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遇名師
這兩天孟小月如坐針氈,行事謹慎,如履薄冰,總以為小辮子為人抓住,一經抖露便是不可收拾的殺身之禍。
偏偏是事情平靜得很,雖然他一再對身邊各人注意,包括三姑娘在內,卻是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尤其是三姑娘像往常的一樣自然,一派天真無邪,實在難以想象她是作偽。
這可就深深地令孟小月不解了。
天還不大亮,孟小月就起來,洗漱方畢,未及著衣,裘老爺子卻意外地來了。
孟小月心裡一怔,忙自把對方讓進了屋裡。
「老爺子請坐,這麼早就起來了?」
一面說,慌不迭地為他在瓦匝里倒了一碗水,裘先生接過來一口氣喝了,說:「再來一碗。」
倒過來,他又喝了。
孟小月再要去倒,老爺子哈哈一笑,自己動手拿過瓦匝來,裡面還有多半罐子,卻見他左腳前跨,竟自一口氣,長鯨吸水似的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了。
「老爺子,好水量,您這是……」
「沒有見過吧!」裘先生一笑落座道:「這叫『飲水式』,晨飲萬斛,百脈盡通,好處多著啦,小夥子,哈哈……看來你要學的還多著哪!」
瞧瞧他這一身!
黑緞子燈籠套褲,下面扎著綁腳,上身絲棉小襖敞著領口,連件罩肩兒都沒穿,頭上扎戴著馬尾羅巾加著根犀玉奇簪貫發,雖說是一大把子年歲了,看起來仍然文采斐然,自有讀書人風流氣質。
一旁桌子上放著他的隨身長衣,裡面像是包裹著把傢伙。
這麼冷的天,點水成冰,他卻臉色紅潤,眉梢髮際更似透有汗漬。
孟小月忽然明白了,聲音放小了,「您老這樣子,像是剛練過功夫?」
「對了!」裘大可細長的眼角,拉出了長長的兩道笑紋:「你才知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我這身功夫,一年四季,一天沒停過。」
孟小月「哦!」了一聲,眼冒精光。
「小夥子,怎麼著?也想練練?」
「老爺子您是說……」
裘大可微微一笑:「這不就過年了?明天是三十,咱們就從年初三開始……那時候我自會來找你!」
孟小月一喜,站起來道:「您是說……您老人家收下我了。」
「哈!」裘大可哼了一聲:「以後再說吧,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留意你,你不是也在偷偷練不是?」
「啊……」孟小月呆了一呆:「原來您……」
「那還用說?」裘先生含著微笑說:「你的氣功、輕功,都很有一手,看樣子像是南天派的,白頭鷹馬九先生是你師父?」
「這……」
孟小月大吃了一驚,想不到對方已把自己摸得這麼清楚,竟連自己出身師門也都知道,事出突然,不免面現張惶。
略為鎮定,抱拳道:「您老是怎麼看出來的?實不相瞞,我確實從馬九先生練過功夫……」
「這就對了,」裘先生點頭說:「馬家門的罩功,在江湖上享有盛名,這門功夫一經練成,夏不厭暑,冬不畏寒,對於練武的人最是受益無窮,不過……」
微微一笑,他接著說:「他的功夫也只是到此為止了,再要往上可得全靠自己琢磨,以及改投名師,請高人指點了。」
孟小月大為折服,點頭不語。實在是由對方這番話,印證當日師父馬九所說,幾乎一字不差,由此可見,這個裘大可果有過人的閱歷而知人甚深。
裘大可一頓又說:「劍是兵刃之首,談到劍術,馬九先生可就又差一層了!」
說時他隨手打開了桌上的衣服,就勢拿起了裡面包著的一口木製長劍,就手一擰,唰地直指向孟小月前胸而進。
「啊!」
孟小月凹腹吸胸,霍地向後一收。
裘大可一聲叱道:「好式子!」
話聲未已,掌中劍已反手彈起,孟小月警覺著他必有高招出手,慌不迭旋身自位上跳起,卻是慢了一步。裘大可的木劍抖手之間,竟改由他頂頭而落,大股劍風,劈頭直下,其勢萬鈞,猛烈無匹。
孟小月陡然一驚,右手飛起,以彈指功待將向對方木劍上點去,藉以化解眼前之一記凌厲殺招,卻是其勢不及,登時只覺著右面肩胛骨縫間一麻,一陣尖銳的刺痛,已為對方手上木劍指住。
雖然只是一口木劍,卻大非尋常,感覺著傳自劍身的森森劍氣,即使一把真的劍,也難能臻此。
孟小月訝然睜大了眼向對方望著,一時還真弄不清他的意欲何為?
自然,裘老頭此刻顯了這麼一手,他的武者至高身手境界已表露無遺,之於孟小月內心的震驚確是前所未曾。對於裘大可這般出神入化的劍技,更是打心眼兒里為之折服。
裘大可哈哈一笑,目射精光道:「我特意施展這麼一手,為的是要你明白及看清楚了,上乘的劍技,無不得力於氣的運用,你此刻一定感覺著被劍刺得生疼,其實不然,你偏頭看看,就知道了。」
孟小月依言偏頭一看,才知道對方手上木劍,距離著自己肩胛穴縫處,分明還有三寸左右,並不曾真的扎著,卻是感覺著如此刺痛,像是真的扎著一樣,這才明白,對方所運用的,竟是傳說中上乘劍術不可或缺的「劍炁」了!那麼,眼前的這個貌似儒雅的裘大可,其實深藏不露,該是有何等驚人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了。
隨著裘大可收回的木劍,孟小月才恍然若釋。
裘老頭一笑拿起了桌上的衣服說:「走啦!」
天可是蒙蒙的有些亮了,再晚一些王府的人起來了,可就多有不便。
在門口,裘大可回身說:「明天是大年三十啦,家裡弄了好些菜,你來吃團圓飯吧!」
剛把自己收拾好了,要出門兒,三姑娘可就來了。
穿著一身大紅,鬢邊插著一朵紅梅,三姑娘這副模樣,較諸平日要嬌氣多了。
相視一笑。
三姑娘插著腰說:「要出門兒?」
孟小月說:「正要到府上叨擾,姑娘有事?」
三姑娘笑說:「那可好,我就是專程來邀請你的!不過,還早,坐一會再走吧!」
孟小月拉過一張椅子請坐,三姑娘坐下來,笑看著對方點頭說:「穿上新衣裳啦?好帥!」
「過年嘛!」孟小月把新沏的茶,為她倒上一碗:「姑娘喝茶!」
三姑娘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含著笑意,頗似有情地在他臉上望著。
「這麼一穿著,還真像是哪個大宅門的王孫公子哥兒,怪不得我爹常說,說你是一條潛水的龍,不定哪一天大水一漲,你就要趁勢飛天了,看看還真像是這麼回事!」
孟小月呆了一呆,苦笑說:「老爺子真會說笑話。」便不多言。只以為對方姑娘既已知道了自己身世,故意出言試探,她既不與明說,自己也就裝糊塗裝到底,看看後來如何。
端起茶來,輕輕呷了一口,三姑娘說:「我哥哥和兩個師兄都回來啦!回頭你就見著了!」
「啊!你哥哥……」
「你不知道?」三姑娘說:「他們一向都在外面跑生意,一年也只回來這麼一次……也都成了家,來一趟也很不方便!」
孟小月點頭說:「原來這樣,那麼,這幾天你家裡可熱鬧了!全家都團圓了,恭喜,恭喜!」
三姑娘笑了笑,帶著幾分牽強的表情說:「他們都比我大得多,平常陰陽怪氣的,說話老氣橫秋的……回頭你見著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眉尖一挑,又說:「對啦,看樣子老爺子還是真要收你為徒呢,特意地要你見見三個未來的師兄!」
孟小月感激地道:「令尊確實太看重我了,只怕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到頭來令他老人家失望,那可就……」
才說到這裡,門上有人輕敲兩下道:「小孟在嗎?」
話聲嬌細,三姑娘一聽就認了出來,忙自站起來說:「春綢來啦!」
話聲未已,房門已被推開,三姨娘身邊的那個寵婢春綢,已是當門而立。
手裡抱著包東西,臉上笑靨不失,一眼看見了三姑娘,呆了一呆說:「啊!姑娘也在這裡?我太冒失了……」
三姑娘笑說:「沒有的話……都是自己人,我是來請小孟去家吃年夜飯的……是三姨娘差你來的?」
春綢笑應說:「奶奶打發我送點東西給小孟,還有……」
三姑娘道:「你們談談吧,我走了……」回頭看向孟小月說:「回頭完了事,想著來家吃飯,我走了!」便自轉身出去。
春綢等她走遠才自笑說:「剛才三奶奶還在問說,今天晚上不知道你到哪去過年?這好,敢情到裘老先生家去吃飯,那就好了!」
一面指著桌上的包袱說:「這是奶奶賞你的衣裳,說是你要有空,叫你現在就去一趟!」
孟小月站起來說:「好吧,還有什麼交代沒有?」
春綢說:「王爺剛才走了,奶奶最怕人多吵得慌,要我在沒有人的時候,帶你過去。這會兒正好,來,我們走吧!」
看來三姑娘在三姨娘跟前還遠了一層,這個春綢才真的是三姨娘跟前的心腹人,此刻她忽然想見自己,又為了什麼?
