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昔
「以前讀大漢《孫子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直以為只不過空談而已,兩國爭戰豈有不用兵之理,今日朴大人計成,方知漢人之智謀深遠,誠不欺我也。」一名雄壯偉岸的錦衣青年慨然而嘆。
新羅朝廷如今爭奪下一任尼師今的勢力主要分為三派:
主流是以伊罰干(等同漢丞相)金秀宗為首,支持已故太子骨正的兒子昔煥征,朝中約佔四成人數,崔承敏也是此系;
其次是以次伊尺干(等同漢三公)昔隆佑為首,包括朴又順,支持昔伐休已故第二十子伊買的兒子昔奈解,約佔三成;
另外的便是中立派和支持其他王孫的少數派,也共約佔三成左右。
表面看朴又順支持的昔奈解略處劣勢,但因為昔奈解年紀比昔煥征大,已經及冠,而且為人謙遜好禮、英姿豪邁,在民間的威望其實反而是最高。
王親聖骨(新羅貴族五個等級之一,地位最高)昔奈解府中書房,四個人聚在一起,剛才說話之人,正是昔伐休的孫子,下一任尼師今兩名熱門之一,昔奈解。
年紀最長的昔隆佑撫了撫滿頦的雪白長須,欣賞地看著朴又順呵呵一笑,「好一個伐謀伐交,自百濟割讓兩城之後,朴大人你可見朝堂之上,從金秀宗到下面的臣僚,看你的眼色都變了么?萬料不到精於財稅的朴大人,竟是一個運籌幃幄、料勝沙場、深藏不露的大謀士。」
端坐在左下席上,將脊背挺得有如蒼松般筆直的武將,前鎮朔方道、今已升為次破彌乾的李謹信聞言點點頭,「李某身為武人,雖然渴望的是戰場上所向披靡、衝鋒陷陣,不喜用此等詭計,但亦不得不對此計深表敬佩,可惜如此才智不能用在戰場上,否則出此計之人,必是一名當世首屈一指的智將。」
朴又順聽著昔奈解三人的稱讚,眼中毫無半點得意之色,多年浸淫官場,自己早已深知——
當權者需要的永遠只是卑微聽話的奴才,而不是朋友和功臣!
無論再聰明的人、建再大的功勞,如果你真的以為當權者會因此喜愛你,抬舉你為功臣,並以此自居,那你的腦袋就是蠢得不久就快與身體分家了。自古以來,恃才傲物之人,尤其是性格耿直的武將,多是因為忘了自己是奴才,而自以為有功於社稷,甚至膽敢藉此與當權者抗禮、忘乎所以,最終沒有一個不是禍從天降。
所以,此時此刻,朴又順只是將漢語中的「溫良恭儉讓」運乎於心,表現得比平日加倍地謹慎、加倍地謙讓,忙不迭地將那名阿東搬了出來,將所有的功勞全推到此人身上。
昔奈解三人早在月前朴又順提出此計時,已知這隱於幕後的真正智者,當時不知此計會否一定成功,便暫且未去拜訪,此刻再經朴又順提醒,不由均生出一見之心,看看究竟是何等樣的人物。
卻不料朴又順一臉苦笑道,此人心繫大漢,想來報完我朴家之恩后,不久便會返回大漢,相見也是枉然,令各人均是一陣惋惜。
昔隆佑想了想不甘心道:「其實他一個流亡之人,早已無家可歸,之所以還想回去大漢,只因在新羅尚未成家,沒有可以挂念之人,如果我等為其選一門貴族之女相嫁,或許能留住此人亦未可知?」
此言一出,昔奈解眼睛立時一亮,「朴大人你憑心而言,此人之智,在我新羅如何?」
朴又順猶豫地看了看另外二人,見其均是一臉坦誠無私,小心言道:「朴某與其相處兩個月來,敢以頸上人頭擔保,別說新羅,便是整個高、百、新三國,亦無此人對手。」
「啪」地一聲脆響,昔奈解將手中把玩的兩塊玉鎮紙輕輕一合,「好,朴大人以前說,此人當日在大漢兵變時被令嬡所救,令嬡也對此人極為推崇,而在我看來,要留住此名新羅無雙的大材,自然要配以新羅無雙的佳人,令媛朴熙愛才容均是新羅第一,與其相處也一年有餘,雙方必然感情淳淳,若嫁與此人,也不虧他,正是一雙璧人、百年佳話,朴大人以為如何?」
朴又順聞言又喜又憂,喜者若得此人為婿,以後仕途必一帆風順,憂者恐怕失去了昔奈解的寵信,當下囁嚅道:「這,下官,原本是想,讓我家小愛為殿下備箕執帚,未曾預料送與他人。」
李謹信與昔隆佑相視一眼,心中暗笑,這個朴又順,將大女兒嫁與尼師今不夠,連二女兒還要嫁給下一任尼師今,一門二王妃,當真打得好主意,唉,此人雖然機智聰明,但最大缺點便是仕宦心太重。只是此事關係到昔奈解,自己卻又不便開口相勸。
卻見昔奈解將手一甩,「一個女人,比起新羅算得了什麼,何況本人亦非那好色享樂之人,如今新羅國力薄弱,正需有東先生及三位這樣的大材相助,只要能令新羅強盛,別說一個女人,便是傾新羅一半財富相送,我也願意換取此人及三位大材。」
朴又順三人心中齊齊感動,紛紛跪倒在地,「奈解殿下宏材大略,非我等所及。承殿下如此看重,臣等敢不肝腦塗地,傾心報效。」
「那此事便定了,此間之後,我等即往貴府與此人會上一會。」
「不過……」年已六十的昔隆佑在朴、李二人的攙扶下顫微微從地下站起身,將臉一冷道:「如果此人不能為我所用,是不是——」
