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番外五皇帝
元謙很小的時候,他的母妃便被賜死了。自然的,他沒有一個同母兄弟。在這偌大的深宮中,他所能依靠的,唯有一個自身難保的父親,和那位做主賜死他生母的太皇太后。
可元謙知道,他對太皇太后是不能有絲毫怨恨的。他對生母李夫人的印象,其實已經非常非常模糊,唯一能夠記起來的,就是她臨死前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不要報復,絕對不要報復。她說為了他而死,她心甘情願,不怪任何人。
元謙只怪自己,為何生為皇長子,逼死了母親。
他從小就不愛說話,與那個受著萬千寵愛長大的六弟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老六向來能言善道,他走到哪裡,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在哪裡。
元謙曾經有些羨慕他,卻不知元諧對他的羨慕甚至嫉妒,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從小到大,凡是皇帝有的東西,元諧都想得到,並且想方設法、不著痕迹地得到。
皇帝不是傻子,比之元諧,他要敏銳的多,自然能察覺出弟弟的這些小動作。不過只要不越過他的底線,元謙不介意讓著幼帝一點。
他這樣處事,與太皇太后的言傳身教不無關係。
太皇太后在前朝無疑是個鐵腕人物,但她在處理後宮的日常瑣事時,卻又表現得十分和善。
有一回,太皇太後身體不舒服,要服用一種叫庵閭子的草藥,誰知泰安殿的宮人卻稀里糊塗地端上一碗米粥。粗心大意的宮人,居然沒有發現,那碗粥里有一隻數寸長的蟲子。
太皇太后張嘴正要吃的時候,用湯匙輕輕一攪,將那隻蝘蜓舀了起來。
當時皇帝就在太皇太後身邊,他一向孝順,見此情景自是十分惱火,狠狠地將宮人、廚子罵了一通,並要將他們處以嚴刑。
誰知身為當事人的太皇太后卻淡淡地笑了笑,擺手道:「罷了,皇上,不是什麼大事兒,放了他們吧。」
那廚子嚇得抖如篩糠,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
皇帝那時候還小,在旁邊看著,卻是感觸頗深,一直到很多年後都沒有忘記這一幕。
而他自己,也是按照祖母的教導行事的。
有一次他在用膳時,隨侍的宮人不小心將熱湯弄灑了,燙傷了皇帝的手。服侍皇帝的那個小黃門嚇破了膽子,滿屋的宮人也跪了一地。
皇帝卻沒當回事,擦了擦手,讓他退下了。
還有一次也是皇帝在吃東西時,發現碗中有一隻死了的飛蟲,讓他一看就沒了胃口。不過他和當年的太皇太后一樣,沒有發火,也沒有怪罪於任何人,只是一笑了之。
當初,他也是這樣教大皇子的,只是不知為何,那個孩子就是不肯聽他的話……
與太皇太后的大度相比,皇帝對待下人寬容,更多的是因為不在乎。經歷過一次重生之後,皇帝看淡了許多事情。
除了謝瑤。
他至今仍能回憶起他第一次見到謝瑤的樣子。
年少時候,他與老六意氣相投,時常結伴出入宮禁。
謝府是太皇太后的本家,也是元諧常去的地方。有一回,皇帝出宮找他,聽六王府的下人說元諧去了謝府。皇帝也沒多想,就去了謝家。
他很早就知道,謝家一定會有姑娘進宮,做他未來的皇后。彼時年少的元謙,對自己未來的妻子還是有幾分好奇的。
那是個春日的早晨,空氣中猶然帶著幾分寒氣。
他微服出行,家主正巧不在家中,元諧不知怎的,也還沒到。他與姑姑元氏短暫的問候了一番,元氏靈機一動,便留皇帝在謝府的後花園走走,她去領謝瑾過來。
皇帝本能地有些抗拒,還有一點點緊張。他想著去園子里逛逛也好,就答應了元氏。
自小,元謙的防範意識就很強。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一個人睡了。深宮長夜,漫漫無邊,他的六識都變得分外敏感。所以當那個少女踮著腳來到他身後的時候,元謙早已察覺,只是沒有點破。她既然有心嚇他,他也決定嚇她一嚇。
少女的呼吸急促起來,顯然正在醞釀著什麼惡作劇。元謙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轉過身去,反倒嚇了那姑娘一大跳。
皇帝見自己當真嚇到她了,頗有幾分愧疚地說:「你沒事吧?」
「我沒事……」話雖這麼說,她的臉色卻有幾分發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元謙這時才注意到,她竟有一副傾國傾城的面容,驚慌失措的樣子,頗有幾分可愛。比起宮中那些端莊賢淑,呆板無趣的女人,她要生動的多。
謝瑤這時回過神來,見他衣著不凡,顯然是位貴客。那時候她在府里的地位還很低下,若是被元氏知道她得罪了貴客,一定要被打罵,三日吃不上飯都是輕的……
她匆忙地道歉,「貴人見諒,方才是阿瑤失禮了。阿瑤給您賠不是了。」說罷一禮,不卑不亢,亭亭如蓮。
滿池初初綻放的蓮花,都被她的美麗搶去了風頭。