和上一次一樣,三姨娘正在作畫。
畫房裡多了一大瓶紅梅,頓時顯現出幾許詩情畫意,看見孟小月進來,三姨娘頓時放下了手裡的畫筆。
「夫人過年好!」孟小月一抱拳道:「謝謝夫人的賞賜!」
三姨娘笑說:「衣服還合適?樣子好不好?」
孟小月怔了一怔,欠身說:「我匆匆來見,還沒有打開一看!」
「回頭你試試吧,要是大還是小,只管交給春綢,叫她們給改去!」
三姨娘回身在一張鋪有皮墊的太師椅子上坐下來。春綢上茶後退出。
「要是我猜得不錯,裘姑娘他們應該請你今天晚上去吃年夜飯,對不對?」
三姨娘臉上含蓄著微微的笑,眼睛里透著機伶,微微偏過臉盤兒向孟小月瞧著,模樣兒十分俏皮,那樣子極似未曾出閣的天真少女,和今天的王爺寵妾身份,可就有些不大相稱。孟小月幾乎不敢和她眼光相接,這個女人太機警,生怕一窺之下,即為她看出了心裡隱秘一樣。
「小孟,你坐下來,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不知你樂不樂意?」
三姨娘緩緩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臉上顯著微微的笑,給人以諱莫如深的感覺。
「夫人的意思是……」
「我覺得這個花把式的工作,太委屈了你!」
孟小月剛要分說,三姨娘擺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笑笑說:「這可是你出頭的機會,當然我不勉強你,可是男兒一生,應當奮發圖強,難道你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不然就該趁著年輕,有一番作為……你說對不對?」
「夫人說的是……」孟小月點點頭,一時還弄不清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就好!」三姨娘說:「眼前有一個機會,可以在王爺跟前當差,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保薦你,那可比眼前這個花匠的身份有出息多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暗忖道:三姨娘呀!你枉自看來聰明,頗似有知人之明,其實卻不免仍是俗人一個,你哪裡知道,我孟小月乃是頂天立地的偉男子,更何況身罹血海深仇,眼下在此隱居,不過是暫時之計,何嘗還會有什麼功名進取之心?真正是笑話了。
自然,這念頭也只是在他心裡打轉,表面上卻報以感激的微笑。
「夫人是要打發我出這個園子?」
「那也不是!」三姨娘眼神里傳遞著幾許神秘道:「你仍然住在這裡,這樣,我給你實說了吧,這可是一個晉身之階呢!」
「昨天……」她接著說:「王爺私上給我透露說,北京的馬相閣要來了!」
「馬相……閣?」
「內廷都督馬步雲,馬老相閣要來了!」
「啊!」這一驚非同小可,孟小月只覺得全身一震,簡直是難以置信:「夫人是說,那個馬……步雲要來武昌?」
三姨娘微微點了一下頭,一笑說:「你怎麼啦?」
「啊……沒有……沒有……」孟小月強自鎮定道:「馬老大人的大名……我久仰了……一時失態,夫人請勿怪罪!」
「你說話很文雅……一點也不像是個粗人……」三姨娘說:「我當然不會怪罪你。可是你也該心裡放機靈一點,要沉得住氣,才能夠成就大事,是不是呢?」
「夫人……」
這一驚較諸前此更有過之,卻是三姨娘那張臉上諱莫如深,並不曾顯現出一些痕迹。
站起來,她緩緩走向窗前,隔著敞開的一扇窗戶,遠遠地向著對面那棵紅梅打量著。
孟小月簡直有些激動了,三姨娘這麼不著邊際的幾句話,真令他心裡既驚又嚇,一個念頭迸出腦海——
「莫非她知道了……?」
「怎麼會……」
轉念再想,絕無可能,她只是別有所指,或是在試探自己罷了。
話雖如此,孟小月可不敢掉以輕心,一股丹田之力下充小腹,一霎間全身俱都滿了勁道,三姨娘果有異心,說不得只好向她出手……
卻是三姨娘那般溫柔的儀態,在在打消了他的萌生殺機,隨著她緩緩轉過的身子,臉上含蓄著甜甜的笑。
「是這麼回事,你聽我說!」她說:「馬相閣就要來王府作客,王爺打算多留他在府里住上幾天,昨天他跟我說,打算招待馬相閣住在這賞心小苑裡,要我們都先搬出去!」
孟小月心裡一陣發緊,緩緩點頭說:「原來如此……夫人的意思是……」
三姨娘說:「這個人雖是個宦官出身,如今的權勢可是大極了。聽王爺說他為人極講排場,這一次來到武昌,更是奉了聖上的旨意,為皇室採辦物品本珠,這件事王爺早已得到了聖上知會,要王爺協同買辦,只是卻不知道由他出馬……」
三姨娘纖纖細手拿起了一塊盤子里剝好的桂圓肉,放進嘴裡慢慢吃著,眼神兒緩緩落在對面孟小月的臉上,這才說到了正題兒。
「你當然應該也聽說了,馬步雲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到哪裡去都護從如雲,這一次到王府,礙著王爺的面子,他自然不敢太過排場,可是王爺卻注意到了,說是要推薦兩個人,在他身邊負責護衛,這就是我為你設想的晉身之階!」
孟小月心裡暗暗叫了聲:「天哪……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這可是父母先人在天的陰靈保佑,要不然怎麼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機會轉變?」
他強自鎮定著自己,卻是眼睛里亦不自覺地流出了興奮的光彩,那是一種揉合了快意與仇恨的衝動,所幸三姨娘並不曾細細覺察。
「夫人!」他用鎮定的聲音說:「您打算要我去?」
三姨娘微微點了一下頭:「對了,我想在王爺面前保薦你去……我知道,你身上有武功,本事不錯,你可願意?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因為你是王爺推薦的人,馬老相閣定會另眼相待,只要蒙他賞識,你還怕沒有出頭之日?」
三姨娘臉現笑靨,眼神兒霧樣的迷離,在在顯示著她的心思縝密、纖細。
孟小月躲開了她的眼睛,低頭思索了一下,慨然點頭道:「謝謝夫人的保薦,這個差事……我只怕幹不了……」
「太晚了,我已經在王爺面前保舉你了……你明白吧!」三姨娘似笑不笑地說:「幹得了也罷,幹不了也罷,我的話已經說出去了,你總不能讓我在王爺面前失信吧!」
「夫人……」
孟小月欲言又止,一時感慨萬千。
「其實第一個在王爺面前保舉你的還不是我,另外有人,我只是在王爺問起的時候,為你說了幾句好話而已……」
三姨娘越發神秘地含著微笑,掠過一個眼波,她接著說:「這個人你也認識,而且據他說,你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孟小月真正的迷惘了。
「你不記得了?」三姨娘說:「他姓展!也在王爺府當差!」
孟小月頓時記起來了。
「夫人說的是展……」
「展飛熊!」三姨娘笑靨依舊:「展副統領,他所負責的天衛營,是王爺的親軍,而且,他馬上也要陞官了,就要當上天衛營的統領大人了!」
孟小月立刻記起他是誰了。
那一夜,為女賊所困,險些喪命的展副統領,若非孟小月的即時搭救,顯然已遭致不測,這件事咸信並不曾為外人所知,展飛熊亦曾囑咐不要為外人道及,顯然是顧及怕是損害了他副統領的聲望威名,卻想不到竟然會為三姨娘所知,真正是透著奇怪,令人不解。
看起來這個三姨娘誠然無所不知,簡直不可臆測,真正要防她一防。
一念及此,立刻面現肅容。
聰明的三姨娘,頓時也就有些領悟。
「我不是神仙,不會知道每一件事……」她說:「就像這件事,如果不是展飛熊自己向外提起,我又怎麼會知道?」
她笑得好神秘。
「至於展飛熊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當然是有原因的,你先忍著點兒……我想這一兩天他就會去找你,告訴你這個消息……我這裡先恭喜你了!」
「夫人……」孟小月站起來抱拳道:「謝謝夫人的大力推薦,孟小月一定努力報效,把這個差事干好!」
「這就對了!」三姨娘放下了手裡的細瓷茶碗:「我知道你會樂意的,我想王爺這一兩天也會見你。」
「這……可當不得!」
「王爺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到了你的名字!」三姨娘說:「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個非常愛才的人,那一天見面,他就對你很注意,問了些有關你的問題,是以展飛熊在他面前一提到你,他就知道了,他既然有意把你推薦到馬大人跟前,當然不僅僅只是希望你當個小差事而已!」
才說到這裡,外面的春綢咳了一聲,大聲道:「回奶奶的話,王爺進苑來了!」
「啊!?」
三姨娘頗是意外地站起來,想了想,含笑道:「倒是一個好機會,小孟,你到樓下拾掇你的花,王爺來了只管請安問好,用不著迴避,你下去吧!」
孟小月遵命告退,來到樓下。
挽起了袖子,孟小月真箇地便干起了他的花把式來,有幾棵珍貴盆栽,一經他細心調理,較諸先前果然大不相同,干挺葉綠,花蕊鮮明。
王爺就要來了,雖是家居日常生活,防範也不能疏忽,四名便衣侍衛,先已來到,內外站好,一干丫鬟婆子俱都退到裡間,非經呼喚,不得擅自步出。
孟小月在里角,背朝著門在整理盆景。
「幹什麼的?」一個便衣侍衛走過來,一隻手叉著腰,只是上下打量著他,官氣十足地說:「新來的嗎?王駕就過來了,還不迴避?」
「是是是!」
孟小月站起來,剛要避開。另一個人卻走過來,一臉疊笑地道:「是孟兄弟吧?用不著,自己人!」
先前侍衛怔了一怔,待要問明,王爺已現身正門。
朱華奎今天看來興緻挺好,過年了嘛,各處聽見,張燈結綵,上上下下都是一團喜氣,他也就笑口常開。頭上戴著頂烏紗折角向上巾,一身紫紅綿緞盤領大袖銀狐,勒著條寬緣鑲有紅綠寶石的革帶,腳下一雙雲字高履,這樣子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三姨娘匆匆得訊已迎了出來,剛剛下樓,就在梯口行了個萬福一一
「王爺萬安!這是從哪裡來?」
朱華奎哈哈一笑,國字臉上逸興橫飛。
「起來,起來,剛剛在前廳接了聖旨,皇上又有恩賜,親筆賜了個福字,來的正是時候!」
三姨娘展眉笑說:「喲!那可真是恭喜您了!」
朱華奎抓住了她的一隻胳臂,小聲說:「我也要恭喜你!你猜怎麼著?」
他是直性子人,凡事擱不住,赫赫笑說:「上一次我特地為你向皇上請旨討的封,發下來了,賞了你『如意鄂妃』的封號,鳳寇霞帔隨後就到,明天一大早,七公公再來的時候,你要穿戴好了謝恩接旨!」
三姨娘「啊!」了一聲,身子搖了一搖,一時過於驚喜,臉色雪白地道:「這……王爺、王爺……我可不敢……」
「這是聖旨!」朱華奎笑說,「七公公說請旨討封的共有五個王爺,皇上只准了兩個,可見面子不小……」
「王爺……」
發現了他的聲音太大,三姨娘面現嬌羞地特意提醒他一聲。可不是嗎!身側四周還有那麼多雙眼睛呢!
朱華奎哈哈大笑了幾聲,眼睛一掃,可就看見了那邊角落裡肅手站立的孟小月。
「這是……」
「小孟!」三姨娘笑說:「正好,王爺不是要差遣抬舉他嗎?」
朱華奎才似忽然想起,「啊!」了一聲,連說:「對啦、對啦!你過來!」
「王爺傳你呢!」一個侍衛上前大聲向孟小月招手:「快過來!」
孟小月應了一聲,大步向前。
「王爺吉祥!」深深一鞠躬,繼而屈膝下跪。
朱華奎點頭說:「起來說話!」
孟小月垂手而立,一派敬謹服從形樣。
「你叫什麼名字!」
「孟小月!」
「小……月?」朱華奎搖搖頭:「這名字不好,不是個成大器的名字,往後改一個吧!」
三姨娘在一旁說:「王爺既然說起,不如就賜他個名字,也省得他還要自己再費事取了!」
朱華奎笑說:「我也取不好,裘先生有學問,回頭我叫他給你取一個就是了!」
三姨娘說:「有話等王爺坐下再說吧!」
朱華奎說:「來來來,你給我好好說說!」隨即大步進了茶廳。
三姨娘移步跟上,向著孟小月招手說:「你來!」
朱華奎夫婦落座,自有女侍送上香茗。朱華奎看來興緻很高,不時地自己發笑。
赫赫笑了幾聲,一隻手拈著腮上的鬍子,卻是頻頻向著站立面前的孟小月打量不已。
「你的事我聽說了一些,說是你一身功夫不錯,瞧著也像,干這個花把式可是太委屈你了!」
「王爺恩待,不敢言屈!」孟小月後退一步,垂下頭來。
朱華奎點點頭:「說得好,看樣子你還知書達禮,過去也念過書吧!」
「念過……不多!」
「這是客套!」朱華奎的臉上顯示著極度的好奇:「展飛熊推薦你說,有一身好功夫,今天你就給我顯顯,也叫我見識一下!」
說著哈哈大笑了幾聲,高叱一聲:「石大貴!」
門外應聲道:「有!」進來個人,正是剛才護侍王爺身邊四名侍衛之一。
此人瘦高身材,長臉、濃眉,看來約在四十上下,滿臉勁悍,一眼看上去即知不是好相與。
指著孟小月,朱華奎笑向來人說:「我要你試試他身上的功夫,都是自己人用不著拚命,比劃個三招二式,見了功夫也就行了!」
石大貴愣了一愣,應了聲「是!」卻用奇怪的眼神,向孟小月看著。
孟小月抱拳道:「王爺駕前,不敢放肆,再說……」
朱華奎說:「不用推辭,石大貴手下有分寸,傷不了你!」
話聲方頓,石大貴那邊已進身而前。
「孟兄弟,你看掌吧!」
身子向前一進,緊接著腳下一個快閃,已到了孟小月右側方挨近不遠,一隻大手張開五指,似拍又抓,直向孟小月肋上擊來。
原來盂小月身上有功夫的傳說,雖然未經證實,卻是自他一來,早已在府里傳開,人們畫蛇添足,胡吹亂蓋,把孟小月簡直形容成了活神仙一樣,雖屬於虛不足採信,卻也足令這個石大貴心生警惕。
眼下當著王爺的面前,石大貴更不敢輕心大意,王爺言下之意,分明認定這個孟小月絕非自己對手,若是結果反而敗在對方手裡,那可是丟臉透頂。是以石大貴一出手即施展出全力,眼前一手夜叉探路,五指上內力灌注,真有洞石穿木之威。
事已至此,孟小月想欲藏拙也是不能,當下順著石大貴的出手來勢向後一收,整個胸肋部分,硬硬地收回了半尺有餘,石大貴的五指,乃自落空。
石大貴「嘿!」了一聲道:「好招!」
隨著他腳下的一個上步,右掌翻處,一式飛雲飄空,進而向孟小月上胸兜來,勁猛力沉,較之前番更有過之。
這麼一來,孟小月勢將非更大力施展不可了。
看來這個石大貴期功心切,決計是要把孟小月折在手裡不可。
目睹之下的朱華奎,看得心裡開心,高叱了個「好!」字,只以為孟小月眼下萬萬不及招架,這就要敗下陣來,卻是眼前一花,隨著一陣長長盪風的「噗嚕嚕!」聲息,眼看著孟小月的身子,白鶴般地騰身而起。
朱華奎「啊呀!」一聲驚呼。
呼聲未已,眼看著孟小月翩然身勢,在几几乎已經貼著頂層彩繪藻井的一霎,猛可里一個打轉,那姿態一如白鶴翱翔,翩翩乎己飄身丈許開外,正當那一面擺設空隙之處。
石大貴叱了一聲:「哪裡去!」腳下點處,緊跟而進,卻是他身子方一欺進,孟小月已唰地擰過了身子。
石大貴由於欺身過猛,兩個人幾乎撞在了一塊兒,即在此將撞未及的一霎,兩個人四隻手已迎在一塊兒,眼看著二人身子麻花捲兒樣的一陣子打扭,左右飄飛,散發出呼嚕嚕大股風聲,只看得朱華奎眼花繚亂,大是興奮地又叱了一聲好!
