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上)
我暫居在若澤為我安置的一座簡樸且凡味十足的竹樓里。也不知是否因著白日里所發生的事情太多,夜裡輾轉反側難眠,想著既然精神抖擻得很,不如出去溜達也甚是好的,遂披了件外套出來走動走動。
長央四海的夜裡,有著虛天夜景。竹樓外兩側被籬笆包圍,籬笆圈成的小庭院左邊十步開外處有方石桌,右邊則是一席紫藤花架構成的小天地,裡頭還有個鞦韆。
方才若澤帶我過來之時,因顧著與他聊天,倒未曾注意這竹樓外的布局竟然如此溫馨小家。
我一時童心乍起,左右瞧著應該沒人在,便坐在鞦韆上輕輕盪著。仰頭望見的是美麗的虛天夜景,鼻翼間縈繞著淡淡芳香,輕輕蕩漾的鞦韆,連眼前的景象都漸漸搖晃。
錦瑟流年匆匆如風,不經意間,早已染了初秋的霜露。如果可以,多麼希望歲月在此刻永恆,讓我靜守這片夜色。
追憶昔日的傷口,才恍然已失了痛覺,徒留淡淡傷疤。我假裝往事如煙,淡然處之,卻在這片煙火人間,暴露無疑。痛楚隨時間消磨殆盡,記憶卻並沒有隨著流光擱淺。
眼前似乎瀰漫著霧色,我恍惚似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人——陌翎。
夢中我踱步在一條用梧桐葉鋪成的小路,兩旁高大挺拔的樹木鬱鬱蔥蔥。小路的盡頭是霧色濃重的遠方,隱約間似有人影。
我想起我是為何在此處,因此番我是奉師傅之命前來梧桐山找陌翎帝君尋借梧桐琴的。臨行之際,師傅還曾提醒過,要我在進梧桐山之前時務必小心警惕。緣由無外是陌翎帝君已沉睡了四萬年,如今的梧桐山外早已失了陌翎帝君的仙澤護佑,瘴氣四溢。梧桐山尚還好,因著還有遠古神祇鳳凰一族庇護。
而我雖說尋陌翎帝君相借梧桐琴,也不過是掛個虛名,真正要找的還是如今主持梧桐山一切大小的莘寞上神。
彼時的我並不知情,陌翎就是當年我要報恩之人。雖然,如今並不清楚當年是否是他救了我。
夜色深重,霧色濃重。眼看著梧桐山頂近在眼前,卻遲遲走不出這最後的迷霧。我甚是煩躁。若是往日,我何苦受這等窩囊氣,早就破了這結界,一個仙訣騰雲上去。敗就敗在彼時的我被師傅懲戒,封了九成的靈力,師傅特意尋了這活,讓我好生受著。
本就在上梧桐山前,闖那瘴氣四溢的林子已丟了半條命,如今我是不大可能在破了這結界了。
索性,我也不再浪費力氣,強行召喚出一個土地,詢問辦法。
白眉白須的土地似乎還沒反應眼下是個什麼個情形,眨巴著眼睛半響才猛地後退,受驚道:「仙仙仙、仙子召、召喚小仙,不不不、不知所為何事?」
我頭痛扶額,敢情這土地是個結巴,說句話都能卡死人。但如今能強行召喚出個神仙來已經很不錯了,我也不再「嫌棄」,勉強接受。
「你可知如何破了這結界?」
土地老兒驚恐看著我:「仙、仙子你要破結界?」
瞧,不僅是個結巴,還是個慢板怕的。我失了耐心,瞪著他:「你只說知道或不知道就好,哪來的廢話?說話不順溜連腦袋都打結了?」
土地老兒戰戰兢兢縮在一旁,時不時抬眼小覷我。
我心道莫不是話說重了傷了人家自尊心,轉念想到要因此土地老兒不給我支招如何破了這結界的後果,我瞬間冒冷汗。一面感嘆如今竟要被個小小土地受「威脅」一面對師傅老人家的怨念愈深。我正準備張口表達歉意,土地老兒已悠悠開了口。
「不知仙子為何要破結界?」這話說得總算順溜了,只是……
我忍不住瞪眼:「你見過能走進結界的還去破結界么?」
土地老兒奇道:「仙子為何走不進結界?」
我氣結,這土地老兒是誠心戲弄我來著?我冷笑:「走不進去就走不進去,還有什麼為何?我又不是這鳳凰一族的,哪裡知曉他們的結界。」
瞧著土地老兒傻愣愣的模樣,我也失了耐心,索性也不寄予希望在他身上,捏訣騰雲離去。
「奇哉奇哉,仙子怎麼連自己設下的結界都走不進?」身後,土地老兒還在喃喃低語。
我耳尖,自是聽得一字不漏,當下覺得此人定是個神志不清的仙友,滿嘴胡言亂語。
虛天夜景,霧色濃重。我輕輕抬手在半空,還未伸出半尺,指尖霎時間感受到一股強大的灼熱感,我縮手不及,連手心都被灼傷。
我恨恨咬牙,惱得一肚子火,偏偏又無處可發。想到若不是被師傅封了近我九成的靈力,我何至狼狽如此?又想到偏偏要來尋借的梧桐琴又是遠古神祇中最為高傲無禮的鳳凰一族的,我愈發覺得委屈。
一時間,各種情緒湧上,我幾乎想都沒想,一個勁就要用蠻力撞向結界。
