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魯難未已
羽林將軍,都督平、鮮二州兵馬,並暫攝州事曹休率領親信部曲,一路向東北方向疾馳,可是才剛抵達冀州魏郡,還沒到鄴縣呢,便得急使傳信,鄧艾、石苞等已然攻克了丸都山城,高句麗王位宮拋妻棄子,獨騎東渡馬訾水而遁。
好在信使趕往洛陽報捷,必沿驛路而行,正好被曹休撞見。於是曹文烈老實不客氣地親寫上奏,而把鄧、石之報附在其後,自命部曲返京奏捷——即便你還沒有得著消息,終究詔命已下,我是東征的總指揮官,按道理這奏報得我來上。
其部曲原路折返,匆匆回歸洛陽,可是進城之後,就覺得氣氛不對——我們離開洛陽也還未足十日啊,怎麼到處都有士人駐足議論,而且個個面帶不忿之色呢?尤其在經過太學的時候,竟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禁軍執戟而立——這是怎麼了?是領導來視察,還是太學里發生命案了?
其實事情的緣由,還要從數日前說起,也不知道怎麼一來,都內謠言紛起,搞得是人心惶惶。謠言的矛頭無一例外都指向崔琰崔季珪,說他向天子進言,欲圖全方位改政——此前那幾條都只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更激進的還在後面哪。
首先,重提此前在群相會商時沒被通過的相關學術方面的新政,而且變本加厲:不僅僅結束鄭學的官學地位,還要將其徹底趕出太學,大家從此改念宋忠和綦母闓的《五經章句》;不僅僅清退學習成績不佳或者出身商賈、工匠之家的太學生,凡三代內無千石長吏者。無論師生。都要一概逐出。
其次。恢復漢政,收尚書歸內廷,廢罷商部,合戶、度、虞三部,不設尚書令、僕射等,各部直承帝命。
第三,停罷科舉,以中正為基礎。恢復薦舉制度,此前因科舉入仕,而無中正官中中以上品評者,一概沙汰。
其實這三條都極匪夷所思,那已經不是**********的問題啦,簡直是自掘墳墓,略微懂點兒政治的都不會相信。問題世間本多愚氓,哄傳之下,理智的聲音反倒被逐漸掩蓋——或許我聽說和傳播的不是全部真相,而有所誇大吧。但察崔季珪此前的施政方向,他肯定會想這麼干。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尤其還有最可怕的一條,說因為太皇太後下詔赦免輔國曹洪,崔琰羞惱之下,乃密奏天子,使隔絕太皇太后與外界的聯繫。天子不聽,崔琰再獻策,使如漢制,另建長樂宮以居太皇太后——這長樂宮的地點么,就設在城東門外的洛水岸邊,擇一風景秀麗處奠基吧。
這根本有違孝道,太學生們當場就怒了。本來他們就已經為改教綱、逐師生等謠言搞得人心惶惶,於是就抓住這條罪狀,聯名上疏,直斥崔琰為姦邪,妄圖離間皇家骨肉,請求將其逮捕下獄,嚴加審訊。
奏上中書,鄭渾等以示崔琰,崔季珪當場就躥了——我靠潑髒水你也要有個限度吧——「此必小人妄造流言,非誹謗吾,實誹謗朝廷,詆毀天子也!必須徹查。」乃請御史遣吏入太學,查禁謠言的源頭,然而桓階、陳群都頂著不肯辦。何晏即請崔琰上奏天子,以帝命使秘書遣員案查。
就這麼著,何平叔接下重任,大搖大擺地就進了太學。此人本就倨傲,眼高於頂,根本不肯好好講話,結果一言不合,被太學生們鼓噪起來,石子、棍棒相交,打得他唇裂齒豁,滿頭是包,被迫落荒而逃。可憐何平叔,時以容貌俊美、膚色白皙著稱,人皆譽為「傅粉何郎」——臉白得就跟擦了粉似的——這一來徹底變成了豬頭三。
何晏逃歸內廷,去向曹髦哭訴,曹髦亦頗為惱怒,即命禁軍包圍太學,暫不許學生外出,以期事態逐漸平息——終究是國家最高學府,又多顯宦子弟,不好直接衝進去抓人,曹髦這點兒政治敏感性還是有的。同時命博士許慈、任嘏等安撫太學生,逐步清退造謠、傳謠者。
經此風波,都中士人盡皆側目,謠言不但未能止息,反倒越傳越邪乎,甚至連天子、太皇太后皆為崔琰幽禁的離奇說法都莫名其妙出現了。眾人皆謂:「若是令公疾瘳復起,必能制之也,若有不諱,國家危矣!」
——這正是陳泰向是復所言:你不是很擅長散布謠言嗎?你能用謠言促使崔琰加快變政的速度,那麼為啥不幹脆利用謠言,直接把他搞臭呢?何必兜那麼大圈子,脫褲子放屁。
然則眾人所寄望的是令公卻又如何?是勛這些天仍然躺在榻上,距離死亡只有一線,前來探視的官僚是絡繹不絕。不過是復都關照他們,說我爹病勢沉重,你們就別跟他提朝中的懊糟事兒啦,一旦刺激到他,給直接活活氣死了可怎麼好。故此眾官只是榻前垂淚而已,也不知道是在哀傷是勛之病,還是在擔心朝內的亂局。
可是這一日前來探視之人,卻讓是復大吃一驚——此人非他,正乃故漢太尉、楊修之父楊彪楊文先是也。楊彪本年都已經七十六歲高齡了,而且長年罹患腿疾,是被僕役直接從馬車上抬下來的,隨即輿入內室。是復不敢怠慢,趕緊命人取三張枰來,摞在一起,使楊彪高踞——無論年齡還是名望,都不可能讓楊老頭子坐在地上,仰頭跟自家老爹說話吧。
