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賣瓜子
夏陽姥爺名叫曾銘德,曾家幾代開辦學堂,曾老爺子本人更是當時翰林家的孫子。早些年形勢緊張,翰林老爺只來得及帶了大兒子逃去新加坡,後面一大家子走的走,散的散,漸漸敗落了。
曾老爺子少年時也有幾分薄名,但是那個動蕩年代里說錯了話,得罪了人,被扣上臭老九的帽子還關了牛棚,加上家庭出身,子女都被分到了「黑五類」里,很是受了不少折磨。
幸而老爺子家幾世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新調來的地方官是他的一個學生,給通融了下放到鄉下,曾家人幾經輾轉,最終來到了建林鎮落戶安家。
曾老爺子現在鰥居,老伴兒去世的早,唯一的女兒也嫁了人,平日里就自己一個人住著。日子雖然困難,但是有外孫夏陽常來看望倒也能苦中作樂。
「姥爺!」夏陽在門口拍了拍外院的木板門,打下不少雪沫子。「姥爺,你在家嗎,我是夏陽!」
老頭早在聽見第一聲喊的時候,就趿拉著鞋跑出來了,瞧見夏陽站在門口當真是又驚又喜,幾下把院門打開,道:「快進來快進來,你怎麼來啦?外面雪這麼大,凍著了吧,哎喲,這手都冰涼的……!」
夏陽看著他姥爺跟從前似的,抓著他的手噓寒問暖,眨了眨眼睛露出個笑來,「不冷,我騎車從學校過來的,快著呢!」
曾老爺子看了夏陽的棉鞋一眼,心疼道:「鞋底兒都濕透了!」老爺子疼惜了半天才順著夏陽的棉鞋看到了後面站著的蔣東升,眨巴著眼看了一會,回頭問夏陽:「怎麼書青一下長這麼高了?模樣也跟以前不太像,有些……唔。」老爺子心善,沒好意思說這孩子長得匪氣。
夏陽在院子里使勁跺了跺腳,把雪抖掉才跟著老人進屋,「他叫蔣東升,是我爸從冰溝子里撿來的,不是陳書青。」
曾老爺子點點頭,哦了一聲,他也覺得不像一個人,他記得夏陽那個同學斯斯文文的,跟這個裹著舊棉襖的男孩是不太像。
蔣東升把自行車放好,順便瞧了一眼這個小院子,這裡是跟別處有點不同。院子內放著兩口大水缸,一個沒破,用來腌制蘿蔔鹹菜;一個破了半邊缸壁,就歪歪斜斜的倚在牆角養上了梅花。半截灰瓦護住了那棵枯瘦的小梅樹,也不知道老爺子從哪裡淘換來的。
如今正是冬天,梅樹營養不良的枝子在寒風中顫顫巍巍的伸出些,上頭竟然還有了幾朵嫣紅的花苞。梅樹,破水缸,皚皚白雪,映襯著倒也有幾分意思。
可是再好的景兒也不能當飯吃,蔣東升一進屋聞見那小爐子上烤著的幾個土豆,肚子就咕嚕嚕的叫起來。他昨天沒吃多少東西,早上更是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在學校食堂里吃的那點東西早就消化乾淨了。
曾老爺子聽見也樂了,「你們一路過來餓了吧?先吃點土豆墊墊肚子,我給你們弄點東西吃。」
蔣東升難得臉紅了,「不用,不用,這太麻煩您了……」
曾老爺子拿過兩個小板凳來讓他們坐下烤火,笑呵呵的就出去準備了。他這裡少有人來,平時除了夏陽和偶爾過來學習俄語的陳書青,再沒旁人,對夏陽帶來的小同學也就格外熱情。
夏陽坐在小凳子上圍著火爐子烤火,蔣東升跟著坐在一邊,他瞅了蔣東升一眼,從爐子上拿起一塊土豆,剝了皮遞給蔣東升,「吃吧。」
蔣東升揉了揉肚子,有點不好意思,但看著夏陽一直舉著不放,也就拿過來吃了,就是臉上有點紅。
夏陽眼神有點奇怪的看著他,道:「你還會臉紅啊。」
蔣東升哼了一聲,嘟囔道:「我也不是誰家的飯都白吃的好不好,哪裡有一進門就把別人家的飯吃了的啊……」北方天冷,有的時候烤幾個土豆就算是一頓飯,蔣東升也吃過些苦頭,對到手的食物吃得都很仔細,一口都不浪費。
夏陽也拿了一塊小的剝開皮吃,他前些天喝中藥喝得有些食欲不振,就算是小塊的也還是剩下了一口。
夏陽看著手上的食物嘆了口氣,這年頭認人都吃不飽,他能吃上這些已經不錯了,可怪就怪他這個嬌貴的胃,恐怕再也不允許塞進去一丁點,現在已經開始范酸水了……他有些想念大米粥,哪怕是蔣東升當年親自下廚煮糊了的那一碗。
蔣東升湊過去咬住夏陽手上的那口土豆,三兩下就吃掉了,「你怎麼跟個大少爺似的。」
夏陽瞪了他一眼,他們兩個里蔣東升才是大少爺!每天晚上非得人陪著才睡,早上起不來,好幾次都是他給拿毛巾擦的臉,除了一身的力氣和不挑嘴,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優點!
