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3章
當君惜竹有意識的時候,只覺得頭腦一片昏沉,還有一種像是被重物砸過的鈍痛,又感覺到自己還有進氣和出氣,所以她估摸著自己還沒有死透徹。
沒死也好,反正她還沒有活夠,如果當時不是因為南宮瑜而傷心到了極點,如果不是南楚百萬大軍兵臨城下,讓她退無可退,她怎麼著也不會一心求死,只是不知道現在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南宮瑜在鳳陽城破之後,到底是戰死,還是降了南楚……
其實,君惜竹一直都知道南宮瑜在鳳陽城被困前有所安排,但她更清楚,就算是南宮瑜設有千百後路,最終也不可能從鳳陽城裡逃脫——連她君惜竹都能看穿小謀,以南楚鎮國公主之能,又豈會看不透?
所以,君惜竹一直都知道,南宮瑜,其實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從鳳陽城裡活著出去。
南宮瑜,你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是像狗熊一樣的活著,也不要像英雄一樣的死去,哪怕你負盡天下人,也別因為天下人而負你自己——其實,這才是君惜竹那句話的意思,她想說的是:南宮瑜,我不甘心這段沒有結果的愛,所以,此去黃泉忘川我不渡!孟婆我不飲!若是有來生……來生會怎麼樣?卻只說了一半,因為君惜竹當氣拔劍拔快了些,所以沒來得及說完。
說到南宮瑜,說到君惜竹與南宮瑜,她們自從成親到東寧亡國,其間以夫妻之名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之久,可惜的是,他們是夫妻,卻從來沒有過夫妻之實——一個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的東寧帝君,竟然與自己的妻子從來不曾親近過,這說出去誰信?
有些時候,連君惜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甚至不只一次的在想,她到底是嫁給了木頭還是嫁給了人?——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原來,她所嫁的東寧帝君,竟然是個與她同樣女人……
所以,在鳳陽城破之際,南宮瑜才會說,不是她不愛,而是不能愛。
千想萬想,想來想去還是滿心的想著南宮瑜,君惜竹既傷心又有些慶幸,慶幸她還沒死,沒死就表示還有希望,還可以繼續期待著未來。
到底死了沒有?她不知道,所以,她矛盾的不敢睜開眼,怕睜眼之後,看到的是九幽地獄……
突然聽見一道尖銳的少女聲傳來:「也不知道這小乞丐有什麼來歷,公主竟然如此執意要救她,若不是因為要在這守著她等公主回來,我們哪用得著在這鬼沙漠中耽誤了大半天啊……」
女乞丐?這是在說我嗎?
聞言,君惜竹睜開眼,最先入眼,便是大洞小孔無數可以直接看到蔚藍天空的房頂,再略略轉過臉,看見的便是斷壁殘垣和荒涼的漫漫黃沙,而她則睡在地面的一把亂草中,衣衫襤褸,渾身都是血跡般般。
這乍然一眼之下,頓覺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可以看得出,這是一間被荒廢已久的屋子,或者,這已經不能算是屋子,畢竟它已經破落到連外面的風沙都無法遮擋的地步。
抬眼望去,便見在旁邊不遠處的半截矮牆上坐著一個青衣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年紀,懷裡抱著一柄墨色長劍,正對她旁邊站著的另外一個綠裳姑娘抱怨道:「阿燕姐,你說奇怪不奇怪?這小乞丐先前明明就斷了氣兒了,埋都埋一半進土裡,怎麼又突然活了過來?」
聽到此,君惜竹心中一驚,頓覺事情有些蹊蹺,但又聽那名叫阿燕的綠裳姑娘答道:「許是老天爺見這小乞丐吃了太多的苦,所以不忍心帶她走吧……」
「是啊!」青衣小姑娘從矮牆上跳了下來,邊道:「說來這小乞丐也怪可憐的,半死不活的被扔在這西漠里,又被沙匪砍了那麼多刀……也是公主心好,不然的話,誰願意多管這種晦事……」
小乞丐?西漠?沙匪?
這是什麼情況?醒之前的她不應該是從東寧鳳陽城上跳下嗎?怎麼會到這距東寧鳳陽幾千里之外的西漠來?還被西漠的沙匪所傷?要知道,與西漠交界的可是南楚國,而她唯一一次涉足南楚國,還是在十二年前。
一瞬間,心中掀起濤天巨浪,她猛的從乾草堆里坐了起來,才發現腰背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與此同時,肩頭和左腿也同時傳來了巨烈的疼痛。
著眼瞧去,便見肩頭、腰背和左腿上都被綁上了染了血的布條,而那些布條的末端都被繫上了一個難看到了極點的死結,估摸著包紮這幾處傷口的結應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不知給她包紮傷口的人,是這兩個姑娘中的哪一位,又或者是另有他人?
