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柞桑樹汁
背著滿滿一簍槐妖的饋贈,沈百翎當下便啟程回了居巢國。長老颶尛並河嬸一眾妖見離香草采來,忙不迭搗碎敷在幾隻小妖傷患處,凍傷果然大有緩解。河嬸等妖自是笑逐顏開,將各自孩子抱回家不提。
河頤他們不日便醒轉來,用了離香草製成的藥膏,傷勢便一日日好起來。只是這廂幾隻小妖剛好,那邊沈單青卻倒在了病床上。
見母親身體隨著漩渦增多愈發差了起來,沈百翎自然也沒了去湖邊玩的心思。只得日日服侍湯藥於沈單青床前,夜間便睡在母親房中的矮榻上。可是儘管如此,沈單青還是一天天憔悴下去。
這日,河頤和花紅焱幾隻小妖約好了上沈家來謝百翎,誰料沈單青正因連日來身體不適遷怒於兒子,將草藥盡數潑在百翎衫上,沈百翎開門時衣袖仍帶著褐色葯跡,被他們瞧見臉上不免掛了些尷尬。
沉默中河頤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咳……百翎哥,聽我娘說你為了我們幾個特意到6上采草藥,還帶了傷回來,我們幾個現在大好了,特來……那個特來謝你。」
「我們想來想去,不知道該拿什麼作謝禮,最後還是河頤這臭小子腦子轉得快!」花紅焱笑道,用尾巴指了指河頤,「你阿娘最近身子不大好,我們都聽說了,是以找了些補藥來,也不知用不用得上,不過也是我們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說著便將一個荷葉筒遞了過來。
那荷葉筒入手頗沉,內里似有水聲激蕩。沈百翎奇道:「這是什麼補藥?」
一聽此問,河頤得意洋洋,道:「這可是世間難尋的靈丹……那個妙藥,你只管給你娘服下,保管葯到……那個病就好!」
「呸!又在胡吹法螺!」花紅焱不客氣地拆穿了他的假牛皮,「百翎哥,這是我們從百翎洲那棵大柞桑樹上取來的汁液,我爹爹說過那棵樹活了幾千幾百年啦,吸收的大地精華也不知有多少,尋常妖怪只需得了一星半點便受用不盡,想來對嬸嬸的身子大有好處,你可不要推辭呀。」
沈百翎半信半疑,將那柞桑樹汁收了下來。當晚便將藥草浸在其中吸盡汁液,再呈給母親服用。不想那樹汁果然有些奇效,沈單青不僅臉上多了些血色,手足也有了些氣力,竟能從床上坐起了,還頗為和緩地和沈百翎多說了幾句話。
只是那樹汁用了幾日便見了底,沈百翎大感欣慰之餘只好又找到河頤。那小鱷魚精倒也爽快,聞聽百翎是要為母親尋葯,便拍胸甩尾地要陪同前去。盛情難卻,當下連同花紅焱,三隻小妖便悄悄溜出居巢國,上了百翎洲的湖灘。
百翎洲位於湖心,藏於濃濃迷霧深處,非常人所能得見。然對於居巢國浮上潛下沒個正形的小妖來說,卻是個玩樂的好去處。沈百翎因著母親管教嚴苛,不曾和其他小妖玩在一處,卻也遠遠地望見過幾回。
到了湖灘上,三隻小妖踩著腳下軟綿綿的黃沙向前行了一小段路,轉了幾轉便到了一座小山包前。一身朱衣淅淅瀝瀝地滴了一路水,沈百翎卻無暇顧及,只仰頭極目望去。只見山包后霧氣漸稀,觸目所及凈儘是幽綠,古木參天,偌大一個島嶼,竟被一棵巨木遮掩得嚴嚴實實。巨木樹冠如華蓋一般,層層疊疊的葉子大小几近巢湖上的漁船,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廂河頤和花紅焱卻已手足(尾)並用地攀上一處數人合圍粗的老根,朝仍張著嘴巴呆立的沈百翎大叫:「百翎哥,快上來呀!」
這棵柞桑在百翎洲已不知幾千年,根須如虯龍般自地底探出,糾結纏繞著這座島嶼,老根纏結中更是縫隙無數,有的竟丈余長數尺寬,一不留神便會陷入其中。
沈百翎借著河頤助力,方險險爬上一處樹梢。座下樹枝已有成年壯妖的大腿粗,然於這老樹卻不過如黃牛身上一根毫毛般微小。百翎從未到過如此高的地方,只覺得屁股下面空蕩蕩、晃悠悠的,低頭朝下看更覺一陣眩暈,忙不迭攀緊了樹榦。
花紅焱盤在高一些的樹枝上不住催促:「快呀,快呀!百翎洲的鷹妖小氣得很,若是被發現偷取他們的樹汁,咱們幾個就得大大遭殃!」
「那樹汁定要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取么?」沈百翎有些懼高,拿眼不時瞥向下面,很是犯愁。
河頤道:「那些鷹妖摳門得很,將整棵樹當做寶貝般護著藏著,哪裡肯把樹心最好的汁液隨便給出去,他們在樹頂鑿了一個樹洞,裡面積著好些樹汁,我們給嬸嬸的那些就是從那裡舀來的。」
