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許月桐與蕭巒(四)
許月桐與哥哥許岳英一道了到了外祖父的面前。
瞧著這一對兒似金童玉女一般的外孫,方景崇笑的眯了眼。顯是問了許岳英幾個學問上的問題,見他答得倒是有模有樣,便開懷的掏了個翠玉雕的小猴兒遞了過去。這才又招了手將許月桐叫了過來。
瞅了一眼女兒許夫人,見她正忙著與旁人說話。
方景崇這才狡黠的沖著許月桐眨了眨眼,低聲道,「還是這幅模樣好看!丫頭就該有個丫頭的樣子。」一邊說著,呵呵笑道,「今兒個倒是精心拾掇了一番,只不過恐怕卻不是為著老頭子我了,哈哈哈哈。」
許月桐知他所指,臉上便泛了些紅,低聲道,「今日還有事要與外公說道,可別喝多了。」
方景崇朝著外孫女兒眨了眨眼睛,示意明了。
巳時過半,尚書府便開了宴席。
許月桐草草吃了幾口,便稱瞌睡離了那坐滿了夫人小姐的廳堂。出了花廳,轉過抄手游廊,便瞧見哥哥許岳英站在那裡,扶著廊柱臉色有些漲紅。
她提著裙子小跑了兩步到了哥哥身前,便聞到他滿身的酒氣,訝然道,「哥哥怎喝了這麼多酒?」她二人同日所生,今年都是十三歲,以往坐席,那些大人們便因他是個孩子,極少讓他飲酒。
許岳英嘿嘿笑了兩聲,道,「還不是為了你!」他與妹妹同胞所出,更是世上少見的龍鳳雙生。兩人自小便有些外人決不能想象的默契,許月桐晨間只略微提了幾句,許岳英便明白了妹妹心中所想。
「今兒個外院開了十幾席,我特特去了外側坐在了外公的那群學生中間。」見妹妹瞪了一雙眸子,便立時又道,「你放心,我是背對著他的!沒讓他瞧見臉。」說到這裡,他又嘟囔了兩句,他雖與妹妹長得一樣,但是妹妹那麵皮可比他嬌嫩多了。那個叫蕭巒的傢伙,妄為探花郎,竟是雌雄不分么?
見妹妹不吭聲,他便又道,「便是因此,我就多喝了幾倍,佯裝做難受出來透透氣,看看能不能將他引過來。」
許月桐聽了也顧不上害羞,便蹙眉愁道,「我用著你的身份,之前與他已是交好。如今在外公家裡相遇,你卻對他視而不見,這般做派豈不讓人生疑?」
許岳英卻擺了擺手,道,「這個你卻放心,我先去了席上,挑了最外一席,又背對著其他的桌子。他瞧得見我,我卻應是瞧不見他的。這可不是我對他視而不見,而是他沒來與我說話。害得我亂是緊張了一番,只想著他若是與我搭話,該如何回答。」
聽了哥哥這般說道,許月桐卻又因蕭巒對哥哥不理睬犯起愁來。
她被母親鎖在房中整整一月,后一月卻因母親看管十分嚴厲不得出府,兩人已是足足兩月未有聯絡……他可是將她忘到了腦後?想到這裡,她不禁咬了咬嘴唇,面色也有些難看。
許岳英見狀,恨不得朝天翻個白眼,拍了拍腦門,嚷了聲,「得!你這丫頭倒真是思春了!」
聽得哥哥這般揶揄,許月桐臉上飛紅,倒忘了方才難過之事,舉了手便要去拍打哥哥。卻不防見到院子盡頭的拐角之處閃出一個天青色的身影。
許岳英顯然也是瞧見了來人,忙時一閃身便閃到了廊柱之後,對著妹妹擠眉弄眼道,「來了來了,他今兒個穿的就是天青色的衣裳。你且留心些,莫讓旁人瞧見了,我先躲了在西門那裡給你把風。你自個兒瞅著東門,要是有人來了……」
眼見著那人越走越近,就快到了抄手游廊處。
許月桐也躲在了廊柱之後,卻從未覺得哥哥如今日這般啰嗦,便伸手推了哥哥一把,將他未說完的話打斷。
眼看著哥哥消失在西邊月亮門后,她這才稍稍安心,只是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自己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直至如擂鼓一般。
