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人生何處不打臉

2.第2章 人生何處不打臉

四喜歪靠在伽藍菩薩的法座下睡著了,晨曦從殘破的檐壁透入,可以看到四喜臉頰有幾道血痕,身上衣裳也扯破了,膝蓋、手肘處都浸出血跡——

「四喜昨晚可受了不小的罪,真是不應該啊。」

兩世為人的曾漁扶著菩薩法座慢慢站起來,感覺腦袋還是有點暈,站穩身子定了定神,打量這伽藍殿,殿角和大梁到處都是蜘蛛網,地上滿是鳥糞還有被風卷進來的枯葉,門窗破敗,觸目荒涼,唯有高大威嚴的伽藍菩薩一如既往凜然端坐——

據說伽藍菩薩就是關公,曾漁向菩薩拜了幾拜,然後慢慢走出殿門,系在殿廊上的那頭黑驢看到他出來,搖晃著腦袋想湊過來,又把圍廊拽得「嘎嘎」直響,曾漁趕緊上前撫摸黑驢腦袋讓它安靜下來,不然這半間佛殿真有被扯塌的危險。

孫牌頭不知何時已離去,清晨的能仁寺廢墟寂靜無聲,曾漁一邊揉著脖子一邊繞殿漫步,農曆四月的博山蔥籠青翠,山麓谷地的殘垣斷壁和碎瓦焦木映襯著青山就有著一種靜穆與深沉,讓人油然生起興廢之感,不過現在的曾漁顯然沒有憑弔古剎的閑心,他還在適應期,他走走停停,看看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腿,神情有些詭秘——

伽藍殿後面有個半畝大小的水池,偌大的能仁寺都毀於三年前那場大火,獨有這個小池還保持著原貌,紅石砌成的池岸尚未被野草侵佔,而且池水清澈,這水應該是暗溝活水,若只是雨水積潦不會有這麼乾淨,曾漁走到池邊,借著明鏡般的池水看自己的模樣:

身量中等,不肥不瘦,臉型略顯狹長,眉目清朗不俗氣,嘴巴比較大,闊口白齒,左頰有塊烏青——

昨晚又是上吊又是摔在地上,搞得灰頭土臉,污穢不堪,曾漁蹲在池畔,掬水洗臉,待池水恢復平靜后,他看到自己一臉的晦氣已然洗盡,臉面光潔有些神采了,湊近水面仔細看,左眉還有一粒小痣,他的眉毛頗為黑密,這粒痣藏在眉心不仔細看還不容易發現,這在相術里叫作「眉里藏珠」,據說是聰明好學、逢凶化吉、非貴即富之相——

「還非富即貴呢,差點就成了弔死鬼。」曾漁輕輕摩挲脖頸上的暗紫色勒痕搖著頭笑,忽聽伽藍殿中的四喜銳聲大叫:「少爺,少爺,少爺——」,一聲高似一聲,聲音里透著驚慌。

曾漁趕忙直起身應道:「四喜,我在這邊。」說著,往回走了幾步,離這小池遠些,免得四喜誤會。

小奚僮四喜飛快地跑了過來,看到曾漁,明顯鬆了一口氣,這忠心耿耿的小男僕方才醒來沒看到少爺曾漁,嚇出一身冷汗。

博山村的孫牌頭、李牌頭跟著四喜走了過來,見曾漁安然無恙,二人都是滿臉堆笑,李牌頭恭敬道:「當年撼龍先生在吟陽為呂翀呂老爺選墓地時,先父就在呂府執役,沒想到曾公子就是撼龍先生的後人,真是失敬。」

孫牌頭、李牌頭熱情邀請曾漁主僕去博山村作客,曾漁婉拒,喝了一碗孫牌頭送來的粳米粥,辭別博山村民騎驢上路,孫牌頭幾人送出博山道外,看著主僕二人策驢遠去,李牌頭搖著頭道:「真是稀奇,這位曾家少爺從從容容八面春風,哪裡象是要上吊尋死的人!」

孫牌頭點頭道:「李大哥說得是,這或恐是伽藍菩薩顯靈護佑,要不然哪裡有上吊都沒氣了的人一夜就能若無其事的。」又道:「曾少爺今年才二十歲,以後日子長著呢,怎麼會因為沒考中秀才就尋死路,我們鄉那個姓周的老童生都快六十了,還去赴考呢,沒見過這麼投河上吊的。」

李牌頭顯然對石田曾家的事知道得更多,說道:「聽說這位曾少爺是妾生子,前些年老父和嫡母先後去世,由兄嫂掌家,而且曾少爺又是過繼給撼龍先生的,現如今怕是日子不好過,所以落榜之後才會一時想不開要尋短見。」

孫牌頭嗟嘆不已。

……

永豐縣多山,從府城信州到永豐縣城的驛路就在群山間蜿蜒,四月下旬天氣,晴天紅日,山野間開始瀰漫暑氣。

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的曾漁騎著大黑驢趕路,四喜跟在旁邊,主僕二人沿豐溪左岸向東而行,豐溪是永豐縣第一大河,發源於閩地浦城縣仙霞嶺,從東面向西北方橫貫永豐縣境,然後匯入信江,曾漁的家鄉永平鄉石田村就是豐溪流經之地。