「好」字出口,勝負已分,眼看著四隻緊緊互握的手,於雙方互相較之推送之間驀地分了開來。
孟小月身子不過是大大搖動了一下。
石大貴可就不同了,腳下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隨著他的右手落處,咔喳一聲,按倒了一張紅木坐椅,設非如此,他勢將跌倒不可。
「孟兄弟好功夫——石某人不是你的對手,佩服!佩服!」
說時轉身向著朱華奎深深一拜,便自向外踱出。
朱華奎大笑了一聲,擊掌高聲贊道:「好功夫,果然名不虛傳,今天我算是見識了!」
孟小月躬身道:「石師傅承讓,王爺見笑!」
「用不著客氣!」朱華奎說:「我這雙眼睛還沒有花,誰勝誰敗我還看不出來?就憑你這身功夫,就不該埋沒了,孟小月你可讀書識字?」
「王爺!」孟小月抱拳躬身:「孟小月不曾進學,粗識幾個大字而已!」
「亂說!」三姨娘說:「三姑娘說過,你不單念過書,寫的字可好了,王爺有心抬舉你,你可別自暴自棄呀!」
孟小月臉上一紅,自忖此番無能藏拙,看來這位三姨娘果真是有心要造就自己,卻是她又哪裡知道自己心中感觸?除卻一腔仇恨,已是萬念俱灰,哪裡還有心入仕功名!
「娘娘您……抬……愛了……」
那是因為剛才聽說三姨娘承旨,有了王妃的封誥,是以才改了稱呼。
朱華奎倒真是一心愛才,哪裡想到什麼?
「這麼吧,你回去寫個自薦給我,我好好看看!」朱華奎含著微笑說:
「眼前這個花兒把式的差事,你就撂下來別管了,暫時就在我這天衛營補個差事,我會關照下去……」
「這……」孟小月果真受寵若驚,心知不能再行推辭,深深一拜:「謝謝王爺的恩寵!」又向三姨娘一揖,便自轉身步出。
三姨娘瞧著他離開的背影,笑著向朱華奎道:「這可是王爺搶去了我院子里的人,該要怎麼好好謝謝我呢?」
朱華奎笑了幾聲,說:「他可以還在這裡住著,有他在這裡保護你,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看這個人心事重重像是有很深的城府,怕是有些來路不正,倒不能不防著他點兒……」
「王爺您可又多心了……」三姨娘笑道:「這一點我早就想過了,不勞您操心,有關他的一切,我早就派人查了個一清二楚,王爺大可放心!」
把一隻高腳酒盅,按在手掌心裡,讓它四下里打著轉兒,裘大可臉上含著一抹笑意,已有了些酒意,直直地向對面座上的孟小月瞧著,那樣子欲言又止,顯示著他此一刻內心的不易捉摸。
堂屋裡布置得一色大紅,像是在辦喜事似的,紅桌幃、紅幔子,牆上貼著「福」、「春」等喜字,一邊大紅供桌上供奉著裘家的祖宗牌位。才吃過年夜飯不久,府里各處已響起了零星的爆竹聲,俟到回頭辭歲的時候,想來更必有一番熱鬧。
「我們練武的人,平日注意養生,一年也就是這麼一回,今天夜裡算是開禁,就暢開了喝吧!只要不醉,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老人家一關照,年輕人自然是皆大歡喜,俱都樂了起來。
三師兄侯亮,晃著他的小腦袋笑嘻嘻地說:「那敢情好!難得老先生今天高興,咱們還是比照往年的規矩,每個人先敬老先生三盅,然後論輩份,再各人敬酒!」
哈哈一笑,他那一雙骨碌碌打轉的小眼睛,直盯著孟小月道:「往常是我的輩份最小,一到敬酒的時候,最是吃虧,今天可不同了,孟師弟,今年可該你敬我的酒了,哈哈……」
可不是嗎!?論輩份孟小月今天最小,一聽這個口氣,裘大可收他為徒這碼子事,今天已訴之當面,成了定規之事了。
三位師兄,剛才早已見過了禮。
正面坐在裘大可右側面的一位叫於璞,長方臉,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年歲最長是大師兄,今年已四十有三,據說常走川浙,乾的是水面上的買賣。
左面又高又瘦、留著小鬍子的一位,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是二師兄,也就是裘大可的兒子叫裘雁翎。比較起來,身材矮小,活像個猴兒樣的三師兄侯亮最不起眼了,卻是他的話最多,放浪形骸,妙語如珠。
三姑娘和她繼母那個紅衣高大的婦人,坐在一邊,不時地起座走動,忙進忙出,張羅著端菜端酒,女眷孩子們都坐在下首兩大張八仙桌上,總有十來口子,過年嘛,都回來了,可真夠熱鬧的。
聽了侯亮的話,孟小月微微含笑,點頭道:「三師兄多多關照,小弟回頭依例敬酒就是。」
三姑娘哼了一聲,笑嗔著道:「別聽他的,三哥的餿主意最多。」轉向侯亮說:「孟師哥才來,臉皮兒薄,你可別欺侮他,爹他老人家可不答應你!」
侯亮「嘿!」了一聲,縮著頭翻著雙白眼,大是吃醋地道:「這可新鮮啦,我自跟他說話,又礙著你這丫頭什麼事啦?我看啦,老先生倒不會把我怎麼樣,倒是你這個丫頭,先就要把我給吃了,別是你這丫頭心裡有了他吧!」一時低頭咕咕地笑了起來。
三姑娘嬌叱道:「你胡說我拿酒嗆你!」
一面說,躍身而起,來到了侯亮座上,一把勒著侯亮的脖子,操起了桌上的酒壺,就往他嘴裡灌酒。嚇得後者連聲怪叫,不住討饒,灑了他滿脖子的酒,一時舉座大樂。
裘雁翎看不過,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說:「你也太野了,對師兄豈可如此無禮?」
三姑娘這才放下了酒壺,紅著臉說:「你光說我?他又哪點像個師兄的樣子?」
裘大可繼室秦氏,那個高大的紅衣婦人,正自端著兩大盤餃子出來,看見這個場面,把嘴撇了撇,尖著嗓子說:「這可是你哥哥說你,要別人誰敢呀,哼!」
白著雙眼珠子,她又說:「別說對她師兄了,就是對我也是沒大沒小的,還不能說,嬌得要命!!」
三姑娘氣得回過身來,終是礙著父親的面沒有回嘴,一時臉色通紅地回到了座上。
接下來大師兄於璞領頭站起,向裘大可敬酒,熱鬧聲中才算是掩飾了眼前的一番尷尬。
裘老爺子今晚上興緻很高,他的酒量確是驚人。事實上在座無一弱者,幾番敬酒,整壇的貴州大麴已見了底兒。
秦氏由裡面又搬出一壇,笑嘻嘻地說:「暢開了喝吧,酒還多著呢!」
一面說,放下了酒罈子,卻把自己面前酒盅端起來,滿了一盅,向著孟小月道:「來!師娘敬你一盅,干!」
她可真是爽快人,一仰而干。孟小月自是不敢怠慢,雙手捧杯也幹了,連說:「不敢,不敢!」
斜過眼來瞅著他,秦氏臉上泛著一抹子艷紅,許是喝多了,神態上不自覺的可就顯著那種風騷放蕩。
「既然給老頭子磕了頭,認了師父,從今而後可就是一家子人了,小子……有幾句話,師娘可得要好好吩咐你,傻小子!你好好地給我聽著……」
孟小月心裡一動,正襟危坐,真不知道她要說什麼?抱拳一拱,洗耳恭聽。
坐下來,一隻手叉著腰把一綹子散在前額上的頭髮向後捋了捋,敞開著的酥胸一抹,露著鼓膨膨的一雙奶子。雖說是年過四十的人了,看起來猶有風騷,怪不得以裘大可那等武功境界的人,即在六旬之後垂暮之年亦為其迷惑,收為繼室,秦氏這個女人的手腕兒該是何等高明,也就可以想知。
「傻小子,你給我聽著,」她笑眯著兩隻眼,慢吞吞地說:「以後可不能再胳膊肘子往外頭彎了,要不然就是老爺子不說話,我這個做師娘的也不答應你!」
孟小月怔了一怔,想起了前番以飛石傷她的那檔子事,心裡還真有些過意不去,待將有所說明,裘大可哈哈一笑,卻岔了進來。
「小孟,我正等著你自己告訴我,這個年對你可是雙料的吉利,是不是?你這是雙喜臨門了!」
裘大可眼神炯炯有光,頗是神秘,諱莫如深地直向孟小月瞅著。
「老先生指的是……」
雖是師徒之份,這裡人卻不管他叫師父,孟小月也就從俗。稱呼他一聲老先生。
老先生一隻手揉著山羊鬍子,嘿嘿一笑:「如果我的消息不差,小孟你這就要高升榮遷啦,這還不是雙喜臨門!?」
各人俱都為之一愣。
三姑娘偏向孟小月驚訝地問:「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怎麼,我都不知道呢!……你……瞞著我!?」
孟小月搖搖頭,徐徐說明。裘大可一笑說:「這可也別冤枉好人,他自己也許還不知道!」
「那又是怎麼回事?爹,您倒是快說呀!」
三姑娘忍不住臉上綻出了笑意。
「你孟師兄蒙王爺提拔,這就要高升了!」裘大可微微含著笑說:「聽說是要到天衛營當差了!」
「天山營?」
一直少話的於璞忽然接了話頭:「那是王爺的親兵,李黑子不是兼差正號的統領么?」
「姓李的調了差!」裘大可笑得怪神秘的:「展飛熊補了正差,如今是正牌的統領大人了!」
「展飛……熊?」
各人都不勝詫異,大是意外。
「三姨娘不是也高升了嗎!」二師兄裘雁瓴微微含笑道:「如今新封了王妃,水漲船高,展飛熊哪能不行情暴漲呢!」
裘大可點頭說:「這就對了!」
各人這才明白過來。卻只有孟小月一個人糊塗,三姑娘一笑,瞧著他說:「你還不知道?他們是親戚,展飛熊是三姨奶奶的娘家表親,他們是表兄妹!」
孟小月這才明白,怪不得三姨娘言談之間,對於展飛熊似有一份額外的眷顧,否則那一夜自己仗義援救展氏之事,她又為什麼會知悉得如此清楚?
卻是,裘大可又從哪裡知道自己即將去天衛營當差的事?
這一點三姑娘亦有同感,正好提出了心裡的疑問。
裘大可把盞而笑,語重心長地道:「往後再看吧,你孟師兄或許還有高就呢!」
孟小月心裡一動,暗忖著這老先生誠然無所不知,反不成難道連王爺有意把自己推薦給奸賊馬步雲之事,也為他探測所知!?