君惜竹這般想著的時候,心裡不經意的掠過了一絲念頭,突然覺得身上受傷的部位和包紮傷口的死結都是如此的熟悉,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十二年前我遊歷南楚的時候,曾在路過南楚錦城的被西漠沙匪重傷,後來她從重傷昏迷中醒來時,身上所受傷的部位與此番別無二致,甚至是連包紮傷口的死結,都丑到一模一樣。
除了面前這兩個小姑娘,眼前諸般所見,斷壁殘垣,漫漫風沙,簡直就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幕重演……
想到此,她瞬間就驚楞住了,連那青衣小姑娘發現她醒來,走近說話都沒有查覺,直到青衣小姑娘伸手推了她一把,牽動全身的傷口,才讓她從驚楞中回過神來,口不擇言的慌張問道:「當今何年?」
「南楚太康十九年!」那被喚作阿燕的綠裳女子頗為驚異面前這小乞丐為何會有如此一問,但仍然清楚的回答了問題。
南楚太康十九年,那就是東寧天顯二十一年……這不正是她十二年前遊歷南楚的時間?
怎麼會這樣?時間怎麼會突然回到了十二年前?現在明明應該是天佑七年才對,可為什麼……
用力的在腿上的傷口上掐了一把,瞬間痛得淚花在眼裡打轉,方知此刻非是做夢,而是真真實實的活著,並且是活在了十二年前,但她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畢竟,從東寧皇都鳳陽城跳下來,竟然跳回了十二年前……這事怎麼說都顯得有些荒謬。
——許是這兩個姑娘弄錯了罷?畢竟在這個諸國林立、兵荒馬亂的年代,尋常庶民能知道國君為誰就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見識了,怎麼可能將年號弄得那麼清楚?
雖說心裡是如此安慰自己,但君惜竹卻很是清楚,這兩個小姑娘雖然身著粗布衣裳,但言語間卻頗顯文雅,再加上她們先前所言的公主,幾乎不用深想,她就猜到了這兩個姑娘的來歷,所以,她們所說的太康十九年,大抵是錯不了。
青衣姑娘見君惜竹自己掐自己的傷口,忍不住圍著她走了幾步,極是怪異的盯著她道:「阿燕姐,你說這小乞丐是不是中邪了?死而復生不說,重傷昏迷中竟然還跟做夢似的,喊著什麼負盡天下人也不要叫天下負她,這會子自己掐自己的傷口,莫不是中邪傻了吧?」
做夢?現在的到底是南柯夢醒死還是而復生?
君惜竹迷惘了。
也是,任誰遇到這般詭異的事情,也會覺得迷惘。
好在君惜竹也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所以她很快就鎮定了下來,甚至揣起了兩分小心思想:從二十多歲死而復生到十幾歲,這其實是賺了吧?!
罷了罷了,不管重傷之中南柯一夢十二年,還是真的死而復生,全當自己重活一世,不管是天佑七年還是太康十九年,她依然還是君惜竹,這就夠了。
——只是,既然死而復生了,那就再也不能那麼傻,傻得被張太后利用,替她謀劃一切,傻傻的將南宮瑜從身邊越推越遠……
南宮瑜,既然你放不下東寧國,那今生的我,便替你來守護東寧!
君惜竹在心裡如是說——今世的我,必定要像南楚鎮國公主楚汐那般翻手**覆手天下!縱然是不能流芳千古,但至少也要肆意縱橫!!!