翻過一座小山丘,四喜道:「少爺,前面有個渡口,從那裡過河嗎?」

曾漁道:「到縣城西門外再渡河吧。」又道:「四喜,回到家不要向我母親和兄嫂說昨夜之事,對誰都不要提起。」

四喜點頭道:「少爺放心,我曉得。」心想:「少爺尋過一回死,好象想通一些了,不過回到家難免還要受氣,少爺要忍得住才好。」

臨到正午,烈日炎炎,主僕二人趕到了縣城西門外,在城郊一家小飯鋪隨便吃了些東西,便到西門渡口等待渡船過河,從縣城到永平鄉石田村還有三十多里路,要在天黑前趕回家那路上就不能多耽擱。

那條灰黑色的渡船正在往南岸搖去,要等船過來至少還得一刻時,曾漁在渡口柳蔭下踱步想心事,因為是兩世靈魂融合,他對現在的這一切並沒有多少驚奇、不解和困惑,他適應得很好很自然,似乎他就是大明嘉靖朝人、就是江西道廣信府永豐縣的童生曾漁曾九鯉,他年方二十,相貌不俗,書法、繪畫、擊劍、吹簫,樣樣精通,還有,受伯父撼龍先生熏陶,《疑龍經》、《望龍經》、《青囊奧語》、《黃帝宅經》這些江西派風水秘笈他都能背誦……

「九鯉,曾九鯉。」有人在高聲叫喚,聲音里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四喜「啊」的一聲驚呼,低聲道:「是謝家少爺。」

曾漁轉身朝西邊張望,就見兩個轎夫抬著一架籃輿快步而來,這種籃輿是繩轎的一種,據說是陶淵明首創,其實就是一個大竹籃,人坐在籃子里,由兩個人抬著走,輕便是輕便,但看著很不雅相,鄉下人抬豬去賣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架勢,當然,豬會不停嚎叫掙扎,籃輿里的人呢,坐在那裡似乎很是風雅閑適——

「九鯉,哈哈,九鯉。」

籃輿在岸邊古柳下停住,一個頭戴儒巾、身穿綢衫的青年書生從籃輿里鑽了出來,快步走到曾漁跟前,上上下下仔細端詳曾漁,還湊近來看曾漁的脖子,臉上笑意更濃了,假作關切道:「九鯉賢弟,貴體無恙乎?」

這青年書生名叫謝子丹,是曾漁長嫂的幼弟,比曾漁年長六歲,同在本縣東岩書院求學,因為曾漁經常受主持書院的夏先生誇獎,學業平平的謝子丹就心存嫉妒,而且年少的曾漁又恃才傲物,多次揚言二十歲前必進縣學,只有生員才有資格進縣學,曾漁的意思就是要在二十歲前考取秀才,不少人都相信曾漁能做到,因為曾漁九歲就蒙時任永豐知縣吳百朋的賞識,譽之為神童,十三歲時曾漁順利通過了縣試和府試,成為了永豐縣最年少的童生——

嘉靖三十三年曾漁十四歲,第一次參加院試,雖然落榜,但無人敢輕視他,畢竟整個廣信府還從沒有過十四歲的秀才;十七歲時曾漁再次院試落榜,還是沒人敢當面取笑,謝子丹只是暗地裡譏諷曾神童眼高手低;一晃又是三年,曾漁已經二十歲,第三次落榜,謝子丹簡直是心花怒放,雖然他自己這次也是同樣榜上無名,但他自知取中的希望渺茫,須知廣信府五縣約有一千五百名童生參加院試,只有四十二個生員名額,四十取一,誰敢說必中,也只有曾漁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敢信誓旦旦說二十歲前入縣學,如今都成了笑柄,這時候遇上了不大大取笑一番更待何時——

見曾漁眉頭微皺沒答話,謝子丹又道:「昨日午前府衙放榜,愚兄沒看到賢弟的身影,到客棧一問,賢弟竟獨自先走了,愚兄起先以為賢弟高中了,所以才急急趕回家報喜,但榜上明明沒有賢弟的大名啊。」

若依曾漁往日的性子,被謝子丹這般當面譏諷,早已不知羞憤成什麼樣了,而謝子丹就是要看曾漁滿面羞慚的樣子,那真如夏日飲冰一般爽快啊,不料曾漁並不羞惱,只是道:「謝兄何必取笑,科舉艱難,多少飽學之士困於場屋,遑論區區在下。」

謝子丹訝然,彷彿一腳踩了個空差點跌一跤,但同時也憤怒起來,心想:「昔日狂言二十歲前補生員是你,如今落榜了說科舉艱難也是你,道理由著你說是吧。」冷笑道:「賢弟既然如此淡泊,昨夜為何大鬧博山能仁寺?」

曾漁兩道黑眉挑了挑,沉住氣問:「謝兄聽到了一些什麼?」

謝子丹譏笑道:「博山村民救下了本縣神童,怎能不大肆宣揚,這是美談啊,若傳到宗師耳邊,宗師說不定會大發慈悲讓你進縣學走一遭,哈哈。」

曾漁臉色沉下來,謝子丹太過分了,誰無年少輕狂時,說幾句大話又如何,而且心高氣傲的曾漁落榜之後已經羞愧得差點送命,謝子丹作為姻親,卻還要這般當面嘲諷,這簡直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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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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