正說著,樹枝忽地搖擺起來,一股大風自下而上席捲整座島嶼,將島上的白霧一掃而光,風聲嗚嗚,頭頂樹葉更是嘩啦啦聲如雷霆,其間更有無數怪鳥長嘯不斷,直讓妖也聽得心驚膽戰。沈百翎只覺得心跳砰砰,手足並用地抱住樹榦,面上卻竭力維持著鎮定自若的模樣,不肯露出半點怯懦。
風聲漸漸止息,百翎總算稍稍安下心來,抱著樹榦的手也略鬆了些。哪知恰在此時,一股怪風自背後襲來,伴著一陣咯咯怪叫,險些將百翎從樹梢颳了下去。
「哼,你們幾個小鬼,竟敢肖想我們的神水,真是可惡至極!我朱羽都聽得一清二楚,你們別想得逞!」
百翎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背後生有羽翅的紅衣孩童立於不遠處一根樹枝上,正嘲弄地斜眼瞪著他們三妖。那張小臉倒是粉嘟嘟的煞是可愛,只是一對鷹眸精光四射,恁地平添幾分煞氣。
「啊,是你這小混蛋!」花紅焱怒道,「你自己不也是個小鬼頭,還敢說我們?」
紅衣孩童這才正眼去看她,只看了一眼便也變了臉色,尖聲道:「怪道今日風裡有股子腥臭味,原來是你這條臭蛇,還帶了兩個臭魚嘍啰!」
「你才臭,臭小鳥!」花紅焱怒氣橫生,哪裡還顧得上去找樹汁,當下便和那隻鷹妖朱羽吵作一團。
沈百翎目瞪口呆,忍不住低聲問道:「他們……這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河頤也悄聲道:「百翎哥,你不知道……朱羽簡直就是花紅焱的剋星,上回紅焱在湖灘上找到了一顆黑珍珠,圓溜溜的可好看了,可那隻小鳥在樹上瞧見了,便非要花紅焱給了他,還說什麼這湖灘是他家的,所以黑珍珠自然也是他的,可不是要把紅焱給氣死?可是連同普尖和我,我們三個也沒能打過他,那顆珍珠便被他搶了去。後來那隻小鳥像是盯上了花紅焱,不管她得了什麼寶貝也要來搶,兩個一見面便又吵又打,熱鬧得很!」嘻嘻笑了幾聲,他又苦著臉道,「不過這麼一來,還怎麼去取樹汁?」
沈百翎皺起眉,看了看頭頂,只覺枝繁葉茂,主幹直聳入天際,也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爬到盡頭,只好對河頤道:「我攀爬不及你,趁他們吵著,你便上去盛些樹汁來,從那邊上去,朱羽便瞧不見你。」
河頤忙點頭,接過荷葉筒掛在脖子上便搖頭擺尾地爬了去,那動作伶俐得不似鱷魚,倒好像只跳上躥下的猢猻。不多時便隱在了重重樹葉之後。
等沈百翎轉回身來,眼前又換了一副光景。只見翎羽亂飛,蛇鱗紛落,東邊一記怪風,西面一股毒液,一鷹一蛇竟已打了個天翻地覆。
那朱羽已經變回了原形,正是一隻威風凜凜的大雕,若不是年紀尚幼,只怕還要再大幾圈,但也是喙勾爪利,十分兇猛。只聽他大叫一聲:「再吃我一記狂風利刃!」一道勁風便夾著破空之聲迎面劈來,只是歪了少許,迎的不是花紅焱而是沈百翎的面——
沈百翎猝不及防,只拿手臂擋得一下,上身後仰,已是不由自主地翻轉著跌了下去。
「呀,小心!」
「百翎哥——!」
樹上,朱羽和花紅焱齊聲喊道。
沈百翎只覺得耳畔一陣風聲,身子不住下墜,眼前景物如風馳電掣般倏忽閃過,只在瞳仁中留下一團團混雜的色彩。
忽地眼前一黑,周遭原本的幽綠眨眼間便只剩眼前遙遙的狹長一線。沈百翎睜大雙眸,登時便以背著地,摔落在地。
他在地上滾了一滾,只覺背後疼痛欲裂,卻無別的異樣。只聽得喀嚓亂響,卻原來沈百翎從樹梢跌落,恰好落入樹下老根的一道縫隙中,一片陳年枯葉之上。那些巨葉在這處樹洞中沉積不知多久,竟也不曾腐化,今日便做了墊背之物,險險救了百翎的一條小命。
沈百翎仰面躺在枯葉堆上,漸漸感覺背上痛楚減去,心中卻慢慢升起新的愁悶。他落入這樹洞之中,頭頂只餘一線光輝,也不知要如何爬上地面,更不知河頤和花紅焱幾時才能找到這裡,小鱷魚精現下只怕還在舀著樹汁,至於花紅焱……她定是打著為自己報仇的幌子又和那朱羽打起來了罷,至於何時能想起自己,卻又另當別論。
越想越是苦悶,沈百翎索性翻身爬起,四下里尋找有沒有可攀爬的樹根。求妖不如求己,與其坐在這裡枯等,倒不如自己先想想法子上去。
黑暗中,倏忽又是一陣巨風刮過,夾著泥土與葉的芬芳迎面撲來,颳得百翎臉蛋生疼。只聽得風聲呼嘯如馬嘶獅吼,直震得身下枯葉喀嚓作響,頭頂糾結纏繞的樹根也自下而上,越震越劇烈,不時從頭頂撲簌簌地搖晃下塊塊泥土。
沈百翎瞪大雙目,只覺得難以置信,雖然早就聽長老說過,百翎洲匯聚風靈之力,是以時時有大風,引來了一群鷹妖。可他今日方才知曉,這風,竟是從地底生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