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任務:釜底抽薪(六)
曲曉月目送唐無機離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沒多久,之前遣開的侍女也回來了。她覷了覷曲曉月的臉色,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差。」
「沒什麼。」曲曉月對她笑笑,「把我給姑姑做的那條圍脖拿來吧,還有些花樣沒綉上去。」
「噯。」那侍女應了一聲,就去裡間取圍脖。
曲曉月又出了會神。她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去,也不知道怎麼,剛才就答應了唐無機。
她在原本的世界,嚴格說起來,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親人。曲曉月從小父母雙亡,寄居在沒有孩子的舅舅家,舅媽是個一分錢也要從別人身上摳走的主,雖然得了曲曉月父母不菲的遺產,卻覺得自己是白養了曲曉月的。曲曉月從小沒少受她的冷嘲熱諷和責罵,也就是她穿越前的那幾年,曲曉月出息了,舅媽也知道自己是生不出來了,才突然變得熱情起來。
舅舅對她也算不上多好,但到底養大了她,沒有讓曲曉月餓著凍著,有時候心情好了,還會在她舅媽看不到的地方,塞給曲曉月一些零花錢,叫她在學校買零食吃。曲曉月本來以為自己都快忘了這些事,誰知道今天那個唐無機輕飄飄提一句,她又想了起來。
她穿越前那陣子,正趕上他舅舅生意虧損,欠下了債務。在這家逢大難之際,她舅媽轉移了本來就在自己名下的幾乎所有資產,鬧著要離婚。那時候曲曉月已經在外買了房子單過,知道她舅舅在舅媽面前段數很不夠看,聽說他快被掃地出門了,正打算過幾日放假了接他到自己家住。
誰知道就在這節骨眼上突然穿了。穿就穿了吧,被穿的身體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曲曉月很快就接受了現實,適應了新身份。穿到個小村子,一點武俠世界的端倪也沒見著,以為自己是歷史穿,可以靠著種田流那一套發家致富奔小康。結果小康還沒奔到,就被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給捉了,也沒個說法,就像被流放一樣帶往外地。
曲曉月那陣子這個身體還是個小孩,被套著鎖鏈,每天被趕著走,幾乎萬念俱灰。以為自己兩輩子生來就是受苦的,稍有點過上好日子的苗頭,就都莫名其妙生生給掐斷了。就是最後被領進了趙王府,也沒讓她好過點,她以為自己被那幾個可惡的官兵當外快私底下賣到金國來做了奴僕,這輩子可能都擺脫不了這種天然低人一等的身份了。
那天也是像今天這樣的下雪天,凌冽的寒風穿過她單薄的身體,鵝毛一樣的雪花透過她攏不嚴實的領口落入進去,凍得她快要麻木。領她進府的人態度並不好,帶她到了一個類似下人房的地方,叫她好好洗乾淨了,換了新衣裳好留在府中做事。
曲曉月已經被凍得渾身僵硬,為了洗澡水所能帶來的熱度,竟也願意屈服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滾來滾去最後滾成一個圓球的魔方一樣,為了活著,為了那點溫熱,她一個身家清白了那麼多年的人,終究將要屈服於奴僕這個身份了。
就在那時候,包惜弱來了。她不顧曲曉月身上因為長途跋涉沾染的塵土骯髒,一把抱住曲曉月說:「好孩子,我是你姑姑,你別害怕,以後沒人再欺負你了。」
曲曉月當時整個人都懵了。自她有記憶起,她就沒有過這樣的體驗——被一個溫香柔軟,又和藹可親的長輩擁抱。她愣了好一會,就掙扎著要脫離出來——她覺得自己身上實在是太髒了,不好意思。她活了那麼些年,突然就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變得彆扭又敏感,害怕包惜弱因為自己那時外在的形象,對自己不喜歡了。
再之後就像一下次從地獄升到了天堂一樣。包惜弱一直覺得是因為自己一時嘴饞想吃地道江南菜才使曲曉月遭罪到了王府里,對她一直好得不得了,且不求任何回報。在不與包惜弱親密的人看來,她或許是個軟弱的人,但是她無疑是個極好極善良的人。包惜弱好到沒有哪個在她身邊的人會不喜歡她。
曲曉月越和她認識得久,就對她感情越深,她終於明白一個類似於母親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偶爾甚至還會嫉妒楊康是人家正兒八經的兒子。但是現在,曲曉月又開始慶幸,幸好自己並沒有真的穿成包惜弱的親女兒。而她也還有個楊康。
不然,曲曉月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抉擇。
曲曉月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穿越前的那些事。誰知道唐無機一提,她就又想起來了呢?