她數著日子,那麼長時間沒有見他,到了這般緊要的時候,卻生出了一絲近鄉情怯的感覺。還沒來得及準備好面對他,他便已經走上了抄手游廊。
那腳步聲在耳旁響起之時,她仿若受了驚的兔子一般倉皇的抬了頭,一頭栽進了他那雙有如清潭般的眸子里。
這一剎那,就連院子里的輕風都停歇了下來,院中一片寂靜,唯有二人心跳的聲音一聲一聲的,那般清晰。
許是不妨在此處見到的竟是個姑娘,她看到他怔愣了一霎時,便立時低了頭,別了臉。在旁人家中,見到人家女眷應立時收回目光暫避一二,他這番作為正是君子所為。可許月桐心裡卻浮起淡淡的失落,此時她已經忘了心中那份忐忑,只倔強的仰頭看著他,看著他別了臉躬身有禮道,「不妨此處撞見了小姐,實在失禮。」
許月桐聽他這般有禮卻帶著些疏離的話,這些日子以來積攢的思念與忐忑在一霎時便化作了委屈,清亮的淚珠兒撲撲簌簌的便落了下來。
蕭巒覺察出異狀,抬頭看了一眼,不妨見她紅了眼眶,一臉的清淚。
他心中驟然一疼,深悔方才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剛要開口賠罪,東門處卻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不過看了東門一眼,再回頭時她已垂頭抹著眼淚跑向了西門。
蕭巒朝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卻終是沒有將她喊住。幾個同窗好友已近,若是將她喚住,豈是不妥?
他心中這般想著,心裡卻暗自懊惱,這樣珍貴的時刻,就這樣被他一時的興起全然浪費。只是又想到她今日這般盛裝,又使了她哥哥將自己引至此處,心中定是忐忑難安,想起方才照面之時她臉上嬌俏的紅暈,心頭又是一陣甜蜜。
他心中懊惱與甜蜜糾纏,不免便有些神思不清,這一下午倒是顯得有些神魂不安。兩月未見到她,心中也是分外思念。
又想起幾日前母親提及了他的婚事,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想著快些回府,央求了母親去許府提親。
想著她一直以為自己竟未發覺她的女兒身,還這般忐忑不安,又覺她一派天真可愛,心中更是喜歡,不防備間臉上便露了笑意。身旁同窗瞧著有些新鮮,誰不知今科探花郎是個清俊的少年郎,難得露出這般傻笑的模樣。
只不過他心中開懷,便是被同窗打趣了,卻也不惱怒……
自尚書府返回到家中,許月桐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她本是滿懷期待而去,如今卻空落落的回了家,便是外公那裡,她也忘了提一提此事。怎麼想都覺得心有不甘,憋了一路的淚水,終於在回到卧房的那一刻傾瀉而下。
她鬧了脾氣,便鎖了房門,任誰敲門都不開門。
直到哥哥許岳英聞聲而來,站在門外說了幾句話,這才開了門。
「他欺負你了?」許岳英一進門便瞧見妹妹哭腫的眼睛,火氣一下子竄了起來。隨即便咬牙切齒道,「瞧他一副道貌岸然、謙謙君子的模樣,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人!我去找他算賬!」一邊說著,便跳將起來,直直朝著房門走去。
許月桐一把扯住了哥哥,吶吶半響,卻不知道怎麼去說。
難道要對哥哥說,她這般難過,並非因為他欺負了自己,而正是因為他十分守禮對她很是冷淡?