心裡想著,不覺抬頭與對方目光接觸,裘大可只是微笑不言,更似諱莫如深。不免使他記起了那日三姨娘的一番囑咐,心裡正自忐忑,三師兄侯亮的一隻手「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使他猛地吃了一驚。
只以為對方心存暗算,自是不容。
須知一個練武的人,隨時隨刻都當心存警覺,絕不容任何人對自己身體施以接觸。
急迫中,孟小月不暇多想,肩頭向下一沉,藉以托空了對方那一隻落下的手,同時左手飛翻,直向對方那隻手上抓去。
侯亮「噯!」了一聲道:「好傢夥!」
話聲出口,那一隻搭在對方肩上的手掌,忽地翻轉過來,翩若飛蝶。
「叭!」
兩隻手掌迎在一塊兒。
別看侯亮那一副瘦小乾枯、猴頭猴腦的樣子,手勁兒還真不小。
兩隻手掌一觸之下,雙方俱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們彼此不能不飛身分開。
「唰!」
像是一雙抄空而過的燕子,驀地各自飛身丈外。
孟小月後足抵牆,狠狠地晃了一下,穩住了身子,三師兄侯亮卻鷹似的卻落在了長案一角。
這個突然的舉措,扇起了一室的狂風,引動著七八盞「喜」字長燈,頻頻打轉,聲勢疾勁,端的動人心魄。
突然看見了這一幅生動的畫面,現場各人俱都一時大樂,為之喝起了彩來。
「好呀!」侯亮一聲尖笑道:「孟師弟你跟我玩起了真的來啦!」
話聲一落,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平竄直起,一發如矢,「嗖!」地直向孟小月身前飄落。
孟小月已自有所警覺,往後一縮,貼壁直立。
「大過年裡,咱們也露一手,給大家逗逗樂子!」
侯亮一翻左手,直欺而進,隨著駢二指直向孟小月肩上點來。
孟小月可不願給大家逗樂子,身子向外一閃,道:「小弟不敢!」
身勢翩轉,輕快如蝶,侯亮那麼快的出手,亦為之點了個空,「噗!」一聲戳在了粉牆上。
指勁饒是可觀。
隨著他指力落處,深深戳入牆身,如同戳在一塊豆腐上,登時落下了兩個窟窿。
「老三!」
出聲喝叱的竟是大師兄於璞。隨之拍案而起道:「就到這裡,別再胡鬧了!」
侯亮乃一笑,猴頭猴腦沖著孟小月抱拳道:「獻醜,獻醜,想不到師弟你還真有一手兒,怪不得老先生人前人後老記掛著你,行,有你這麼一露,三師哥我第一個就服了你!」
盂小月臉色微紅,只是看著他不吭氣兒,他是在想,對方剛才看似玩笑的那麼一戳,其實是真力內注,與傳說中的一指金禪殊無二致,設非自己機警,閃躲及時,若是為他戳在了身上,即使自己練有護身真氣,怕是也吃擋不住,受傷或不至於,說不定就此為他點住了穴道,人前出醜在所難免。
或許這便是對方的居心。
師兄弟第一次聚會見面,想不到他竟會與自己玩上這麼一手,這個侯亮的居心叵測,也就可想而知。
無如,卻也使得孟小月看清了一點,即是自己這三個師兄,各有千秋,以侯亮而論,那一身傑出的輕功,以及凌厲出手,萬非等閑,以此而推想,大師兄二師兄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
這幾個人今天與自己乃是沾有同門之誼的情份,若是一朝生變,變作對立之局,又該是何等一番局面,卻值得自己好好玩味深思再三。
勉強在裘家待過了子夜,才自轉回,論日子已算是大年初—了。
王府內外,一片歡欣鼓舞。燈火渲染,爆竹齊鳴,似乎等不及到天光大明,便自歡騰熱鬧起來。
孟小月由裘家出來,繞道返回賞心小苑,途徑王爺所居住的東珠樓,只見彩台高築,燈火璀璨,一式的鰲山五彩掛燈,點綴成串串天星。
還離著老遠,即為傳自那裡的陣陣樂聲所引,不由自主地順步趨了過去。
原來王府素日便養有兩班戲子,一曰「春班「,一曰「秋社」,前者純為選自影坊的女樂,後者卻是來自梨園,為清一色的男子,前者著重歌舞、俳優、雜伎、女樂,後者卻重在戲曲唱工的表演,涇渭分明,各不相混,也只有在特定情況下,才能聯合表演,如同今夜般同台演出,機會誠然不多。莫怪乎戲台前後,人山人海,蔚為大觀了。
楚王朱華奎這兩天興緻挺高,兼以聖眷正殷,三姨娘又新得了妃號,所見皆喜,湊著過年的興頭便自大勁歡樂起來。
今夜,他帶頭作樂。
戲台就搭在東珠樓正廳前面的花園空敞之處,朱華奎與新受封的「如意鄂妃」三姨娘並肩臨窗而坐,可以不受露天之寒,其他各人各按身份尊卑,有的簇擁王爺鄂妃身側,或是設座長廊,外面沿著戲台正面兩側,搭有席棚,生有炭火,便不分尊卑或坐或立,任何人皆可取意自便。
春班的女樂伎伴奏出歌功頌德的「千秋樂」、「戀皇恩」之後,正戲開始。
戲碼是「火併王倫」,乃是水游梁山泊聚義群雄故事,由「秋社」按元曲以崑腔唱做,演出極佳。
孟小月擠擠挨挨,不覺亦到了台前,這齣戲他過去也曾看過,不免為戲中林沖之神采飛揚的吸引,一時也看出了趣味。
人太多,像是全府里的人都來了。
一些平常不曾見過的丫鬟婆子小廝,甚而府里的門丁清客也都出動,架子大一點的,坐著烤火,都有隨身的小廝丫鬟侍候,尊卑雜處,形成一種前所未見的熱鬧場面。
孟小月特意繞到戲台左側面,為的是怕被正面臨窗而坐的王爺與三姨娘看見,卻不想仍是被人發現。
一個著武服的小校,打前面挨近到他身邊道:「孟先生么?統領有請,跟我來!」
不容分說,拉著他一路而前。
孟小月心裡一愣,即見前側面畫廊里坐著個身材魁梧臉生虯須的漢子,一身寬鬆錦袍,頭上戴著交角折上巾襆,頂上紅纓映襯著他畫上鍾馗也似的一張面容,極是雄姿英挺。
孟小月立刻認出他來,正是那一夜自己仗義援助,使他倖免於死的展飛熊。他今天的身份,應已是王爺的親軍天衛營的統領,這個差事不算低了,應是有五品的功名,由於是王爺的親軍,自非尋常,真正炙手可熱。
此刻他據桌以坐,兩側左右,簇擁著幾個武弁,面前桌上擺著幾樣應時的乾鮮,同桌更有兩個女眷,一家人喜氣洋洋。
老遠看見孟小月來到。
展飛熊由位子上大步跨出,赫赫笑道:「果然是你,孟兄弟,我沒看錯吧,來來來……這裡坐,坐!」
身邊人早為他設下了一座位。
孟小月抱拳喚了聲:「展兄……是你……」
「來來來……我給你引見引見,見過你嫂子,這是你的侄女小英一一」
座上婦人少女,早已起身相迎,襝衽為禮。
孟小月忙自還了大禮,即為展飛熊按在了座上,嘻嘻笑道:「那晚以後,一直就記掛著想要去看你,總是事情忙抽不開身子,正打算今天大年初一,跟你嫂子去給你拜年,接你到家裡來玩玩,想不到你也來看戲來了,這是從哪來呀?」
「從裘老先生那兒來,隨便走走……」
「啊……」
聽說他從裘家出來,展飛熊虛應了幾聲,便不多說。
「兄弟!」展飛熊重綻笑臉道:「郭王妃已經告訴過你了吧!兄弟,你要升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才自省得他指的是三姨娘,後者剛剛拜封為如意鄂妃,原來她娘家姓郭。所謂的「高升」應是指自己即將到天衛營當差的事了。
當下一笑抱拳道:「王爺已對我說過,全賴展兄你的保舉,怕是我……干不好,有辱了王妃與老兄的美意。」
「噯!」展飛熊說:「你怎這麼說?還有什麼你干不來的?啊!這件事既然王爺已對你親口說了,那就一定錯不了啦!兄弟,你就等著上任吧,哈哈……」
大笑了幾聲,他轉向身邊婦人道:「這就是我常給你提起的孟兄弟,嘿!他那一身功夫,可是好樣兒的,以後有他幫著我,我可就放心大膽的幹了,什麼也不怕了!」
婦人笑盈盈地噢了聲:「叔叔……」只是上下地向他打量不已。
展飛熊又說:「王爺可曾交代你些什麼沒有?」
孟小月說:「有的,要我寫篇自薦呈上去。」
展飛熊嘿嘿笑了兩聲,連連點頭道:「這是要重用你了,我們王爺是出了名的愛才,等著瞧吧,你的委任令不出十天,一定下來,到時候愚兄給俄擺酒賀喜,好好地樂他一樂!」
說到這裡,台上戲曲已到了尾聲,卻是人群里微微有了聳動,大夥不再面向戲台,卻紛紛轉過身來,向著看窗正面的王爺夫婦歡叫不已。
展飛熊展眉笑道:「怎麼著,王爺、王妃這就開賞打錢了?」
原來宮中習俗,每年立春,皇帝與后妃拾歡罷歌舞之後,每有打賞金錢之賜,這習俗沿自盛唐開元天寶,流傳至今。所謂的:「仙曲教成慵不理,玉階相簇打金錢」(唐司空圖詩),即是指此。
本朝開國至今,各帝爭相侈奢,自不會錯過這個與民同樂的把戲,各王公大臣私寓變相沿俗,於每年辭歲后,常作金錢打賞之樂。
今日之事,楚王朱華奎新承聖眷,三姨娘更得「如意鄂妃」之賜,一時皆大歡喜,這個歲尾的金錢賞賜,更是少不了的。
消息遠傳,皆大歡喜,才致會聚集了這麼多人。
但聽得王爺身邊一聲斷喝道:「王爺打賞!」
即有兩三個寵婢。現身窗欄,於各方歡呼聲里,各就身邊早已備好的錢箱,將紅毛繩穿就的嶄新錢串大把抓起拋出。
一時滿場歡呼.各人爭相拾取。
錢串墜地,濺灑得各處都是,大呼小叫聲里到處沿地拾搶,卻以僕婦丫鬟小兒居多。王爺朱華奎臨窗而至,看到這裡,只樂得哈哈大笑起來。
台上女伎唱起了「金錢子」的宮詞:
「九重天鑾降神仙,
歲舞分行踏錦筵。
嘈雜一聲鐘鼓歇,
萬人樓前拾金錢。」
好一番欹歟之盛,令人無限讚歎!
一隻手撩著雪狐皮袍子的下襟,一隻手搓著兩個玉核桃,王府大管事高大爺這個神態還真夠上眼。
今天是年初五了。
到各處去回拜了個年,匆匆又趕了回來。
這幾天王府各處上上下下大開賭禁,他這個大管事領頭設局、開寶。麻將牌九、擲骰子,凡是賭的玩藝兒,他無所不精,幾天下來,贏的著實不少,一想著下午這個局面,他是打心眼兒里樂得慌,哪能不趕緊回來?