收斂起所有的思緒,君惜竹側臉看著這兩個與她如今年紀相仿的小姑娘,道:「兩位姑娘的救命之恩,聆雪沒齒難忘,只是聆雪如今身無長物,他日必當答謝兩位姑娘的恩情。」
說起來,君惜竹在成為奸妃之前,也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這點,從她向這兩個小姑娘道謝就可以看得出來。她心裡清楚,西漠中素有沙狼出沒,若非是這兩位姑娘在這裡守著,怕是等不到她死而復生,就已經屍骨無存。
君惜竹其實不姓君,而是從母姓蕭,表字聆雪,取自聆雪惜竹之意,只是這個年代的貴族世家都喜歡起個氏,而身為東寧平北侯府的小郡主,她自然也免不了這個俗,所以,『君』其實是她的氏。
往常與母妃一同在外行走的時候,通常就是在表字前冠以母妃蕭氏,是以,世人只知才女蕭聆雪,並且經常將蕭聆雪與女中卿相君惜竹相提並論,卻鮮有人知曉蕭聆雪其實就是君惜竹。
之所以會如此,起因還是與她母妃有些關係——君惜竹的母妃與平北侯向來不太親近,連帶著君惜竹也鮮少出入侯府,所以,親眼見過平北侯府小郡主的人極少,若非是當年馮元化,君惜竹之名也不會被宣揚開來。
平北侯妃是一個學識極為淵博的人,這一點,從她教導君惜竹這方面就可以看得出來,從君惜竹有記憶時,她就在不停的讀書習字,詩詞歌賦、經史子集、文治武功、兵書謀略無所不學,甚至是連奇門異術都有所涉及——這樣的刻苦學習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天佑七年,直至她從鳳陽城牆跳下的那一天之前,前後共計二十六載,她從來都不曾鬆懈半分。
十歲之後,平北侯妃便開始帶著她跋山涉水,東寧南北十五道,東西三十八關,處處都留下過君惜竹和平北侯妃的足跡。
十二歲那年,平北侯妃帶著逐漸長大的她開始遊歷各國,從東寧到北祁、西蜀、漠北、衛國、夏國、陵國、周國……每到一處,侯妃都會給她講解這些地方的風土人情、發展歷史以及兵家妙用,到君惜竹十四歲的時候,這些國家的山河地理圖都已經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腦海,何處是沃土,何處地貧瘠,何處有天險,何處是關卡,何處宜正攻,何處可奇襲,她都了入指掌。
也許正是如此,平北侯妃覺得君惜竹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在君惜竹十四歲的那年,雙眼一閉就重新投胎去了,唯一的遺願是,她沒去過南楚國,沒能走完昔日的大寧山河,沒能親手繪製一幅錦繡山河圖。
平北侯妃就這樣走了,她留給君惜竹的除了滿腹才情之外,還有一柄黃泉劍和半本山河流雲劍法,因著黃泉劍與山河流雲劍都與前朝末代帝師上官睿有關,君惜竹突然發覺得母妃的來歷不凡。
那兩個小姑娘一聽君惜竹說要感謝便相互看了一眼,最後那青衣小姑娘揚了揚她抱在懷裡的墨色長劍道:「姑娘要是實在沒有東西作謝禮,就把這劍給了我們如何?我瞧著這劍不錯,應該值幾個錢。」
君惜竹著眼瞧去,便見那墨色長劍正是平北侯妃留給她的黃泉劍,當下不肯道:「此劍乃家母所留,斷不敢輕易予人,兩位姑娘容我他日再謝可好?」
其實君惜竹所謂的答謝也不過是念在這兩姑娘守著她醒來的客氣話罷了,卻不想這兩姑娘竟然當了真。
先前聽兩人所言,君惜竹心知救她的另有其人,興許連為她扎傷口的人都不是這兩姑娘,因此就算是要重謝,也該是謝救她的那位公主,這兩個小姑娘至多也就是連帶著送些錢財之物,怎麼可能以黃泉劍相贈?
那青衣小姑娘見君惜竹不肯,當下便抱怨道:「當真是不知好歹的乞丐,若非是為了守著你,我和阿燕姐姐定然早就回到了錦城,哪會在這裡吹風吃沙子?」
那名叫阿燕的女子扯了扯青衣姑娘的衣袖,邊低聲道:「阿魚,少說兩句罷,若是公主回來知道了,定饒不了你……」
青衣姑娘拂開了阿燕拉扯她的手,面色一寒,抱著劍冷冷道:「阿燕心裡除了公主之外,可還有我這個妹妹?可還記得公子?」
「阿燕可知這劍的來歷?」頓了頓,她指了指劍鞘吞口下方銘刻的『黃泉』二字,繼續道:「我就聽公子曾說過,這世間唯一能與碧落槍匹敵的,就是黃泉劍!」
「阿燕在公主府呆久了,是不是已經忘了公子當年的話?」青衣姑娘在提到口中的那個『公子』時面色稍霽,一抬下巴,頗為自得道:「只要我們把這黃泉劍獻給了公子,公子定然會替我們脫了奴籍,興許還可入公子府侍侯……」
聽著兩人的對話,君惜竹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原來這兩個小姑娘竟然是別人安□公主府的姦細,只是不知那位公子究竟是何人,竟然會用這麼兩個傻到天真又可愛的姦細,如果那個公主稍微比她們倆聰明半分,只怕早就看了出來。
君惜竹身受重傷,縱然是有一身不錯的劍術,卻也使不出半點,只得尋思著怎麼誆騙這兩姑娘將黃泉劍拿回來,卻在此時,突聞西方風沙吹處,傳來了陣陣馬蹄之聲。
探頭從矮牆上望過去,便見極目處那滾滾風沙中,百餘騎呼嘯而來,從他們那些凌亂的衣著和五花八門的兵器,君惜竹敢肯定,來者定然不會是去而復反的公主,而是縱橫在西漠中的沙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