蔣東升吃了幾個土豆,肚子里有幾分飽了,伸出手去在爐子上烤火,舒服地直哼哼歌兒。他一向是個樂觀容易滿足的人,吃飽穿暖,便能自得其樂。
夏陽姥爺給他們兩個一人煮了一個雞蛋,瞧著兩個人分吃了,滿臉的笑意。他也沒什麼好東西,只有這個能款待外孫了。他瞧著那個叫蔣東升的男孩捏開夏陽的嘴,把自己手裡的蛋黃也硬塞進夏陽嘴裡,強迫夏陽吃下去,他家乖外孫被噎得臉通紅,最後踢了那男孩一腳。
曾老爺子覺得很有趣,他還從未見過夏陽跟人這麼玩鬧過。
夏陽喝了點熱水,肚子里吃飽了,身上也暖和過來,便向姥爺提起這次來的目的,「我想借點錢,過兩天就還給您。」
曾老爺子從身上口袋裡摸了一遍,像是想起什麼,皺著眉頭追問道:「是不是家裡出事了?你媽媽又病了是不是?」
夏陽忙跟他解釋,「不是不是,我媽好著呢,我爸把今年冬天修河道的活兒都包了,我媽就在家養著,也沒再病了。」
「那這是……?」
「是我自己要用,姥爺你信我一回,用不了幾天就還給你的。」夏陽不太會編借口,乾脆就直說了。「我從學校報欄上看到消息,允許做小本生意了,學校里現在每天都要勞動,也學不到什麼……所以我就請假出來,想在您這兒多住幾天,買賣點零碎東西。」
曾老爺子並不是迂腐的人,他人生大起大落,對這些事兒看的很透,並不反感經商,只是有些在意夏陽的身體,「你的病才剛養好,大冬天的出去,能行嗎?」
夏陽拍了拍旁邊的蔣東升,像是在展示一頭身體結實的小牛犢:「您放心,我找了人來幫我呢!」
曾老爺子知道自己的外孫有多優秀,也知道這孩子有多固執,這次恐怕不答應也不行了,嘆了口氣道:「你呀,打小兒主意多,罷了,我也管不了了。不過有一條咱們得說好,絕對不能累病了,啊。」
夏陽笑著答應了一聲,他就知道,老爺子疼他又開明,這事兒求他十有八.九得成。可等曾老爺子把小手帕子里裹著的錢拿出來全都交給他的時候,夏陽還是愣了,裡面是八十二塊錢。
「這,這太多了……」夏陽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想著能借到十塊錢便算好的了,沒想到他姥爺會拿了這麼些。
「哎,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嘛,這些錢原本也是給你預備下的,你前幾天生病可是把我嚇壞嘍!」曾老爺子笑眯眯道。「我一個孤老頭子平日里也用不了多少,再說了,現在每月還有點工資,夠用了。」
年初的時候北邊來了消息,曾老爺子終於平反了,老爺子高興的不行,把生日都改成了平反的日期:2月25號。他原先是校長,如今身體不好了,便辭了那邊的邀請不再過去,每月也有些退休工資領著,這些錢怕是從那個時候起就一直省吃儉用的攢下來的。
曾老爺子瞧著夏陽高興,自己也跟著高興,問道:「夏陽,你打算做什麼小買賣?」
這個也是蔣東升感興趣的,忙抬起頭來聽,夏陽一直不告訴他怎麼賺錢,不過他猜著是些苦力活,已經做好了搬箱子抗木頭的準備。夏陽那小身板怕是扛不動多少東西,他力氣大,替他做了就是。
夏陽把錢貼身放好,嚴肅道:「我要賣瓜子。」
曾老爺子和蔣東升一時愕然,「賣瓜子?」
