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說給
即便單單說音樂,唐時的殺氣也太甚了。
禾豐乃是天生就喜歡殺機凜冽的曲子,一直算是比較激烈的路線,可在唐時面前依舊不能算是什麼,這禾豐乃是音閣閣主想要培養之人,略略鍛煉一下便可,不可能真的讓這樣的好苗子折在唐時的手中。
關鍵時刻,也只有打斷唐時了。
可是她這樣的強行打斷,無疑會破壞曲子本身的完整性,所以在曲子被打斷的一瞬間,唐時會受傷。
他不相信,這一點這閣主不知道,只能說是對方故意的了。
這裡畢竟還是人家音閣的地盤,既然對方決定放水,不至於太過分,唐時自然也要給對方留個面子。被打斷的那一瞬間,乃是唐時殺機最濃的一瞬間,只是轉眼他便明白,其實事情做到這一步已經合適了。與人留一分餘地,也給自己留一分餘地。
跟音閣,又不像是跟道閣一樣,一定是死對頭。
所以唐時抿唇,雙手輕輕按在箏弦上,將所有的震動都平息下來,也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
他看到是非已經站起來,向著他這邊走過來,唐時一擺手,制止了他,卻站起來,躬身朝著前面鳳蕭與禾豐兩個人拱手:「承讓。」
勝負已經很明白了。
鳳蕭回頭看見了禾豐那已經被崩裂的箏弦割傷的手指,知道事不可為,只道:「道友一曲乃是殺機凜冽,我等自嘆弗如,只是不知此曲何名?」
「偶習前人之作,乃曰:十面埋伏。」
唐時一笑,那箏已經被他收了起來,輕輕化作詩碑令按了回去。
這樣詭異的手法,甚至都不知道詩碑令到底算是什麼了。像是靈術,又像是法寶,只是那裡有法寶竟然直接從身體裡面摳出來?
唐時摳得隨心所欲暢快淋漓,只是看的人心理壓力甚大。
遠遠地,音閣閣主只是直接將那天閣印扔下來,直接給了是非:「如今你們二位也算是風雲人物了,我只盼著你們速速離開音閣,只怕不少人要找你二人。我音閣乃是清凈之地,從不喜歡招惹那些個俗人,我如今爽快,你們也爽快一些吧。」
這音閣閣主倒是無比直接,唐時苦笑一聲,回頭一看是非,是非也是一笑:「多謝閣主提醒了。」
上面那一位直接一笑,讓禾豐與鳳蕭上去了,唐時與是非則是準備走了。
只是這周圍都是人,似乎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唐時掃視了一眼,道:「這一回倒是犯難了。和尚,我先跑路了,去丹閣探探,你隨後跟上。」
不等是非回答,唐時已經直接一閃身消失在了原地,再看的時候已經到了廣場邊緣,而後直接縮地成寸,幾個眨眼閃爍之間,身形已經消失不見了。
唐時身上帶著輕傷,是非倒是能夠輕而易舉地追尋到唐時的蹤跡,只是他不緊不慢地離開音閣,繼續前往丹閣。
一路上果然有不少追蹤的人,是非心裡知道,一半是別的大荒閣過來打探消息的,一半卻是道閣和大荒總閣那邊來的。
唐時又出現了。
前一陣有關於他已經死了的消息,傳得風風雨雨的,現在轉眼之間又開始刷他回來的消息了。
這個人根本就是生生死死都成了謎,也有人說是是非以大神通將之復活,只怕是非在戰場之上撿拾唐時遺骸,就是這個作用。
之前道閣被人重新拍碎這件事,終於又找到了合適的元兇。
很明顯,這不是鬧鬼,根本就是唐時的蓄意報復。
唐時也算是個小人,斤斤計較又睚眥必報了。
死之前把道閣給拍碎了,復活之後還要再來一次,眾人聽說消息之後齊齊為道閣點了一排白蠟燭。
這道閣也倒霉,平白無故,怎麼就惹上唐時這樣的一個賤人呢?
別的還好,被打臉打了那麼多次了,想必道閣臉皮也厚了,可是兩度被人滅了道閣太極八卦樓,臉丟大發了。現在大家都盯著唐時的這件事,這麼大的關注度,道閣就算是要針對唐時,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若是被人知道他們這個時候還要跟唐時計較,那就不僅僅是丟臉的事情了。
其實大家都理解道閣的憋屈,之前被明輪法師那樣打臉誰也受不了,更何況根據之後的情況來判斷,在道閣動之前,那天閣印就已經在唐時的手裡了,想必道閣是想從唐時的手中將天閣印奪回來,只是沒有能夠成功。
一次不成也就罷了,識相的現在就結束,好歹能留個可憐的名聲,繼續糾纏那就是自己不要臉了。既然已經被人連續打臉,自知實力不如,還要上去,根本就是蠢貨。再說了,唐時握著道閣的天閣印,他們現在……
多半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熱熱鬧鬧將唐時是非的話題推向了一次又一次的高峰,同時又開始熱切地期待著下面的戰鬥了。
至於唐時,已經進入了丹閣的地界,他在這裡碰到了崔一航。
唐時對土豪的印象一向不錯,對逆閣的土豪,印象更是頂呱呱,他看到崔一航,便走上去與他勾肩搭背,「唉,又看到你了啊。」
崔一航有些不大習慣,他只覺得唐時這眼神是越發地看不懂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崔一航老覺得唐時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只是不戳穿。這樣對兩個人都有好處了。崔一航胡思亂想了一陣,便道:「我還以為你當真出事了,不想……」
唐時打了個呵欠,身上的傷也不重,這身體復原能力強到變︶態,沒一會兒就自己好了。他道:「我其實已經是死過了,不過是和尚又把我從鬼門關前面拉回來了。」
崔一航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
唐時問他道:「怎麼了?」
「若是你當時沒死透還好,可若是你當真死了,是非大師將你救回來,乃是一件……逆天之事……」崔一航想起是非來,只覺得這和尚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其實很容易理解,只是看唐時似乎是一臉的不知情,所以又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對唐時說?