適時,一股清涼的勁風襲向我,恰巧轉變了我沖向結界的方向。腰際被人一帶,我尚未看清來人模樣,已坐在一支粗大的枝椏。
來人扶住我腰際的手,縮回紅袍廣袖裡,他用極其輕的聲音道:「誰給你的膽子闖梧桐山結界的?」
我抬眼,霧色朦朧里,他火紅的衣袍似黑夜裡的烈火,潑墨長發隨意被一根布帛系在身後。
他魅紅蠱惑的眸子,倒映著我的身影。眉宇,卻飽含滄桑沉鬱。
那一刻,我的腦子突然浮現四個字——妖嬈風華。
我皺眉:「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眉頭微動:「不。」他轉過身,聲音輕得快被霧色掩去。「我們從沒有見過。」
我哦了一聲,心道這位仙友怕也是與那土地老兒一類的。我動作利索地從枝椏跳下,小覷他一眼,見他沒什麼反應,我咳了一聲。「方才多謝仙友了。」
他回首,魅紅的眸子垂落,凝視著我:「莫要再生事端,這結界不是你現在的能力就能闖的。」
我小聲嘀咕:「我若能進去,還用得著強闖?」
他面色如水:「你為何要進梧桐山?」
我說:「我乃雲夢澤的今沫,今日是奉師傅之命,前來向陌翎帝……向莘寞上神相借梧桐琴一用。」
他沉默片刻,忽然俯身下來,我眨眼間,已被他帶進了結界里。我驚喜道:「多謝仙友!」
「無妨,舉手之勞而已。」他退開幾步,與我保持距離。頓了幾秒后,他說:「下次若要有事,只需用梧桐葉折成紙鶴送進來,自會有人下山來迎接你,無需用強闖的法子進來。」
我大窘:「多謝仙友提醒。」
「你師傅沒告知你?」
我憤憤難平,心道可不是師傅故意讓我來受難的么?怎會告知於我?!面上卻淡然道:「師傅有說過,只是我一時間忘了。」
他點點頭。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瞧見他唇角微微一抿,有淺淺弧度。他那可是在笑的形容?
適時,遠處一朵祥雲徐徐靠近,須臾,一位穿著玄色的男子騰雲落下,疾步走來。
玄色衣著男子雙手恭敬一拜,「聖迎帝君出關!」
在我詫異的目光中,紅袍墨發的男子走上前幾步,依舊是輕輕的語調:「梧桐山一切大小,可好?」
玄色男子低聲道:「有莘寞上神打理,一切都好。只是梧桐山外,因失了帝君的庇佑和壓陣,如今來自冥淵的瘴氣正肆意流竄。」
注意到一旁傻愣的我,玄色男子詢問:「這位仙友是……」
魅紅的眸子看向我,與我視線碰撞的瞬間,又立刻錯開。「這位是雲夢澤的今沫仙子,前來相借梧桐琴一用,你且先安排仙子去休息。我如今剛出關,怕是有許多人要尋我,你稍後安置仙子妥當后,再到我這廂,我有事囑託你。」
玄色男子低聲應了。
待我回過神來,那人已經走遠了。我回首,雲茫水淼處,那抹背影驀地悸動我的心。
火紅似烈火般的衣袍,潑墨般的長發……這個背影,與那閃現的記憶片段,毫無違和的重疊在一起。
五萬多年前,烏雲,狂風,天雷,溫暖的手,以及……火紅衣裳,如墨長發的背影。
這人是,這人是……
這人是我要找的那人!!
我下意識張口就要喊,卻下一秒,眼前的人已沒了蹤影。我幾乎是連拉帶扯地拽著玄色男子,心止不住的狂跳:「他是誰?他是誰?!他怎麼走了?他這是要去哪兒?!」
玄色男子被我毫無徵兆的瘋狂驚到,好半天才回神:「帝君還能是誰?自然是我們梧桐山鳳凰一族的帝君——陌翎帝君。帝君閉關數年,眼下自然是去……」玄色男子說了很多,我卻都沒有聽見,耳畔只反覆那四個字——陌翎帝君。
陌翎帝君……陌翎?陌翎!原來是你!
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
你可否還記得,五萬多年前,你救下的那棵白碧桃花樹?
悠悠浮生,我總以為,這一生我怕是無緣尋找到你。
連師傅都說,若執意尋那飄渺不定的背影,興許就辜負了流光,錯過了霎那芳華。到那時,怕徒留虛無。
這世上執迷不悟者甚多,師傅並不希望我也成為其一。
我不是執迷不悟者,但我卻不信天命之說。緣深緣淺,向來是所得不到的人自我安慰的說法。佛曰:「緣來天註定,緣去人自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我信因果。
正如陌翎救我是因,而我們相遇……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