她想起自己那個對自己算不上多好,但總歸養大了她,供她念完了該念的書的舅舅。之前以為自己原來的身體已經死了,沒得補救,如今知道自己還沒死,當然就又生了些別的想法來。
如果自己不回去,那他舅舅豈不是就要老無所依了?他快要被掃地出門了。當年因為舅媽做事太絕,舅舅又事事順著她,他已經把曲曉月爸爸這邊的親戚、甚至他自己那邊的親戚都得罪了個遍,如今他落魄了,曲曉月又真的死了的話,估計將來很難翻身了。他又沒別的生存技能,晚景會如何凄涼不用多想也知道。
曲曉月對他也談不上有多麼深的感情,至少比起她對包惜弱的感情來,就顯得少了許多。但叫曲曉月就這麼丟下他不管,她又覺得自己太殘忍了些。沒有回去的機會也就罷了,有這機會還撇下自己舅舅不管……似乎太難辦到了些。曲曉月甚至懷疑,自己對她舅舅還是有那麼些感情在。鬼使神差地,答應唐無機會回去的話她就說出來了。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她想了這麼多,於現實中也不過是一忽忽的時間,侍女才剛抱來那半成品的圍脖,說道:「姑娘這花樣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奴婢現在瞧著都覺得新鮮可愛。」
曲曉月微微一笑:「靈光一閃,就出來了。」說罷,她低頭專心給這圍脖做著最重要的加工。她想,這大概是她給包惜弱做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唐無機一個遊戲里出來的npc數據,自不知道玩家那些百轉千回的心思和曲折過往,慢說玩家不會對一個才認識的傢伙吐露心聲,就是她吐露了,現在的唐無機也未必能夠全然理解。
唐無機能理解遊戲里那些跟他同樣是npc的數據,因為他們也是數據,唐無機的理解是基於數據的共通性,他的身體里自有那樣的運演算法則和判斷規則。但玩家這種人類,即使是光論他們在遊戲里的表現,也常常千奇百怪得超出唐無機的可理解範圍。
就像唐無機能理解雨卓承和楚霞影為什麼要私奔,能理解小邪她娘為什麼要在周圍都是毒屍的情況下騙她是捉迷藏,能理解方一琳寧願每天被方嫂拍死無數遍也要隱瞞真實意圖去接近巴布爾,因為這些都是龐雜的運算和判斷法則創造的結果。他們npc再千變萬化,也都是有結果的。
但人類不是這樣,有些人類做事,既沒有章程,也不要結果。他就曾圍觀過一個人類,似乎是跟另一個人類求愛被拒,兩人從走哪黏哪的好哥們變成了陌路人。他過了一段時間,申請了新的賬號,創建了新的角色,把自己從一個大老爺們打造成一個千嬌百媚的人妖,隱瞞身份又去接近了那個人類,然後成了。他們成了走哪黏哪的一對。即使唐無機就只是一組不慎看了熱鬧的數據,也知道這個人類做的這事,必然是沒有結果的。
還有個唐無樂跟他提過的玩家,就更古怪些。那個玩家喜歡上一個和尚,陰差陽錯的,沒成。她就換了伺服器換了id換了職業,從此走上了幾乎每個徒弟都是和尚的不歸路,甚至有熟悉她的玩家開玩笑說,服里至少百分之一的和尚都當過她徒弟。唐無樂那陣子任務的地方常有這玩家出沒,就順手調用數據計算了一下,說百分之一沒到,千分之五絕對有。她還不是那種收完徒弟撒手不管的師父,帶刷副本帶任務只要她能辦到的就什麼都帶,好像能看到一個個光頭她就滿足了。這麼好的姑娘少不了有人喜歡,有個不是光頭的玩家喜歡她,特地還去練了個和尚號。兩人其樂融融地處了幾個月,表白沒成。那玩家說了句特古怪的話,她說:我只是喜歡和尚,不是喜歡某個和尚。然後繼續一如既往地收和尚徒弟,直到唐無機接到隱藏任務前,她大概還在執著地把一個個光頭收進門來,又看著他們一個個地離去。唐無樂就跟唐無機說,這個玩家是在一棵樹上弔死了。她最初遇到的那個和尚,早就沒玩遊戲了。她就是收再多和尚徒弟,也不可能會遇到他。
唐無機沒唐無樂那份彷如人類的唏噓,那玩家在他看來,也是個古怪到行事不要結果的玩家。
好在現在這個玩家在唐無機眼中雖然有些奇怪,畢竟還是個要結果的人。只要她要結果,就好辦,唐無機最怕的不是遇到要結果的玩家,而是那種不要結果,沒有章程,稀奇古怪的玩家。只要玩家不是特別怪,對唐無機來說就算是好事。
他檢查完自己身上攜帶的暗器,檢查好弩箭的數量,才端起心愛的鳳尾天機,親手給它的機括部位一寸寸地仔細抹上桐油。
這是每一次大戰前,唐無機必做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