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康慶等待的呼吸,漸漸佔據空氣中越來越多的空間,向封悅逼近,他低頭看著張文卓那張模糊的影像,他總是很機敏,似乎已經捕捉到相機的方向,正朝著鏡頭看過來,低低壓緊的帽檐兒,蓋住了他陰騭的眼睛。他的沉默,滋生了康慶糟糕的預感。
「看來確實找過了,」康慶抱起雙臂,心口妒火燃燒:「前段時間,你去給你大哥掃墓,該不是去等他吧?五年沒見,想得慌,難怪你樂不思蜀。」
封悅見他歪成那樣,也有些惱火,伸手將那份檔案不悅地朝前一摔:「你腦子壞了?」
「若是腦子壞掉,胡思亂想,倒還好了,」康慶雖然沒有發火,語氣已經相當不忿,「封悅,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算張文卓有能耐找出保安系統的破綻,卻做不到完全掩飾破解的痕迹。我早知道山上有外人去過,就是等你主動和我說,你卻讓人失望。」
「你……你試探我?」康慶如此敏銳,讓封悅有些吃驚,他希望這只是簡單的嫉妒,而不是因為五年的相處,生意上的糾葛和利益衡量,耗盡了他們對彼此的耐心和信任。
康慶卻沒接這個話題,他轉動椅子,朝向窗口的方向,夕照的光線,被百葉窗切割成一片片細瘦的影子,斑駁的往事如同沉默的潮汐,涌過不露痕迹的沙灘。
「你是不是喜歡張文卓?」康慶終於問出來,「這些年他在外頭漂泊逃亡,你覺得過意不去,心軟了,是不是?」
「今天怎麼來興緻翻舊賬了?」封悅靠著桌子,半站半坐,手裡玩著康慶的打火機。
「不是今天,封悅……」康慶短暫考量過後,還是決定將後半句吞了,這些年他就在想,之所以找不到張文卓,會不會是封悅暗中阻撓,於是將這話又繞回前段時間的相逢,「你手上的傷,是他弄的?還騙我是自殘?!封悅,你現在怎跟我藏這麼多心眼兒?」
「你想我怎麼跟你說?」封悅的目光落在打火機微藍的火焰上,「告訴你,我給他強姦了,然後大動干戈滿城翻找,直到把他驚到境外,再藏個五年?」
康慶因為他說話的態度而驚詫,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
封悅自己也覺得稍有窘迫,連忙繼續說:「這回敢現身,必定是有什麼計劃,你沒跟我商量,不要輕舉妄動,只要不打草驚蛇,我們找得到他。」
「啪」地響亮一聲,打火機扣在書桌上,封悅起身就往外頭走。
「要開晚飯了,你去哪兒?」
「出去有點事兒,別等我。」
「封悅……」
他沒有回頭,徑直出了門,自己的車挺在門前空地,司機在他身後問:「二少,用我送您去哪兒?」
「不用,我自己出去兜風。」
柏林道的盡頭連接著蜿蜒的盤山路,一側是濃密山林,一側是無邊海洋,是段讓人嘆為觀止的海景公路。這時候夜幕降臨,兩邊都是層層深疊的黑暗,封悅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館里喝了酒,車子在寂寞行車道上飛馳,雪白的車燈,切開濃厚夜色,那是他僅有的光明。酒精放鬆了他緊繃的神經,那些平日里重鎖高掛的塵封往事,開始象月光撬開夜的邊緣……
「我今天來找你,也許就是斷了自己的活路,但是我既然來了,就會願賭服輸。」
張文卓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的眼睛突然充滿了語言,好似魔咒有一般,滴水不漏地將他鎖在當中,封悅瀕臨崩潰。
「你開槍,封悅,你朝這裡打,」他指著心口,「只要你開槍,我絕對不躲。」
「嘭」然巨響,封悅的整個世界,搖搖欲墜,眼前一片極光似的空白,兩耳淹沒在轟鳴之中。
在身體反應的瞬間短路以後,封悅是給車子自動報警器的尖叫喚回神智,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車子撞上路邊的護欄,高高聳立的路燈,照著車子殘破的一半……他的身子被安全氣囊推著,衛星呼救系統里有個女聲傳出來「封先生,我們的系統接到您車輛的呼救信號,您還好嗎?」「我們已經叫了救護車,距離您出事地點大概十分鐘,請堅持一下。」封悅既不想移動,也不想應答,突然感到一種類似失重的悲傷,眼淚奪眶而出。
他想,看來是喝醉了,人喝醉的時候,哭也不算什麼吧?
眼淚模糊了的雙眼,模糊了理智,模糊了黑與白的堅持,對與錯的爭奪……封悅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脆弱,不想做自己,不想去承擔。這時有人打開了車門,雙手抱住了他,封悅根本沒有去分辨,直覺地朝那懷抱湊過去,只有他,只有他會這樣抱住自己,沒有原則地遷就和安慰。
「哥,你回來吧!」封悅牢牢地抱住,「別扔下我,被扔我一個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