他所住的那個西跨院精緻的小小閣樓,此時此刻,早已擠滿了人,都是些各府的僕役小廝,婆子丫鬟,亂嘈嘈的總有百十來口子,把個四開面的小小堂庭擠得滿滿的,轉動皆難。
兩大張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天九骨牌早砌好了,性子急的人注子都下上了。
別瞧這些人平日掙錢不多,省吃儉用,可在賭上還捨得下,二三十道門子,有下五錢的,還有一兩的,一圈下來進出總得好幾十兩銀子,也只有他高大爺有這個檯面,罩得住,進出個幾百兩銀子,面不改色。
「大管事的來啦!快吧,大傢伙熬不住了……」
說話的是「二管事」李興——小腦袋瓜,一身緞子講究衣褂,留著兩撇八字小胡,在說話之前,必然習慣性地擠動一下那雙三角眼。
高大爺哈哈一笑,一面脫下他的皮襖罩甲,由家裡人伺候著給他換上了舒適寬鬆的衣裳,探著一雙袖子,這就在當中主座上坐了下來。
「下吧,多少不拘,這兩天我可是手氣大興,不怕輸,就只管下……看著吧,保定我是大小通吃!」
高大爺哈哈大笑著往手心裡「噗!」地吹了口氣,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骰子,看看各門上錢都下滿了,「嘿!」的一聲,把手裡的骰子擲了出去。
「老七!」
他這裡剛開了「門子」,卻由外頭擠進來個人氣呼呼的直來到跟前,正是王爺跟前的那個體面當差小五子。
「大管事您先歇歇吧,王爺招呼,要您這就過去一趟!」
小五子臉上罩著一層神秘,笑得極不自然。
「這……」
一聽是王爺招呼,他不由愣住了。
「王爺招呼我?這個時候……」
「可不是……」小五子過去附在他耳朵邊上說了幾句。高老大可就坐不住了,臉上又紅又白地瞧著二管事的李興說:「你先給我穩著,我去去就來!」
說完這句話,他即刻站起來,由家人侍候著穿戴整齊,同著小五子匆匆出了堂屋。
「是怎麼回事?」高老大邊走邊問:「沈知府來又關我什麼事?」
小五子縮了一下脖子,有氣沒力地說:「詳細情形我可不知道……好像是什麼王府里鬧了賊……什麼的,反正王爺很不高興……」
「啊!」高大管事嚇得立刻站住了腳:「會有這種事?怎麼我會一點都不知道?……這可是糟了,大年下的……」
小五子「哼」了一聲,哈哈地說:「要是真有這麼檔子事,我倒是想起了是誰呀!八九不離十兒,沒錯兒,準是他!」
「是……誰?」
「那還用問?」小五子冷笑道:「除了姓孟的那個小子還會是誰?」
「你說是小孟?」
高大管事立刻搖搖頭接道:「不能、不能,你可別胡扯,怎麼會是他?」
「那還錯得了?大管事的您想想呀……」小五子說:「咱們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是老人了,什麼時候出過事了?這小子一來就出事,不太玄了點嗎?」
高大爺沒有吭聲。
小五子又說:「您再想想這小子有一身好功夫,平常又住在賞心小苑,仗著有三娘娘庇護他,誰也不敢招他惹他,不是太可疑了嗎?」
高大爺「哼」了一聲,看著前面的小五子,想到了前此他為孟小月打傷吐血的一段過節,不用說,這個小五子自是對孟小月懷恨入骨,伺機報復應在情理之中。卻是這些話多少也引起了他對孟小月的疑心……
「先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吧!」
高大管事心裡還真犯嘀咕,三腳並兩步地同著小五子來到了東珠樓——王爺的寢宮。
過年的氣氛還那麼深……
滿院子都是爆竹之後的紅色片碎紙屑,與地上積雪紅白相映,十分醒眼。
東珠樓前早已搭起了牌樓,張燈結綵,氣象一新。
王爺此刻在樓下「召賢館」大廳會客。
高大管事一徑來到館前,只見負責王爺近衛的李鐵池等數人,閑走廳下。
彼此都是熟人,見面抱拳互道恭喜之後,李鐵池拉了他一把,轉向一角,小聲關照說:「老高,你可小心著點兒,今天的情形不大妙,主子興頭兒不好!」
「又是怎麼回事?」高大管事弄了個一頭霧水。
「現在說也說不上!反正你進去就知道了。」李鐵池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心回話,可別頂撞了!」
「這個當然……」
裡面已報了他的名字。
一個當差單手打著帘子,大聲道:「大管事的,王爺招呼您進去呢!」
高大管事應了一聲,拍拍身上,理了理頭上的巾幘,邁步而入。
堂屋裡生著兩盆炭火,金絲猴、豹皮鋪陳,點綴得一派富麗堂皇。
王爺朱華奎著便服居中而坐,下首的沈知府,白皙高頎,一身四品穿戴,正襟危坐,倒也氣勢軒昂,文采斐然。
磕頭問安之後,待將站起。朱華奎咳了一聲,指著沈知府說:「見過沈大人!」
「大人……」
大管事的待要叩頭如儀,卻為沈大人快步下位攙起:「大管事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要照平日,仗著王府的威望,他眼睛里還真不大瞧得上對方這個四品的知府,見面打上一躬已是難得,更別說磕頭問安了。沈知府達練人情,當著王爺也不敢實受對方的大禮參拜。
高大管事站是站起來了,卻不敢向王爺正面直視,垂著頭。表情不大自然。
「你這個差事是怎麼當的?糊塗透頂!」朱華奎圓睜著兩隻眼厲聲道:「我這個王府倒成了賊窩了,你是幹什麼吃的?混賬東西!」
打從跟王爺干侍衛頭子起,直到如今,這麼多年,還極少見王爺當著人前,如此聲色俱厲地向自己喝斥。
高大管事既驚又怕,當著各人面前,臉上尤其掛不住,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跟從王爺久了,當然知道主子的脾氣,那就是在他盛怒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出言辯白,只能聽著。「是……小人該死!」
說了這句話,後退一步,自動的便又跪下了。
朱華奎用力地拍著椅把子:「這是什麼事!大過年的你給我來這麼一手?你不要臉,連著我也面子上下不來……你說說,你該不該死!?」
這麼一說,下首的府台大人也坐不住了,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深深打揖說:「王爺息怒,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太冒失了……」
「關你什麼事,你坐下……」
「是……」沈知府作了一揖,才敢就座。
看著沈知府這個樣,朱華奎才自警覺到自己的火氣太大了,停了一下,口氣略為和緩地道:「要不是沈大人來說,我還真不知道,外頭已鬧成了這個樣,你這個王府大管事,知情不報,該當何罪?你說!」
高大管事臉上一陣子紅一陣子白,王爺盛氣之下不敢頂撞,只把一雙眸子,向沈知府望去,「這件事……小人誠是不知,請府台大人明示……」
「大管家多多包涵……事情是這樣的……」沈大人轉向王爺抱拳道:「這位管事先生也許並不知情,容下官向他說明,王爺萬請暫息雷霆……」
「好好……你跟他說清楚了!」
「下官遵命……」沈大人轉向高管事道:「事情是這樣的,這幾天地方上一連發生了好幾起失竊的盜案,本府所屬各縣衙門,已盡全力緝拿……終是拿不著這個膽大包天的正經主兒……」
高大管事的「哼」了一聲,跪著說:「這又干王府何事?大人又怎麼斷定這個賊藏在我們王府里?」
「大管事說的極是……」沈大人抱拳賠著一張笑臉說:「本府也不敢莽撞,這件事是經過幾次三番的仔細追查,並且有人三次親眼看見……」
高大管事不等說完,便頂撞道:「三次親眼看見?哼哼……這個人是誰?」
「大管事承問,」沈知府咳了一聲:「這人是敝府衙的三班捕役向沖,向頭兒……」
「是他!?」高大管事點點頭說:「我認識他!」
王爺哼了一聲,喚著他的名字道:「高慶麟!」
高大管事才知自己的失態,慌不迭垂下頭來。
沈知府咳了一聲,轉向王爺道:「請王爺恩准下官召喚向沖晉見回話,還有……請賜高管事站起來說話……」
朱華奎點點頭答應,再向高管事吩咐說:「站起來吧!」
高慶麟叩頭站起,心裡的彆扭可就甭提了。
外面已高聲宣道:「傳向頭兒!」
向沖早已侍衛中庭,聞聲進來叩頭。
「武昌府三班捕役,小人向沖參見王爺、大人——」一面各自叩了個響頭。
沈知府大聲說:「當著王爺金駕,向頭兒你要小心說話,王府的高大管事在這裡,你只把所見所聞,據實回報,小心著回話,知道嗎!?」
「小人……知道……」轉向高慶麟直腰抱拳,不自然地笑笑道:「高爺……您好!」
沈知府說:「給王爺磕頭,你站起來吧!」
這是對手下的特別恩典。
向沖遵命又磕了個響頭,才敢站起,垂首後退到與高慶麟並位而立。
高大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抱拳說:「向頭兒,這又是怎麼回事?」
「高爺您多包涵……」向沖低聲下氣道:「事情實在是兜不住……才敢冒犯……」
高大管事冷冷道:「不是前幾天在東城頭上還見著了你嗎?向頭兒你或是公事太忙,當時什麼話可也沒有說呀!」
言下之意,似在責怪對方的不懂交情,這種事應該私下給自己打聲招呼,說明了就得了,何至於請出府台大人,尤其更不該驚動王爺,簡直太不懂過節,不落門檻了!
高慶麟眼睛里直冒紅光,恨不能把眼前向沖一口生吞下去。
向沖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這人瘦高的個頭,兩肩高聳,大手大腳,黃臉膛,掃帚眉,一臉的風塵事故,一眼即能看出,天生的六扇門裡出身,是干捕快的這個行當的。
這個向沖,在武昌地面上可是響噹噹的人物,一身功夫也是好棒的,干他們這一行,能爬到撫台衙門三班捕頭這個位置,可以說是已到了頭了,往後再無發展。說白了不過是個皂隸頭兒,也和高慶麟一樣,充其量是個奴才頭兒,卻因為仗著撫台衙門這塊招牌,在地方上極吃得開,又因為他這三班捕頭的差事,負責著地方上的絹私治安,情形可就更非尋常,黑白兩道上都得買他的面子,走到哪裡,都風光八面,像今天這個窩囊場面,誠然還不多見。
「高爺有所不知!」
當著王爺與撫台大人面前,向沖可不敢言語花哨,語涉輕薄,只得實話實說。
「這個賊忒也大膽了,仗著住在王府,弟兄們不敢冒犯,他就為所欲為,還傷了我們的人……最後竟然連撫台大人的府上也失竊了,才會……」
這話不啻明白地告訴高慶麟說:不是兄弟不講交情,實在是上面先問下來,才不得不實話實說。
一聽撫台大人府上也失了竊,高慶麟才自不吭聲,轉而怒哼一聲:「什麼賊這麼大膽?竟敢公然進出王府?老弟台你看清楚了?」
向沖搖搖頭說:「這人是蒙著臉的,功夫極好,尤其是輕功,高來高去,沒有人能跟的上!」
高慶麟冷冷地說:「這麼說,你是沒有看見他的臉羅?」
「這……是這個樣!」
「那麼,你親眼看見他進出王府?」
「這……個……」向沖點了一下頭:「他走的是王府的方向,這附近沒有別人居處……所以,小弟大膽猜想,他是掩藏在貴府上。」
聽到這裡,一旁的沈大人怒聲道:「向沖,你可仔細著回話,把話說清楚了!」
「是——大人!」向沖躬身抱拳道:「小人確是看清楚了,他進出的八道樓子,是王府的禁區!」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追下去看個清楚?」
「小人追下去了!」向沖苦笑著道:「只是王爺禁區戒備森嚴,沒有進出的腰牌,不得擅自出入……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擅自闖進……」
「你就該投帖求見,把這事向王爺門上說明……」
「小人也試過了……」向沖苦臉笑道:「只是行不通……」轉向高慶麟抱拳說:「正打算找一天求見高大管事,查個水落石出,卻不知那賊又偷了撫台大人府上,接著大人就追問下來……」
「可恨的東西!」
朱華奎忽然手抓椅把罵了一聲,瞪著高慶麟說:「這件事你給我查清楚了,要不然,哼哼!我可是饒不了你!」
「是!小人遵旨!」高慶麟深深打了一躬。
沈大人見狀不敢久留,慌不迭站起請辭。
朱華奎哈哈一笑,站起來說:「你公事在身,我就不耽誤你了,這件事你只管放心,我這府里無論如何也不能窩藏賊人,是真是假,過幾天一定給你個回話,你就去吧!」
「下官遵旨!」
沈知府待行跪禮,卻被王爺攙住。
「用不著!」朱華奎卻又想起一事,啊!了一聲道:「還有件事,我忘了問你……馬都督的行駕可決定了?」
沈知府躬身道:「說是十五號到,到時候下官代王爺安排路迎,錯不了,王爺請放寬心。」
朱華奎點點頭說:「好吧……」心裡卻不禁暗自忖思:這個賊早不鬧晚不鬧,單挑這個時候,莫不是故意跟我過不去嗎?