朴又順一陣心驚,連忙將阿東回大漢的心情及自己平日與其交往的言行說了出來,力陳其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就算不為新羅所用,回到大漢也絕對於新羅無害。
昔奈解皺眉想了想,釋然一笑,「新羅與大漢相隔數千里,從來互不相侵,歷世百年均無利益衝突,而大漢又與我之宿敵高句麗接壤,互相攻伐,實可算得本國一大外援,就算此人不為我用,回了大漢,也必對我國有百利而無一害。
故我以為,若其下定決心要回大漢,我等非但不應對此人起殺機,甚至還應加以資助,助其在大漢早日立足下來。而且此人在大漢的官做得越大,對我越有利,因為如果有朝一日我等需要與高百麗構兵,自力不足之時,還可求其相助,呵,但此話又未免言之過早,尚不知他能否成得大事。朴大人,此人來歷,你可否詳加查實過?」
「此人是去年大漢復辟之亂時,在東郡黃河中被小女乘船所救起,其自稱曾是已故漢帝劉協的一名皇城百人屯長。」
「自稱是一名屯長?呵,豈止如此,我想除非此人入職太晚,否則絕對是一個將軍,你回去后再對令嬡多加詳問。不過——唉,如果此人真是有所隱衷,不方便告訴外人,也就不要追逼了,我只知其是個曠世奇材,殺了他,未免可惜。」
「殿下仁義,若此人聽到殿下如此厚待,必定感恩戴德,盡心回報。」
「好,我們現在便啟程,去拜一拜這名大漢的奇材。」
……
唐榮打量著終於出現的昔奈解,二十齣頭,一米七左右的個子,滿臉笑靨如春,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溫和與令人親近的氣質,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海另一邊一個相似的人物——劉備,但是年紀更青、從小在王室長大的昔奈解,比劉備卻更多了一份爽朗的風度與雍容的自信。
昔奈解三人也被面前此人深深震撼,儘管朴又順已告之此人眼睛所受過的毒傷,但初一見到,那一雙死灰般的眼神,還是令三人一陣心寒。
昔奈解心中憐惜,率先恭身一拜,「此次多得東先生解新羅之危,既免卻了生靈塗炭,又為新羅取得兩座城池,居功至偉,此謹代表新羅百萬軍民謝過先生。」
唐榮微微一笑,同樣還禮道:「東某所以用此計,實是因為不喜歡戰爭,至少不喜歡長年累月、打個沒完沒了的戰爭。」
「哦?東先生為何厭戰?」
「雖然幾乎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腔殺伐的衝動與好戰的熱血,但噬血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都還是愛好和平,真正有智慧的當權者,應該知道兵乃兇器,國家固然不可忘戰,但亦不可好戰,忘戰必危,好戰必亡,各朝各國曆來如此。
故此東某主張以智慧來避免戰爭,所謂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即使不可避免戰爭,我亦希望如孫子兵法第一篇所言『始計第一』,以智慧計謀、以敵我雙方都是最小的傷亡,取得勝利與和平。」
「善!你們漢人有句話,仁者無敵,東先生可以當之。」
唐榮搖搖頭,「仁者無敵均須以強權為基礎,而絕非空談仁義,否則必自取滅亡。便如你新羅國,如今四面楚歌,便是希望以仁義為本,別國也容不得你。」
「唉,正如東先生所言,雖然此次用計令百濟退兵,但必然激怒高句麗,料來不久必會興兵前來,實是我新羅心腹大患。」
「其實新羅最大的危脅不是來自高句麗。而是千里之外的倭國,三年前已由原奴國、伊都國等20多小城邦組成邪馬台國,其國人兇殘成性、狼子野心,遠勝於高句麗。我敢斷言,如不加以防範,它日新羅必會敗於其手。」
「倭國?近年來我國漁民時常與之在海上發生衝突,初不以為然,聽先生之言,倒是不可不防,那不知以先生之意,這倭國該如何對付呢?」
唐榮嘿嘿一笑,「大漢有句話,如果狗咬了你一口,你沒必要也去咬狗一口,那麼,最好的辦法便是讓狗咬狗,我們如此如此……」
「哈哈……東先生不愧智者,又是一計上兵伐謀,好好,此事待稟過尼師今後便即刻照辦,只是,如若高句麗出兵,我等又當如何計謀呢?」
唐榮將手一指張遼,「至於高句麗,事已至此,不得不與之一戰。但我早已定下計策,其不出兵便罷,一旦出兵,必讓其國力大衰,四五年內亦不能回復元氣,我亦願隨大軍一起出征,唯一的條件,便是能讓我兄弟文遠領兵,方能令我如指臂使。」
……
漢初平二年(公元191年)七月,高句麗再次出兵新羅。
書友群283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