她自己想一想便覺得要無地自容。
京城的冬天來的早,這日子一晃便到了冬至月。
許月桐自小怕冷,早早就讓香濃將厚實的披風翻了出來,不過去母親院子這幾步路,她都要披著披風還要捧個手爐。
如今天黑的有些早,剛過酉時,便黑透了天。
因下了薄雪,許月桐便早早的穿了厚衣裳,又捧了手爐出了卧房,想著母親的正房行去。昨日母親又跟她說起穿耳洞之事,她便一路思忖著今日該如何迴避此事。
不覺間便到了正房的院子,恰巧正房中的銀霜炭不夠用,原本守在廳堂中的大丫鬟便端了盛碳的籃子出了門,許月桐便自個兒撩了帘子進了正房。
廳堂中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她心中正奇怪呢,便聽見內室之中傳出了父母說話的聲音。
心中稍安,許月桐便朝著內室行去,自披風中身出的手將將觸碰到帘子,裡面談話的內容卻讓她頓了頓,然後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面色凝重的聽著裡面的談話。
「如今想來,早先沒有應下蕭家的提親,真是萬幸。」母親的聲音里,還有著劫後餘生的感嘆。「若不是宮裡娘娘那邊一再詢問,我還真是有些喜歡蕭家那個老三。」
「誰說不是呢?」父親也是一陣感慨,「滿京城裡多少年沒有這般出色的少年人了。」
「你不過見了他一次,倒是生出這樣的感慨。要我說,七皇子說起樣貌家世哪裡又比他差呢?也就是學問上略遜了一些,可他又不是靠著學問吃飯的人。」說到這裡,母親的聲音又變得有些猶豫,試探著問道,「難道這一回,那蕭家真的就這麼完了?」
「蕭明誠昨日便下了大獄,他府上如今也被禁軍圍了起來。叛國的大罪啊,恐怕要株連九族的!」
內室里父母再說了些什麼,許月桐全數都聽不見了。
蕭家曾來提親這件事全然未在她心中留下痕迹,腦海中只剩一句株連九族在不停的轟鳴。
她只覺得自個兒仿若墜入冰窖一般,渾身都冷透了……明明秋天時他還好好的,站在一群學子之中,那般意氣風發。還是開朝一來最年少的探花郎,外公還得意的說過,若不是他太過年輕,便是狀元之名他也能擔得起。
怎麼就過了幾個月而已,就會這般天翻地覆,她覺得一定是自己聽錯了,這個念頭讓她心裡好受了一些。此時心中如刀絞一般,再也顧不得旁的,刷的一聲便拉開了內室的帘子。
許夫人見女兒紅著一雙眼睛,闖進了內室,吃驚的站了起來,急切的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許月桐卻未與母親說話,直直的跪倒在父親面前,驚得父親也瞪大了一雙眼睛。
「爹爹,你方才說……你方才說要被誅九族的是哪個蕭家?是哪一個?」她艱難的將這句話問出了口,說到最後,聲音已然哽咽。
平陽侯見女兒突地問出了這話,心中便是一愣,下意識的便要將女兒自地上扯起來,見女兒執意不肯起身,只得嘆息道,「還能是哪個蕭家,便是太子太傅蕭明誠一家。」
父親的話如同寒冬臘月里的一盆冰水,徹底澆熄了她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的花火。許月桐癱坐在了地上,任憑父母在耳邊焦急的喚著,終是眼前發黑暈了過去。
許月桐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還是那個讓她足以銘記一生的端午節的夜晚。在夢裡,蕭巒還是那般牽了她的手,領著她去了湖邊橋廊處坐著,瞧著遠處的歌舞。
夢裡的感覺太過真實,她顧不得那番表演,只側著臉痴痴的看著他。似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轉了頭對著她燦然一笑。
眼中的淚一下子便涌了出來,若是得知會有這一日,她定會在第一次見面之際,便表露身份,便是與他同服黃泉又能如何,好過這一生一世的後悔。
「蕭巒。」她看著他,輕聲喚他,看著他眼中的驚詫,帶著一臉的淚露出了笑容,「你可知道,我不是許岳英,我是許月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這句話剛剛說完,蕭巒臉上溫柔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悲傷。似有不舍,似有不甘,更多的則是無盡的留戀。
周圍的人群與喧鬧的表演都不見了,入眼皆是漫天飛舞的雪花。
蕭巒一身白衣站在她身前,孤零零的轉了身朝著遠方行去。
她在他身後磕磕絆絆的追著,任憑她怎麼嘶喊,他也再未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