沈知府又行了大禮,隨即同著向沖轉身步出,由高慶麟護送直出。
高老大這個牌九推不下去了。
整整一個下午,他把自己鎖在屋子裡,茶飯不思,左思右想,心裡仍自盤算不定。
王爺那邊話已經交代下來了,這個賊要是拿不著,他這個王府大管事的可就別想再幹下去了。
嘿嘿,好一個大過年,向沖這小子算是把自己給害苦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王爺的侍衛頭子李鐵池來訪,直接進到了他的屋裡。
高老大正歪在炕几上抽煙,一眼看見他慌忙坐起來道:「兄弟你來了?來得正好,不然,我正打算去看你,快請坐,我說,倒茶呀!」
小丫鬟捧茶進來、退下。
李鐵池撩起皮袍子坐下來,嘿嘿笑了兩聲說:「怎麼,人都散了?我還想來押兩把呢!」
「你算了吧!」高慶麟泄氣地說:「別臭我啦,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明白?你看……大年下里,遇見這種熊事,該多倒霉!?」
「噯——瞧你說的!」李鐵池端起茶來微微呷了一口。慢吞吞地說:「事情雖然棘手,可也不如你說的那麼難,定下心來慢慢想,總該有個頭緒,來龍去脈。」
高慶麟一愣說:「這麼說,你心裡已有數兒啦?」
「還說不準!」
李鐵池冷冷地說:「這件事明擺著是跟咱們弟兄過不去,說白了,這是要我們走路!你難過,我心裡也不好受,沒聽見嗎!王爺那邊氣還沒消呢,連我也罵上了,說我們都是飯桶!」
高慶麟氣餒地嘆了一聲說:「向沖那小子算是把我們給冤苦了,他娘的,早晚你看著吧,別讓他求著我,我也叫他小子嘗嘗這『穿小鞋』的滋味!」
李鐵池搖搖頭說:「這你可也別冤枉他,所謂的官差不由人,你我要是穿上他那一身號衣,遇見這種事,又有什麼法子?」
「我就不信!」高老大激動地道:「這府里真的會窩著賊?再說……咱們眼皮子底下,誰不清楚?誰能幹這種事?誰又有這麼一身功夫?」
「那可不一定……」
李鐵池把身子歪了下來,兩隻腳蹺在茶几上。
「這府里上上下下,好幾百口子人,再加上親戚,什麼樣的人沒有?你能個個都清楚?」
這麼一說,高老大倒似忽然開了竅,分開著一雙黃焦焦的眉毛——
「這倒是……依你看……這個人真窩在王府?」
「錯不了!」李鐵池冷笑道:「要沒有真憑實據,憑他姓沈的一個小小知府,他敢往這裡碰!?」
「這又會是誰呢?」
高老大歪著腦袋,忽然冒了一句:「小五子給我說了,會是小孟?這小子有這個膽子!?」
李鐵池哼了一聲:「有可能是他,又不可能是他!」
這話等於白說。
「要說他那一身功夫,還真像是他,我們給他來個先下手為強,抓起來再說!」
「這,小聲著點!」
高慶麟向左右看了一眼:「你是說……」
「是這麼著!」李鐵池就近了腦袋:「這兩天夜裡小心著點兒,除非這小子不露頭,只要一露面,咱們就給他來個……」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就小了。
高大爺是一個勁兒地點著頭,對於李鐵他的餿主意,他一向是言聽計從,由衷讚賞。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了。
跟著裘老爺子學功夫,這已是第五天了。
別瞧著是大年下,練功夫的人可不管這些,照樣地早起早睡。
兩人練了一趟劍,一趟掌功,眼下正在練習一種上乘的氣功,「提呼一氣功」,也就是俗稱的「輕功」。
大正月天,朔風怒號,天才不過麻麻的有些兒亮,那種冷勁兒,真能叫人打心眼裡寒顫。可眼前這兩個人,卻只穿著單單的褲褂,兩張臉都是紅通通的,甚而孟小月眉心裡還沁著汗珠。
「先生,再走一趟,我怕就吃不住勁兒,要出醜了……」
「那可不行!」
裘老爺子含著微微的笑,溫柔里卻不失嚴肅地說:「功夫,功夫,就要在最後的關頭才能現出來,哪能就先泄了氣!你憋著氣,用我告訴你的『九轉回龍』心法,把氣引向氣海,自有妙用!」
隨後,他手指著前面的這片湖泊,湖面新冰初融,不過是紙那樣的蒙蒙一片,隨著河流的激蕩,時起又落,那樣子直像是隨時就會破裂。
「回頭一見了天光,這冰就化了,我所以選擇這裡是有特別原因的!」裘老先生說:「因為這片池子地接泉眼,靜水生波,雖大冷數九寒天,也只能像眼前這樣結一層薄冰而已,那一年我忽然觸發了心中靈機,試著在冰上練習上乘輕功,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奇異效果!」
說到這裡,身子微動,「唰!」一片落葉祥的輕飄,已飄身冰池之上。
池冰極薄,看來決不能負擔得了裘老先生偌大的身子。
然而,他卻能實實地站在其上。
隨著池冰的時有微動,他的身子也就不時地微有起落,長衣飄飄,黑須飄灑,卻有神仙般的氣質風采。
向著孟小月微微點了一下手:「你來!」
孟小月其時技癢,早欲存心一試。
他亦曾自負輕功極佳,只是卻不曾這般新奇的在冰上試過。
在他想象之中,眼前池冰雖是極薄,如能施展「踏雪無痕」的輕功絕技,應該不難應付。
裘老爺子既然招呼,就在冰上試試身手也好!當下應了一聲。氣機微提,突地飄身落向池冰。
自然,在飄動之始,他早已真力內聚,提吸一氣,俟到身子方一墜落,腳方沾點,其時已晚。
耳聽著裘老爺子的一聲叱呼道:「小心!」
話聲未已,孟小月一隻右腳已然踏下,想象中,孟小月既有「踏雪無痕」的輕功根基,眼前情形,當就遊刃有餘。
其實情形卻又大謬不然。
隨著裘老爺子的一聲喝叱之下,孟小月只覺著腳下一軟,右腳腳尖,已落陷入冰。
那簡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妙境界。
說時遲,那時快。
正當孟小月欲將施展旋身功力,離開當前,時已不及。水花一響,一隻右腳的腳尖,已踏進少許。
孟小月「啊!」了一聲,心裡一驚,隨著身子的一旋,左腳不免著力過重,「咔喳!」一聲,一隻左腳已踏進水裡。
所幸一旁的裘老爺子眼睛夠尖,身子輕輕一轉,已來到了孟小月身邊,有手前探,已架住了孟小月待將落下的身子。
彷彿是有一股奇妙的勁道,隨著裘老爺子的出手,瞬息間已傳遍了他的全身,便是這力道的巧妙作祟,孟小月只覺著身子一震,已被擲出了七尺開外。
「提氣旋身!」
裘老爺子的這一聲喝叱,無異醍醐灌頂,及時給了孟小月以臨危急救。
當下如法炮製,提息旋身,白鶴一樣地打了個轉兒,翩翩乎已落身丈許開外。
「轉身!」
裘老爺子再一次出聲喝叱,叱聲未已,孟小月早已飛身而出,他確實睿智聰明,觸類旁通,眼見著他落下的身子,蝴蝶一樣的輕飄,在冰面上輕輕一轉,便已飄身而出。
緊接著,他的身子一轉、再轉……猶似風中黃葉,一連七八個打轉之後,雙臂再振,呼地已拔身而起,落向岸上。
「好!」
裘老爺子嘴裡一聲喝彩,緊接著同時拔起,呼地落身岸邊,與孟小月對面而立。
「對了,你終於找著了竅門,就是這樣!」裘老爺子說:「你記著,最上乘的輕功,除了得力於內力的提吸之外,最要緊的乃是在一個『巧』字,身輕體巧,便是一等一的不二法門!」
孟小月看看腳下,一雙鞋子,俱已濕透,若非是裘老爺子的即時援手,怕是出醜更大,一時臉也紅了。
卻是為此,他乃悟出了一些內力運轉的微妙關竅,一失之後,更能體會出深力之妙,真正是前此意料非及。
裘老爺子說:「你明白了吧!真正的內力提升,甚至於並不是發自於丹田,而是在兩腎的腎門,這一點你可體會到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似悟不悟。
裘大可嘿嘿笑了兩聲:「如果你能明白了這一點,可就受益不淺,今天晚了,先回去吧!」言罷轉身自去。
孟小月坐下來發了一陣子傻,想想也是難得,連日以來對方在自己身上確是花了不少心血,他的指導方式常是十分微妙,往往只是一句話的提醒,即能貫穿全部,使得他獲益匪淺。
再想:三姨娘曾經警告自己,要對他保持距離,自己卻並不能做到,如今反倒成了師徒的情誼,這筆賬又將如何個演算法?再者,裘大可如此一個異人,偏偏諱莫如深如此不著痕迹地隱居王府,甘心充當王府門下的一個清客,他的真實用心又是什麼?為什麼三姨娘要這樣告誡自己?這其中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可就大堪玩味!
天可是有些亮了。
池子里不時傳過來幾聲響動,浪花翻湧處,時見小魚的潑刺。薄薄的冰面,立時破碎不堪。大片霧氣,隨著晨風,直向這邊慢慢擴散……
盂小月整理了一下身上,起身返回。
時間晚了點兒。
天已經大亮了。
惟恐驚動了府里各人,孟小月選擇一條幽靜的小路,直朝王府北側面,然後再小心地施展輕功,一路掩飾轉回。
他身法至為靈巧,轉側之間,已深入王府內院。
王府里顯然已有了動靜,幾個早起的小廝,正在用鏟子鐵鍬在清除著道上的各處積雪。
孟小月很機警地避過了他們,來到了賞心小苑,來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柴門虛掩,一如出來情景。
推開、進入,裡面卻坐著個人。
高慶麟。
孟小月一驚之下,頓失所措,可是立刻他又恢復了鎮定,「是高大爺,你怎麼來啦?」
「哈哈……」高大管事宏亮的笑了兩聲,站起來說:「小兄弟,這是往哪裡去?好早呀!」
一面說,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眸子只是不停地在對方身上轉著,直似要把對方看個透穿。
「不過是隨處走走!」盂小月一面坐下來:「大管事找我有事?」
高慶麟又是哈哈一笑:「一來要給你拜個晚年,再來哈哈……這些日子一直不見,想找你聊聊……」
眼睛一轉,可就落在了對方的一雙腳上。
「兄弟這是……怎麼,掉在溝里了?」
孟小月一笑說:「可不是!」他因而直言說:「不瞞大管事的說,很久沒練功夫啦,都拉下來了……」
一面說解下了濕透的鞋襪。
高慶麟冷冷說道:「這就是了,當初第一眼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練家子,你看我這雙眼睛怎麼樣?厲害不厲害?」
「大管事對小弟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永誌不忘!」
這兩句話,倒不是一時的權宜,信口之言,說真的,若不是最初蒙他青眼相待,慷慨解救,自己哪有今天?怕是早已死在那群人肉販子手裡了。
大大夫知恩必報,對於高慶麟,孟小月確是心存感激,一時情發於衷,自然有所流露。
高慶麟聆聽之下,微微一怔,「赫赫!」地發了一陣子笑聲。
「這倒是……」他吶吶說:「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大爺古道熱腸,對小弟患難之時所加諸的恩情,有如寒天冰水,點滴心頭,焉敢時刻見忘!?」
「啊……」
高慶麟冷竣的面色,立時大見緩和。
頓了一下,孟小月隨即抬起頭來,眼神蘊蓄著一種強烈的意識,對於面前的這個人,王府的大總管,他確有頗多感觸,卻有不能盡言的苦衷。
「大爺今天來到這裡找我是為了……」
「哦……」高慶麟頓時臉現猶豫,搖搖頭,半含著笑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沒事兒,找你閑聊聊……」
天知道,要問以前,他還曾為著手擒對方的過程而煞費心機——便是眼前他所坐立的位置,都絕非偶然,原來在孟小月踏上草堂之始,他就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立擒對方手下,卻是不知怎麼回事,糊裡糊塗地竟自疏忽過去了,此刻他亦應以早已設計好的第二次出手,出其不意地向對方出襲,卻是,竟然在聆聽過對方的一番肺腑之言之後,莫名其妙地又自打消。
孟小月站起來想去為高慶麟倒一杯水,搖搖瓦壺,裡面卻是空的,笑笑說:「高爺您稍坐,我給你沏茶去!」
「用不著啦,兄弟!」
高慶麟話聲里透著些許寒意,閃爍的眸子,更似鷹樣的銳利。
「實在跟你說了吧……」停了一下,他吶吶地道:「咱們這府里窩著賊啦,兄弟,你可聽說了?」
說時,他的那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盯著。
「啊!?」
孟小月顯然為之一驚。
「這個賊他好大的膽,竟然敢拿王府做掩飾,在外面胡作非為!」高慶麟凌聲道:「案子做到了巡撫大人的頭上,這還了得?」
「有這種事……」
孟小月一時納悶地道:「大管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高慶麟哼了一聲:「王爺已經當面交代下來,拿不著這個賊,我這個差事也就別想幹了……」
「這……」
孟小月呆了一呆,喃喃說:「可又會是誰呢!大管事你認為……」
「這就要請教兄弟你了!」
「我?」
「老實跟你說吧!」高慶麟用手向他一指:「這件事你也落了嫌疑一一」
「我?」孟小月面色猝然一變,虎地站起了身子。
「兄弟你先別急,坐下坐下……」
「這是怎麼回事?」孟小月硬生生地坐下來,強自鎮定著道:「大爺你也這麼認為?」
「兄弟你多慮了……」
高慶麟臉上陰晴不定,陰森森地笑著說:「要真是這樣,我還能不動你?你先別急,這件事我倒是想好好聽聽你的意見!」
孟小月臉色大是迷惘。
「譬如說,兄弟你旁觀者清,你給我判斷判斷,看看這件事會是誰幹的?」
高大爺皺著眉毛,眼神里透著玄,倒是一時猜不透他心裡在想著什麼。
「我不知道!」孟小月搖搖頭:「真的不知道!」
高慶麟「哼」了一聲,點著頭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應該是到此為止了,兄弟,我聽說了,這裡裘老爺子一家人都很照顧你……這幾天過年,他們家來的人多,可都是些什麼人,你應該很清楚吧!」
孟小月點點頭說:「老先生和三姑娘對我是很照顧,可是除此之外,我所知不多……」
高慶麟說:「譬如說他的那幾個遠房親戚……」
孟小月想了想,腦子裡不覺閃過裘大可一子二徒等三個人的面影,心裡大大為之動了一動,其實,包括裘大可繼室那個紅衣高大婦人秦氏在內,都顯得那麼神秘,尤其是那一夜為自己飛石擊傷之後,直到如今,他心裡仍存著個疑團,未曾解開,眼前為高慶麟一提,不覺一時神馳,心裡細細推敲起來。
卻是茲事體大,哪能信口雌黃,隨便認定!
