌是必不可少的,以姜家和皇家的關係,未來的中書令必然是沈奕長子。
「官場莫測,取捨間焉知福禍。」沈奕清修多年,吳興沈氏四世三公,他官至中書令,家族富貴以極,沈奕對功名利祿早就看開了,「他是全了兄弟情誼,只委屈阿文沒了孩子。」姜凜無子,姜況早逝,若阿祈和阿文只有一個兒子,姜家或許不會要求他們過繼,可他們目前就有三個兒子。換了在其他人身上,沈奕也會覺得兄弟過繼是最好的情況,但人總歸是偏心的。
「宋公府上兄弟情深、妯娌和睦,誰人不羨。」周子敬笑道,「娘子想來也是願意的。」
沈奕莞爾,姜凜和其妻謝則對女兒、女婿的確讓人無可挑剔,「兒孫有兒孫福。」阿祈和阿文都是大人了,有些事他做長輩的提點就好,指手畫腳就不必了。
他將一封手信遞於周子敬,這是宮廷內侍送來聖上手信,要求沈奕復出擔任弘文館學士。崇文館和弘文館都是皇家學院,其內學生皆為皇族貴戚,只是崇文館屬東宮,而弘文館則是教授皇子貴戚學業。兩館的主官即為學士,品階不高,但非高官名士不可任職,沈奕未致仕前曾兼職崇文館學士,當時他的弟子是當今聖上。
周子敬看完后也不說話,而是落下一子,沈奕瞄了一眼棋盤笑言:「子敬莫非有心事,為何自斷絕路。」
周子敬含笑,「一時眼花。」卻也沒有要糾正,落子無悔。
「看來這次你要輸了。」沈奕道。
「那可不一定。」周子敬悠然又落一子,兩人廝殺數個來回,周子敬扳回了劣勢,最後同沈奕下了一個平手。
沈奕看著棋局,「子敬真是吾良友。」逆水行舟,何來退路?
「相公心中自有丘壑,何須我來提醒。」周子敬並不認為沈奕會猶豫不決到需要自己來提醒,他要是這種人有怎麼會三十便官至中書令,成為大秦最年輕的宰相。
「老了,俗事我是管不了了,還是留在家中教教孫女吧。」沈奕道。今上獨寵安貴妃,後宮嬪妃不多,子嗣也不旺,除了太子外也就五位皇子,其中以安貴妃所出皇長子、皇四子最得聖上寵愛,皇長子已有十二歲,因聰慧提早完成了小學*課程,正要入弘文館學習,太子今年不過三歲,尚未入學。這趟渾水沈奕怎麼可能去趟?更別說皇后還是姜凌的同母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