夏陽點點頭,這個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學校和附近的一個油礦井上經常會放電影,上一世的時候他記得是去上大學的那年,開始有人賣瓜子,用小茶碗裝著賣,一碗一碗的很是紅火。這個本錢小,收的又是現錢,最划算不過。
蔣東升箱子沒搬成,被夏陽一路指揮著來到了供銷社。
供銷社離著夏陽姥爺家五里路,是整個建林鎮唯一的一個供銷社點,負責賣些東西,也收購農民手裡的農副產品。裡面賣的東西五花八門,有種子化肥,也有火柴肥皂臉盆什麼的,架子上還擺著幾雙兒童棉鞋,用很長的一道木櫃檯隔開,售貨員站在櫃檯後面一臉的不耐煩。
大概是一場雪的關係,今天來的人並不多,夏陽和蔣東升進來的時候只有幾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在裡面買農活器具,大概多問了幾句,被售貨員訓斥了,摸著鼻子憨笑著退了回去。
夏陽挨個櫃檯前都看了一遍,跟小時候的記憶不太一樣,現在看來供銷社裡賣的東西又少又簡陋,有的還有配額制,沒有票買不到。夏陽仔細算了手頭上的資金,來的時候夏媽媽給他湊了兩元七角錢的現金,姥爺又借給了他八十二元錢,可謂是筆巨款了。
夏陽沉住氣,也沒開口問價格,就在供銷社裡等。與其挨家挨戶的去問哪裡有瓜子,還不如在這個收購點守株待兔的等著。
蔣東升在屋裡有些熱了,便把那件舊棉襖脫下來,身上的皮夾克頓時吸引了那幾個售貨員的目光。當時哪裡會有這樣一件神奇的外套,布都是黑白灰為主的洋布土布,再者就是深色的咔嘰布,這件與眾不同的衣服簡直讓大家把眼睛都黏在了蔣東升身上。
夏陽本來就怕那些售貨員嫌他們不買東西趕他們出去,瞧見她們看蔣東升,立刻把他推了出去,用眼神示意蔣東升多聊一會。蔣東升看了夏陽一眼,狠狠揉了他腦袋一下,還是過去了。
蔣東升隨意指了幾個東西問了下價格,受到的服務態度出奇的好,有大膽的售貨員過來跟他搭了幾句話,在聽到蔣東升來自外面的大城市,立刻迫不及待的追問起來。
蔣東升人長得精神,個頭又高,配上這身衣服還真是挺帥氣,那幾個售貨員姑娘也不過十七八歲,正是最羨慕外面的年紀,不免多看了幾眼。她們羨慕的聽著蔣東升說外面的事情,被他幾句話哄得花枝亂顫,咯咯笑起來。
夏陽一直盯著門口,在看到一個老太太挎著個竹木籃子進來之後,眼睛頓時亮了。
老太太是一雙小腳,大雪天走路更是艱難,顫顫巍巍的進來在收購的那一個櫃檯道:「姑娘,麻煩問下,你們這兒要葵花頭嗎?」
售貨員似乎跟蔣東升聊的挺開心,這會兒心情也不錯,態度好了許多,但是計劃之外的東西她們也不會要的,「大娘,我們這兒不收,您都來問了兩遍了,就算天天來上級不批准我們也不能要呀!」
老太太嘆了口氣,扒拉了幾下籃子里的幾盤大葵花,又低頭邁著小步走出供銷社。
夏陽立刻跟著一起出去了,他要的就是這個,現在還沒有現成的瓜子賣,只有這樣自己家院子里種的葵花頭,把上面的葵花籽兒搓下來再炒熟了,就能拿去看電影的地方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