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不知歸路(3)
星靈生平最看不得的就是男人與女人斤斤計較了,看劉佩宏今天在嘴皮上佔了上風,恨恨的啐道:「看他這小人得志的模樣!」
子衿嗤的一笑,玩笑道:「你還曉得小人得志?不得了了,聽了劉少爺的幾堂課,人都變得有文化了。」
星靈不滿道:「什麼叫聽了他的課就有文化了?就他那半桶水的課糊弄那群破小孩還差不多,我……」
子衿懶得聽她說下去,索性轉身自小耳門走去園子。
星靈很不高興的跺了跺腳,小姐總是這樣愛打趣她。
園子里的孩子們都歡快的圍著長桌吃起了飯,溫暖的陽光投射到他們的身上,看起來頗為溫馨。她走到扎著牛角辮兒的女孩身後,拍著她的後背:「知秋,常樂呢?」
被喚作知秋的女孩兒回頭朝她咧嘴笑了笑:「常樂說他要背完詩才吃飯。」
「這孩子。」子衿笑著感嘆:「幸好……」
幸好什麼呢?應是幸好被程敬之給撿到了吧。一個月前她被程敬之帶來教堂,那時這裡已經不見black的蹤影;他並沒有解釋black的去向,只是帶著她看了這群孩子——一群平均年齡不到十歲無家可歸的小天使,大多都是他的手下自城西撿到的;城西是上海灘窮人聚集之地,那裡常見被拋棄的小孩兒。
他說他想讓這學校重新開學,所以請她來做英文教師。這裡就這樣成為了孤兒們的家,他們吃住皆在這裡,程敬之成了他們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而這群孩子中,最可嘆的莫過於知秋了;聽程敬之說,知秋本系滿族名門之後瓜爾佳氏,家業到了她父親手上漸漸的落敗了許多;她的父親整日里抽大煙好賭,把家產敗的差不多時才驚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為了滿足抽煙的**,他賣子典女,就連還是抱在手裡的幺女知秋也想賣掉,知秋的母親跪著求了許久才把小女兒留住;卻不想知秋父親在租界得罪洋人,一家人皆被一夜之間趕盡殺絕;幼小的知秋被她的母親藏在了米缸中才躲過了一劫。
當時聽完故事的子衿很疑惑的問道:「後來怎麼被你撿到了?」
程敬之嘆道:「她的爺爺和我父親年輕時曾同在前朝為官,是好友;聽聞他們家慘遭橫禍,第二日我便去她家替她家人料理後事,我的警衛便在米缸中發現了她;才一歲多,安安靜靜的躺在裡面不哭不鬧。」
原本多麼顯赫的身世,一朝敗落,只剩了這麼一個下場。
對於常樂,程敬之知道的並不多;子衿向知秋打探過,只知道常樂是知秋在街上撿到的,後來就一直跟著她了。常樂平時的話不多,一有空就看書,要不然就是練字;年紀才八歲,一手工整的毛筆字比子衿寫得還要好看些;如此看出常樂以前必定也是個富足人家的孩子,可能也是因為些什麼家道中落了罷。
剩下的孩子大多是一些窮苦人家的孩子,或是父母雙亡,或是被家人拋棄,都是些可憐的人兒。
下午佩清如約而至。
她們已經許久未見,此次能把她約出來也是花了子衿許多時間。
此時孩子們皆在院子里玩鬧,歡聲笑語的令人聽起來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佩清積壓許久的鬱氣此時也舒緩了些,看子衿一直不說話,以為她是生了自己的氣。
「我平時也不大怎麼出的來。」
陳述句,像是在解釋。
子衿好笑的看著她:「我又沒說什麼,你緊張什麼?」
「我……」是啊,她怎麼變得這麼小心翼翼了?以前她們二人相處時都是開門見山的,而現在……現在她已經習慣了家裡對應婆婆那一套了么?
「我聽佩宏說你在甘家受的管制頗多,最近還好么?」
佩清微微的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說:「什麼叫好?什麼又叫不好呢?是好是壞不都是一樣的過么?」
「你別這樣……」子衿被她這樣的口氣憋得難受:「弄得跟李清照似的,下一句是不是要說薄霧濃雲愁永晝了?」
佩清自嘲的嗤了一聲:「我倒沒那麼消極。」
「現在是沒有那麼消極,要是再這麼下去就真的人比黃花瘦了。你看看你現在憔悴成什麼樣子。」
佩清不再言語,雙目無神地看著木桌上的氤氤冒著熱氣的茶杯。
以前她們從不會像現在這樣沉默,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難道愛情真的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這麼徹底?
於佩清而言,不單是愛情,就連生活都是那麼的令人壓抑;不知所蹤的丈夫,針鋒相對的婆婆;這使她在甘家每舉步維艱,她本是想安安靜靜的過下去,可老天偏不讓她如意。如今與子衿對照下來,她終於看清了,原來自己也在在一步步向封建家族的深閨怨婦靠近。
子衿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是幸運的;雖然兒時孱弱多病,年少離開父母;但她卻一直生活得無憂無慮,周圍的親人對她皆是極盡所力的疼愛。後來遇到程敬之,雖然在她看來經歷了許多傷心失落與迷惘困惑,好在他也是喜歡她的;可是二哥與佩清曾經不也是真心相愛的么?好像「相愛」這個詞在這個時代並沒有多大的說服力。那她和程敬之呢?會不會也是和佩清一樣的結局?
「你哥怎麼樣了。」佩清忽然開口,聲音中帶著些許嘶啞。
子衿聽得心裡一陣陣的泛著酸楚,他們還是彼此放心不下的。
「我也不大清楚,最近我不大在家,也沒怎麼碰到過他。」
這樣折中逃避的說法並沒有讓佩清放棄這個話題,她似是自言自語地說:「看樣子應是找不到人了吧。」
「你們……」他們既然了解的這麼深,又為何要分開?先前子衿一直忍住沒問,此時已是更加的困惑:「你為什麼……」她忽然停住了嘴,若是因此讓佩清更加傷感,那便是她的罪過了。
佩清知道她想問什麼,沉聲道:「我母親不許我跟他在一起,我沒辦法。」
「你母親?」
「我也不知道緣由,母親以死相逼,我能怎麼辦?」
原來是這樣,好好的有情人,佩清的母親為何要拆散他們?
院子里不知何時響起了孩子們的讀書聲;劉佩宏每日都會交待要背的東西,因此每天一到這個時候孩子們都會乖巧的背書。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佩清轉頭看向那群尚是年幼的孩子,笑道:「忽然想起佩宏小時候背這詩的模樣,現在他都可以當先生了。」
子衿立刻道:「若是你願意的話,也可以來這裡教這些孩子。」
「我不行的。」佩清搖著頭:「我什麼都不會,況且我婆婆也是不許我經常出門的。」
她連最起碼的自由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