他對待自己,向來苛責,可對他人對自己的冒犯,卻要寬容得多。對待宮人皇帝尚且能夠寬宏大量,又遑論這后宅小女子的調皮呢。
「無礙。」他默默品她的名字,溫聲道:「你可是謝氏四女,名為……謝瑤?」
「您認得我?」謝瑤有幾分吃驚,但話說越多,越覺得不妥。對方認識她,她卻不好問他的姓名,顯然處於下風。她不想惹什麼麻煩上身,於是匆匆告辭,「今日之事多有得罪,還望貴人見諒。阿瑤只是路過此處,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皇帝沒有說話,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沒有再等元諧,而是回到宮中。次日一早,他召元諧入宮,屏退下人,極為嚴肅認真地問他一件事。
「彥和,你可有心上人了?」
元諧愣了一下,隨後笑笑,「皇兄什麼時候也和皇祖母一樣,關心起彥和的人生大事來了?皇兄不是向來不耐煩這些風月之事的嗎。」
皇帝沒說話,還是直直地看著他。元諧心裡咯噔一聲,隱約感覺有事,想了一想,十分慎重地說:「回陛下,彥和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她是誰?可是謝家的姑娘?」
最近元諧常往謝府跑,這個可能性最大。
元諧點點頭,沒有否認。皇帝聰慧,他既然已經這麼問了,元諧自知瞞不過他。
「是謝瑤嗎?」皇帝追問道。
元諧聽了這話,掩藏在寬大袖擺下的雙臂,忽然開始發顫。他已明白了皇帝的意圖,可他該怎麼回答?他的確是喜歡謝瑤的,可皇帝這樣問他,分明是看中了謝瑤。
他若回答是,依照皇帝的性格,很有可能成全了他和謝瑤。可皇帝難得看上一個女人,若是這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皇帝心裡定然會種下一根刺,記恨他一輩子。
可他若回答不是……
謝瑤恐怕就要進宮為妃了吧。
元諧輕輕挑起唇角,雲淡風輕地答道:「自然不是。」
其實想想看,謝瑤進宮對他也沒什麼不好。以謝瑤的姿色和才貌,入宮后定為寵妃。他只要略施小計,她就會對他死心塌地,言聽計從,那麼謝瑤就是他在後宮的一大助力,於他成大事百利而無一害。
至於胸口那隱隱作痛的感覺……哈,管它呢!
皇帝聽到元諧這樣回答,明顯的鬆了口氣。元諧亦然,他知道自己押中了,皇帝果然看上了謝瑤。
「那是誰?」皇帝的語氣,變得輕快了許多。
謊話自然要編全套。謝府的幾個姑娘,他都是識得的,謝瑾跋扈,讓人討厭,又是嫡長女,很有可能要進宮做皇后,他就沒提。謝玥膽小如鼠,謝琦愚不可及,想來想去,也就三姑娘謝琢還算不錯,雖然人長的丑了些,但性子穩妥,身後又有一個做大將軍的祖父。繼謝瑤之後,她自然是他最好的王妃人選了。
元諧握緊雙拳,笑著說:「是謝府的三姑娘,謝琢。」
「如此甚好。」皇帝微笑著道:「等過些日子,朕就下旨為你們賜婚……」
「多謝皇兄……」
……
其實皇帝並不傻,他心知肚明,那日謝瑤分明是將他的背影認成了旁人。這個旁人,最有可能就是老六。
而元諧心裡,未嘗沒有謝瑤。可老六的決定,讓皇帝覺得不後悔將謝瑤從他身邊奪過來。
元諧對她或許有幾分喜歡,但若說是愛,就太可笑了。她只是元諧心中一朵乾淨美好的蓮花,為了踏上青雲路,他也可以隨手將這朵嬌艷的花朵踩在腳下,輾作塵土。
而他,定會好好地守護著謝瑤,讓她一世無憂。
可事實上,他並沒有做到。
他寵愛謝瑤,可謝瑤無子,他又不得不順從太皇太后的意思去別的妃嬪宮中。她患了病,他捨不得她離開,可宮中局勢複雜,政變一觸即發,他只得將謝瑤送出宮靜養,卻沒想到她經歷了怎樣絕望的三年。
在得知他立謝瑾為皇后的消息之後,謝瑤徹底的變了。她想盡一切辦法重回宮中,變得心狠手辣無惡不作。可是這一切看在他的眼中,只有無盡的心疼與自責。
他親眼看著謝瑤毒害高寄雲,看著她將謝瑾拉下皇后之位,親眼看著她明明得償所願,卻絲毫都不快樂。
他心疼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於事無補。
於是他只能避開她,躲到千里之外的戰場。
當他得知慕崢扮作小黃門,與謝瑤私通的事情時,其實他並不奇怪。他早就知道,謝瑤的心裡積壓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不發泄出來,她會死的。
身為男人,身為丈夫,身為皇帝,他自然生氣,難過,憤怒。可更多的,還是後悔。
如果,如果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他一定會竭力挽回一切……
在彭城長公主期待的目光里,皇帝下旨,殺了慕崢,對皇后卻沒有一丁點的責罰,仍然保留她的皇后之位。
彭城長公主被皇帝的寬容震驚了。她不敢相信,元謙身為天子,一個人人稱讚、文韜武略的好皇帝,他竟然能這樣包容一個背叛他的女人。
可隨後沒多久,就傳來皇帝嘔血而亡,英年早逝的消息……
這一世,當真說不清是誰欠了誰更多啊……
帶著重來一回的強烈渴望,故事終究得以全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