想了一會,他仍然只能搖頭:「我實在是不知道……」
高老大不愧是場面上的人物,一笑站起來說:「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裡吧,我還會再來看你!」
「我去看大爺!」孟小月說:「這地方太小,連身子都轉不開!」
「可你這就要高就了,」高慶麟哈哈大笑說:「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得恭喜兄弟你,這可就要高升了!」
「大爺是說……」
「兄弟,等著瞧吧,不出三天,王爺的手令就下來啦,到時候我可得要好好擾你一杯!」
哈哈大笑了幾聲,他便向外步出。
孟小月送他到了門口,卻不意高老大忽地轉過身子來,右掌乍起,「呼!」的一下子,直向他肩上拍了下來。
這一手事出突然,卻是孟小月亦不曾讓他得手,下盤不動,上軀后移,彷彿只是吸了口氣,便把身子向後錯了開來。
高老大半真半假的這一巴掌,其實是功力內聚,只要是為他拍上了,手上的作用可就大了,五指屈動之間,對方肩上要穴無不在其控制之間。
孟小月當然知道厲害,卻也只當是對方的存心相試,一收之後,高大爺笑一聲:「好!!」
兩隻手隨即「叭!」的一聲,迎在了一塊兒。
這才是頗具實力的一接。
高慶麟為了試一試對方身上功力,這一掌勁道十足,眼看著二人身子一陣子打轉,四隻腳步踐踏得極是沉重,卻只是瞬息間,便自又分了開來。
這一分,有分教,高慶麟偌大的身子竟像是有些收不住陣腳,沉重地撞在牆上,發出了「碰!」的一聲。
其力甚劇,整個草舍都為之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孟小月「啊!」了一聲,慌不迭上前意欲攙扶,高慶麟卻向著他擺了擺手,哈哈一笑說:「老弟,你還真行,我這雙眼睛算是沒有花,第一眼就看出了你是好樣兒的,果不其然……」孟小月一時也無話可說,表情很是尷尬。
高慶麟看著他,頗為感嘆地搖搖頭說:「以你這樣的人才,果然是屈就了……可也得小心著點兒,兄弟,這侍候人的差事可不好乾啊!」
說著擺了擺手,便轉身自去。
孟小月還在琢磨高慶麟的那句話。
「姓高的,你可是看錯了人,我金某豈是你眼睛里的奴才?」
他何嘗不知這個高慶麟的平素為人,瞞上欺下,狐假虎威,應是個典型的小人。只是對於自己,他確是有救命知遇之恩,如非是他當日對自己的一念之仁,自己此刻即使不曾死在武昌府衙的黑獄,也勢將受那般無法無天的人肉販子折磨死了。
大丈夫知恩必報。對於高慶麟孟小月果真心懷感激,卻是眼下無以為報,也只能留諸異日了。
「小孟在嗎?」
門外傳過來嬌滴滴的一聲呼喚,春綢的聲音。
瞧瞧這個丫鬟把自己拾綴得多漂亮,一身大紅,新娘子似的。
見了面,合著兩隻手,先來上這麼個萬福,嬌滴滴地說了聲:「過年好!」
「是春綢姑娘!」孟小月奇怪道:「你怎麼來啦?」
「來給你拜年,道喜來呀!」
春綢笑得嘴都合不攏,接著大聲道:「小孟你大喜啦!王爺有請,娘娘也在,你就快去吧!」
孟小月愣了一愣。春綢瞧著他身上道:「我在門口等你,快換衣服,別讓王爺等久了。」說著轉身外出。
楚王朱華奎今天的臉色看起來尤其好,黑里透紅,滿臉飛金。
見面請安問好,孟小月侍手站立。
「你的文章我看過了,寫得很好。」朱華奎說:「過兩天馬都督就要來,我打算當面把你推薦給他,你可願意?」
「全憑王爺的栽培!」孟小月欠身說。
「那好!」朱華奎指著一邊的坐椅說:「你坐下!」王爺賜座,對個手下的下人來說,可真是面子不小。
孟小月恭敬從命,轉身在椅子上坐下來。
朱華奎看著他點頭而笑,轉向身邊的三姨娘道:「我瞧著他行,日後定當大有出息!」
三姨娘笑說:「爺說行,必定就是行了,只是那個馬大人,外面對他的風評可不大好呢!」
朱華奎哼了一聲:「連你也聽說了,別聽外面人的那些胡說,這個人到底是好是壞,我們也不知道,不過他對我倒是一直恭順有禮,聖上如今對他,更是言聽計從。我們實在不便得罪,再說他這一次的來,是奉有聖旨,過道來訪,也是他的交情,怠慢不得,你不可對他心裡存著成見!」
三姨娘說:「爺放心,您的貴客,誰又敢不小心侍候呢!」
朱華奎一隻手摸著下巴上的鬍子,眼睛轉向孟小月道:「我已經下了手令,回頭你就到天衛營當差去吧,什麼事展飛熊自會與你聯繫,你就去吧!」
孟小月應了一聲,起身告辭。目光一瞬里,瞥見著三姨娘正自向自己頷首而笑,似有無限深意,他卻不敢絲毫著跡,匆匆轉身離開。
展飛熊就在外面屋裡等著他,見面一笑,抱拳道:「兄弟你高升啦,來,跟我走一趟!」
「展大哥……你在這裡?」
「專為等著你呢!」
展飛熊揚了一下手裡的束卷說:「王爺的手令在這裡,調你到營里當差啦,哈哈,從今以後我們可就是不分彼此,一家人啦!」
孟小月想不到王爺才剛吩咐,事情竟已定規,雖說心裡早已有了盤算,卻也未免有些突然,一時只是望著展飛熊發獃。
「走吧,弟兄們都喧嚷著要見見你這個副統領呢!」
「副統領!?」
「你還不知道?」展飛熊哈哈笑道:「上次我怎麼跟你說的?你可是平步青雲,一步登天啦!走,跟我到營里走一趟!」
天衛營就設在王府緊鄰的左面院落。
青一色的灰色營牆,約莫著有十來幢同一式樣的平房,住著五六百名軍勇兵弁,便是楚王朱華奎的新軍衛士。
孟小月同著展飛熊一徑來到了演武堂,十幾名校尉軍官,早已等候那裡,見面親熱,更有一番應酬。
大家對於這個新近發跡的副統領早已有所耳聞,充滿了傳奇,知道他近得王爺的賞識,由一名內宅的花匠,一擢而為副統領,個中離奇,匪夷所思。卻是經過展飛熊事先一番說明,尤其是對於孟小月的一身好功夫,更經刻意描述,自是不敢輕視。
為了給孟小月以熱烈慶賀,演武堂里早已擺好了酒,筵開了三桌,全營的大小鎮撫,都到齊了。
即席,隨由展飛熊高聲宣讀了王爺的手令,一時歡聲雷動,各弟兄紛紛趨前唱名敬酒。
孟小月知道自己如今立場,要想收服這班弟兄,除了為人謙和之外,還得要有一番江湖的義氣,即使眼前一番豪飲,也不能讓他們比了過去。
幾番輪飲之下,多人都已醉倒,孟小月卻雄風依舊,果真是好酒量。
一席酒飯吃了近一個時辰,才行結束。
各人酒醉飯飽,自行回房。
展飛熊親手把一碗熱茶送到了孟小月的手上,「來,喝碗熱茶,消消酒氣!」不禁誇讚道:「兄弟你可真當得上是滄海之量,把一群老哥兒們都給撂下去了,從今以後誰也不敢再小瞧了你,你算是把他們都給服下啦!」
孟小月雙手捧過了茶碗,搖搖頭,苦笑道:「大哥你先別誇獎我!你當然也知道,這天衛營我干不長久,卻是何苦多了此一番折騰?」
展飛熊為之一愣:「此話怎麼講?」
孟小月奇怪的道:「大哥莫非還不知道,聽說內廷都督馬老大人就要來到王府做客了?」
「啊!」展飛熊點頭道:「不錯,我聽說了,怎麼……」
孟小月說:「王爺有意把我薦給馬大人這件事……你竟然不知道?」
展飛熊左右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王爺竟然也對你說了?」
看樣子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好吧!」展飛熊隨即接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說說清楚……」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站起來走到門口,揭開棉布門帘左右打量了幾眼,回來坐下道:「這件事王爺倒是最先與我提起過,要我找一個可靠的人……甚至於還提到要我自己去!後來卻又嫌我心不夠細,說說也就算了,誰知道他老人家卻是看上了你!」
嘴裡說著,展飛熊不禁發起怔來。
孟小月微微一笑說:「那麼你當然知道,王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知道,知道!」
展飛熊一連說了兩聲知道,眼睛看著孟小月:「王爺交代你什麼沒?」
孟小月說:「沒有,只說一切你都會告訴我……」
展飛熊點點頭,乾笑了兩聲,站起來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向外看了一眼,回過身來冷冷哼了一聲道:「王爺也太多慮了,他總認為當今聖上,對他會有所猜忌,怕有一天會失去聖上的眷顧,而這個馬大人卻是其中一個關鍵人物……」
孟小月點點頭附和說:「馬大人權傾天下,聖眷日隆,果真不易開罪!」
「這就是了!」展飛熊說:「你知道吧!這個馬都督其實是個專為皇上打小報告的小人!」
「啊!?」
孟小月訝然一驚,內心真箇不勝感慨萬千,展飛熊的這句話,真正使他有切膚剖肝之痛。
「你怎……么了?」
看見孟小月這般表情,展飛熊不禁嚇了一跳。
孟小月搖搖頭,強自微笑說:「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到了過去故世的主人……」
「誰?」
「金開泰!金老大人!」
當他說出了父親的名諱,雖說事隔經年,亦不禁全身發冷,遍體颼颼。
「啊……」展飛熊點著頭:「我知道了……你的那篇自薦書里寫得很清楚……哦,我明白了……就是因為這樣,王爺才選上了你……」
這一點孟小月倒是沒有想到。
他腦子裡分明還記著方才王爺與郭王妃的一番對話,與此刻展飛熊的論調顯然大相徑庭。
一個念頭閃自他心思:「莫非朱華奎他真實的用心是……」
「王爺的意思是!」展飛熊的聲音忽然放低了:「是要你就近監視他的一切行動……」
「啊……」
「你明白了吧?」展飛熊說:「你知道吧!過去有兩位王爺,都壞在了他的手上……」
展飛熊的聲音越發低了。
「這件事你心裡明白就好啦——」
「可是王爺如今在皇上的心裡不是很……」
「正是因為如此,王爺才格外小心!」展飛熊嘿嘿冷笑了兩聲:「姓馬的這一次來,說是順道拜見,其實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老小子沒安著好心……」
孟小月這才明白了,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吭聲。
想到了官場的波譎雲詭,翻雲覆雨,真正是可怕極了。
展飛熊嘿嘿一笑:「現在的官兒可是不好乾,越大越不好當,皇上生就的耳根子軟,愛聽閑話,這就給那些愛說讒言的小人有機可乘了,這個馬步雲就是專干這個的,你說王爺哪能不防著他一點兒……」
孟小月微微閉上了眼睛,心裡叨念著:朱華奎呀朱華奎,這一次你選上了我為你幹這種事,可算是知人善任,算你選對人啦!