見了面寒暄幾句,是勛精神不濟,只是大喘氣,還跟楊彪說:「吾年止公半耳,公尚康健,吾卻將逝……天也,命乎!」楊彪抓著是勛一隻手,說你別頹喪,安心休養,一定能有痊癒的一天。隨即左右瞟瞟,說:「吾欲獨與令公言,請卻左右。」
是復出門之後。就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楊老頭究竟想跟老爹說些什麼。他可別把朝中之事合盤托出,把老爹給氣著呀——雖說老頭兒退休也好多年了,終究其子楊修見為門下監,老頭子不可能真的閉塞視聽,啥都不管吧。可是他究竟打算跟自家老爹說些什麼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楊彪便喚人來抬,告辭而去。是復一直把老頭兒送到大門口。親眼瞧著他上了馬車,這才折返,隨即就接到了父親的傳喚。是復拱手進入是勛的寢室,是勛命其先關上門,然後靠攏榻前,他盯著兒子的面孔,一字一頓地問道:「汝知文先來,為何事耶?」
是復老實說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來。是勛撇一撇嘴角,喘著粗氣說道:「文先謂吾:『恨無日磾先見之明。恐罹老來喪子之痛。』」
這裡的「日磾」是指金日磾,其長子為漢武帝的「弄兒」(類似於孌童)。因為言行不謹,日磾慮生後患,遂親手將其殺死。楊彪的意思,我痛恨自己沒有金日磾的先見之明啊,就怕將來兒子會招來禍患,老了老了,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所指的自家兒子,當然是說楊修楊德祖啦。在原本歷史上,曹操殺死楊修以後,有次遇見楊彪,問他:「公何瘦之甚?」楊彪回答說:「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我是想兒子想的啊。可是如今兒子還沒有死,他就先跑來跟是勛求情來了。
是復脫口而出:「不想此老乃有此智。」是勛冷哼一聲:「汝以為楊德祖為瞽者耶?」你以為楊修就是傻瓜蛋啊,他與崔琰不同,曹操時代便居於中樞,**見得多了,還能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勢?隨即用尚且能動的右手輕輕一拍榻沿:「汝竟瞞我,做得好事!」
是復如今對老爹的敬畏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我靠他有日後兩千年的智慧,當世誰可比擬?故此聽聞此語,趕緊把腰板一挺,從坐姿改成了跪姿,隨即躬身致歉說,爹我不是真想瞞你什麼,是怕你惱怒或者擔心,使得病勢沉重……就此把近日的謀划合盤托出。
是勛拍著榻沿罵他:「此非崔琰亂國,實汝亂國也!」是復趕緊辯解,說我要是不這麼干,不趁著您還在的時候趕緊把崔琰幹掉,就怕將來一旦您離開人世……不,即便您病好之後,也都很難再制約得住他啦。況且——「阿爹為政,人皆得利,然得之未足為寶,失之始知其貴也……」那些因為您的政策而獲得利益的傢伙們,其實未必真感您的恩德,他們還會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給他們造成心理上的危機,讓他們覺得所捧的金飯碗有可能失去,從此以後,才會死心塌地地沿著您的政策方針朝前走哪。
是勛冷笑道:「汝以為吾將死耶?」是復趕緊說兒子不敢——其實他曾經覺得既然天命在老爹,老爹肯定不會這就掛掉,然而這都一個多月了,是勛別說痊癒,連半個身子都一直麻痹,每天還得自己幫著翻身、擦拭……他不禁就此產生了新的想法:
難道說,天命未必在爹,其實在我?
是勛倒沒想到兒子的心思竟然如此不堪,只是長嘆一聲:「汝今欲如何做耶?」是復說我打算讓公主入宮,利用外間的謠言再去遊說太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下詔,除去崔琰和楊修。是勛闔上雙眼,考慮了好一會兒,突然間一梗脖子,一挺腰,直接就從榻上坐起來了。
是復嚇得腦袋朝後一仰,差點兒摔倒在地——我靠奇迹啊,老爹竟然能動了!就見是勛右手伸入左袖,掏出兩張紙來遞給是復,說:「毋使公主往說,寄望太宰可也。」
是復接過兩張紙來一瞧,但見都是詔書的草稿,密密麻麻、塗塗抹抹地寫滿了字。是勛叫他翻過來瞧,只見兩張字紙的背面各寫了一行潦草的小字:
「慶父雖病,魯難未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是勛關照兒子:「兵久頓必撓,政久亂必廢。可矣,可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