豈料唐時已經感覺出他吞吞吐吐的意思,他自然知道救活自己應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可是……
他道:「逆天又如何?具體一些。」
「折損壽數。」
崔一航知道得很多,他出身逆閣,而逆閣本就是逆天修行。以前有過一種說法,但凡是逆修,都是短命鬼,不過這些年以來,這樣的說法似乎已經少了。
只是但凡是逆天而為之事,定然與自然循環之法則有衝突,尤其是唐時——既然已經是到了鬼門關前面,卻又被是非強行拉回來,那麼作為為唐時「逆天改命」之人,是非將受到天道之厄。
折損壽數,不過是其中最尋常的一種罷了。
崔一航滿以為唐時聽了會有所震動,哪裡想到唐時不過是雲淡風輕一笑:「他也就是個短命鬼,折損一下壽數也不會太厲害,左右不過十二年之後死,救了我,他不虧。」
完全愣住了——崔一航真的,根本想不到唐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盯著唐時,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唐時聳聳肩膀,渾然無所謂,「是覺得我這樣太過無情無義?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無情道雖然封印,可是該理智的時候,唐時還是很理智,只是那種對於情感的壓抑,被稍稍放開了一些。然而唐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原本就不是無情道。以前他把這無情道看得太重,可是等到他將之封印了,回頭想想,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我知道,你肯定是逆閣派來的卧底。」
崔一航沒說話,唐時只好又說話來逗他,這一回果然看到崔一航眉峰一挑。
他心知自己是說中了,便大笑了幾聲。「看樣子是我猜對了。不知道章層主現在好不好?」
逆閣之中各個都是人才,張章血塵乃是唐時最欣賞的那種風格。他現在只是是隨口一問,然而崔一航卻回得很認真:「我們章層主跟閣主意見不合,我在中間很難做。」
「嗯?」唐時沒想到他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此話怎講?」
崔一航道:「此話不能講。」
「哈哈哈……」
唐時大笑起來,崔一航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逆閣的修士,都這麼有意思嗎?
他笑聲傳出去很遠,爽朗得很,很久不曾這樣笑過,真笑出來真是把這連日來種種遭遇所帶來的鬱悶之氣,都滌盪了個乾乾淨淨。
停下來,也頓住腳步,一回頭便看到是非已經過來了。
他道:「方才崔一航說,你救我折損了壽數,我說你就算是不折損壽數也只是個短命鬼,救了我。你不虧。」
他把自己方才對崔一航所說的話,直接對是非說了。
是非抬首,直視他,像是想看清楚這一刻,說出這些話的唐時是在想什麼。是非道:「此話不假。」
算是他第一次在唐時的面前承認,自己其實活不長。
有關於東海罪淵的一切,唐時幾乎都知道了,是非甚至已經將那一切都展現在唐時的面前,若是唐時還不清楚,那他算是白花心思。
崔一航忽然覺得這一刻自己是個局外人,唐時是非雖然是修為層級只能算作中等,但是對大多數的修士來說,他們是活在別人嘴裡的人,是傳說之中的人。只是站在他面前的,卻是兩個活生生的人了。而且,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很難以言語表述。
崔一航只知道,唐時一定有病。
唐時自己也覺得只有病,天生有病還不吃藥,所以每天都萌萌噠。
他看著是非,許久許久,想要說的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在對是非一笑,問他要不要一起走的時候,唐時忽然就明白了——殷姜給自己的無情道,似乎真有那麼一點問題。
回觀這天下芸芸眾生,修行千萬年,所為不過一日登仙,可何為「仙」?斬斷七情六慾,外物不動於心,於是無慈悲,無喜怒,無妄念,遂有長生。順天者,合乎天道,想著終有一日無限接近於無情只天道,脫出七情六慾之苦;逆天者,不願受蒼生顛沛流離之苦,一反天道所設定的七情六慾之苦,也只為求一個「無情」二字。
所以無情者,方能登仙。
古時有人殺妻證道,便類似於此。
若天下真有無情道,那便是登仙之道,可芸芸眾生修鍊不過只是為了無情,若有無情道之捷徑可走,也不必汲汲營營了。
所以殷姜給自己的無情道,一則可能是上古修仙之真法,乃是真正登仙之道,另一則,便是作假了。
回想自己所遭遇之一切,最大的疑點竟然落在了殷姜的身上。
唐時抬首望天,一路往前面走,身邊是非也走。
他道:「我本想說,既然還有十二年,或可浮生偷閑般隨心所欲,可想想左右不過過眼雲煙,我此刻情難自控,說來也是累人,因而不說了。」
是非一笑,卻道:「你已然說出口。」
唐時點點頭,「嗯,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