「馬步雲這個人你可見過?」
展飛熊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沒有……」孟小月坐直了身子:「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那倒是要給你說說了!」展飛熊嘿了一聲,接下去道:「姓馬的有個外號叫『九翅金雞』,過幾天你見到了他這個人就知道了,真正是長相奇特,活像個大公雞……」
孟小月微微一怔,點頭道:「所以才落下了這個外號?」
展飛熊「哈」了一聲,笑道:「人家都說他是雄雞轉世,看著還真不能不信,再聽聽他笑的聲音,那就更像了,活像是公雞叫喚,真是聞所未聞,你見著以後就知道了!」
孟小月冷冷一笑:「他可會武?」
「那倒沒聽說過!」
展飛熊忽然想起道:「不過,他身邊有個人可是厲害極了!你以後若遇見了可得小心!」
「什麼……人?」
「這個人我見過……」展飛熊回憶著道:「四十來歲,黑瘦黑瘦的個頭,聽說過去是一名出沒遼東的巨盜,卻不知怎麼會投到了他的門下……這個人姓井,名字還不大清楚……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還在他身邊?」
孟小月聽在耳中,未置可否。
展飛熊看著他「赫」了一聲,頗似悵惘地道:「我只當你來了,是我一條好膀臂,以後好好共事,誰知道這裡只是一個台階,你卻又往宮裡去了!」
孟小月搖搖頭,亦不解地道:「真不知王爺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我明白了!」
展飛熊拍了一下手:「這是王爺特意抬舉你,先給你一個副統領的名義,這麼一來,馬大人也不能太過小看了你,總得給你個相稱的名義,你說對不對?」
孟小月想想也是,不由點頭附和。
倒是看不出王爺還有這樣的心思,看來他刻意地裝扮自己,意欲在馬步雲身邊布下自己這顆棋子,為其內應,事屬必然了。
一條人影,由賞心小苑左側面拔起來,裊裊如飛煙一縷,極其輕飄地落向畫樓一角。
月黑,風高。
卻有白雲映襯,這人仍不免露了行藏。
隨著他的身子向下一收,戲檐狸貓也似地,平躥而起,緊接著雙手同出,極是輕靈地已搭著對面的環廊搭欄,輕輕一翻。落向廊內。
這般施展,真正稱得上高明了。
孟小月心裡一驚,慌不迭把身子蹲下來。
「你小子好大的膽!?」
思念著,他悄悄地把身子移到了樓前面那塊假岩後面,如此一來,也就把對方那個人看得更清楚了。
自從得著了高大爺的訊兒之後,他心裡就特別留下了仔細,果不其然,今夜讓他逮了個正著。
「我看你還往哪裡跑!」
孟小月心裡盤算著,卻把一隻「紫金鏢」扣在手裡,以便隨時出手。
不過眨眼的功夫,對方夜行人已閃身到了閣樓中堂。黑漆漆的,如非是事先留了仔細,還真箇看他不清。
瘦小瘦小的個頭兒,一頂「遮面虎」連頭帶臉罩了個嚴絲合縫,休想窺出他的廬山真面目。
這人動作極是利落。
一隻手在身上摸索著,已取出了用以啟門的百家鑰,不過是在門上輕輕地一撥,鎖便開了。
緊接著身子向下一收,側身以肩頭微微一拱,門便開了。
不過是半尺來寬的一道空隙。
事關緊急,再無可疑。
孟小月霍地身子一長,右手抖處,輕叱了聲「著!」
紫金鏢出手,「哧——」地劃出了一縷尖風。
那人好機警,彷彿是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隨著他身子的一個疾轉,兩隻手就空一畫「叭」的一聲,已把飛來的暗器夾於掌心。
如此一來,自不便再行逗留,隨著這人身子的一個倒仰。「哧!」已反躥了出去。
樓欄杆一陣疾顫,抖下了大片落雪。
夜行人事機敗露,自不欲多所逗留。眼前一式「金鯉倒躥」,足足飛出了一丈六尺。俟到身子方一下落,右腳再踹,足足騰起了兩丈來高,直向著左面亭台花樹交錯密集的院落中遁去。
孟小月自是放他不過,哈哈一笑,下盤用勁,隨即施展上乘輕功提縱之術,霍地追了過去。
一追一遁身法奇快。倏起倏落,已臨兩邊院牆。
夜行人將縱未起的當兒,霍起回身,狠狠向著孟小月一窺,右手抬處,「哧!」地打出了一枚暗器。
紫金鏢去而復返,直取孟小月前心要害。
孟小月反手一抄,用右手接住了鏢身,只覺著對方手勁頭兒極大,震得掌心發熱。
來人像是急於脫身,鏢勢出手,身子不停留,一式「雲里翻身」,呼地掠身而起,直向牆外飄落。
孟小月卻是放他不過,腳下力頓,緊跟著飛身而出,來人瘦小的身影,正自運功飛馳,沿著一道醒目溪流,倏起倏落,宛似跳擲星丸。
原來這一帶風光甚好,一衣帶水,竹影婆娑。
此時此刻,溪水俱已結冰,其色瑩白,光若匹練,對方人影原已逸出甚遠,忽然發覺孟小月自后追上,大為忿怒,倏地轉過身子,正巧迎著孟小月飛撲的來勢,幾乎撞在一團。
「哪裡走!」
嘴裡一聲喝叱,孟小月五指齊張,霍地直向著對方肋上插來。這一手功力,新近得自裘大可傳授,五指霍霍生風,直似有洞樹穿石之感。
來人「嘿!」了聲,身子向後一挫,閃開了孟小月頗具實力的一擊,怒叱一聲:「小子,是你!」
身子轉動之間,兩隻手合併著猛力推出,直向孟小月身上擊來。
孟小月霍地向後一抽,右手倏飛,直向對方肩上抓去,卻是由對方開口出聲的一句話里,忽有所悟,猛地一個疾轉,飄出丈許以外,「你是?侯……」
侯師兄三個字幾乎已經出口,卻又硬生生地咽回肚裡,茲事體大,焉得信口雌黃!?
卻不意這番謹慎小心,對方並不領情,來人矮小的身影,緊跟著一個前躥,如影附形般湊了過來,「臭小子!你是找死!」
話聲出口,一雙手指,取勢「二龍搶珠」,直向孟小月眼睛上點來。
孟小月原已心裡起疑,卻不敢十分斷定,對方再一次開口出聲,終使他確定認出。
「三師……兄是你?」
話聲出口,孟小月身子一個踉蹌,險些立足不住,直退出七尺開外。
瘦小人影哈哈一笑說:「你小子果然聰明,不錯,就是我!」
話剛出口,伸手已把頭上遮面虎揭下,一副猴頭猴腦模樣,不是三師兄侯亮又是哪個?
「啊——」
儘管是心裡早已認定,也不由吃了一驚,孟小月目睹下幾乎呆住了。
「小子,你壞了我的大事,今天饒你不得!」
話出人起,勁風嗖然,隨著他猝落的身勢,一雙雪亮的匕首,雙雙直向著孟小月兩肋間力插了下去。
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家門中師兄,竟然會對自己下此毒手,孟小月一驚之下,雙手力探,「噗!」地抓住了對方雙腕。
「你不……能……」
「小子……」侯亮眼睛里交熾怒火:「我早聽說了,你過去就跟我們搗蛋,還打傷了師娘,今天又跟老子過不去,嘿嘿……你小子真是鬼迷了心!」
說話之間,侯亮兩膀力量猝增,猛地左手一繞,用。『金絲纏腕」的巧勁,掙脫了孟小月抓住自己的手,寒芒一點,直向對方臉上扎來。
孟小月急切間一個倒仰。侯亮的刀鋒「哧!」地直擦著他的臉滑了過去,孟小月幾乎感覺著寒刃滑過時的一絲冷顫,就在這時,侯亮已掙開了右手,第二刀反向孟小月前心上斜刺過來。
看樣子三師兄這是要置他於死地了。
孟小月「嘿!」了一聲,身子一個倒躥「哧!」翻出去兩丈開外。
眼前一片竹林。
他自信功力較之侯亮應無少遜,倒也不必怕他。眼前之事,更欲弄個清楚,非要他說個明白才行。
「慢著!」
孟小月信手抄起了一截枯竹,直指向對方大聲叱道:「姓侯的,有話好說,哪個還怕了你不成?」
侯亮胸有成竹,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左右掃了一眼,更似有恃無恐——
「吃裡扒外的小子,今天夜裡你就算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這片天去!」
身子一縱,嗖地來到了眼前。一雙匕首交叉著,再一次向著孟小月身上扎來。
「叮噹!」一響,卻為孟小月手上的竹枝給撥開來,孟小月身勢一進,竹杖權作長劍,上下揮灑之下,形成了一片「凌厲」殺機,侯亮猝當之下,還真有點吃受不住,慌不迭擰身躍開。
「反了,你小子真的反了……」
「姓侯的,把話說清楚了!」孟小月氣勢昂然的直瞧著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來到賞心樓上,偷開門鎖,你是想幹什麼勾當!?」
這麼大氣大聲的一叱,侯亮一時反倒難以應答,呆了一呆,哈哈笑道,「老子的事要你這個小子多管?」
「我且問你!你干這個事,老先生可曾知道?」
「我……」侯亮一時又答不出來,惱羞成怒道:「老頭子寵壞了你,廢話少說,納命來吧!」
話聲一落,壓刀向前,起落之間,已撲到了孟小月身前,雙刀合併著,直向對方當心落下。
孟小月原來顧忌著裘大可的一脈師事之源,不便向對方猝使毒手,眼下見對方一再凌厲進逼,分明要置自己於死地,那就只好放手與他一拼了。
便在此夜幕深垂的溪畔林邊,雙方展開了一場凌厲兇殺,猛可里侯亮的刀鋒,直向他肘邊劃了過去,孟小月直覺著身上一涼,猜測著已為刀鋒所傷,心裡一驚,竹杖飛挑,施了一手絕妙劍招「太公釣魚」,這一招曾得裘大可巧妙指點,甚有可觀。
侯亮竟然計不及此。
俟到發覺不妙時,其時已晚,恍惚中只覺著對方這一式出手,招式極是特別,卻又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見過。
一念未完,只覺著肩頭上一陣奇痛,已吃孟小月手中竹杖刺中肩窩。
雖是一根竹杖,在孟小月內力灌注之下,卻是大有可觀,「噗刺!」一聲,深入寸許,只疼得侯亮「吭」了一聲,腳下打了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