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六一章
六一章
這並不是什麼好的預兆。
聶棗一路跟隨,看著顏承衣走走歇歇,獨自在孤島上求生。
但他找不到離開的辦法,找不到船隻,他甚至找不到人求救。
夜幕降臨,顏承衣靜靜靠坐在一棵樹下,疲憊和衣衫上的污跡並不有損他的優雅矜貴,他吹了一會笛,又放下,取出那根玉簪撫摸了一會。
聶棗就坐在他的身邊,可惜他看不到。
咫尺之間,他們像隔著一整個世界的距離。
眼前的景象卻又如此真實,她可以看清顏承衣身上每一個細節,凌亂額發彎曲的弧度,睫羽一下下顫動的頻率,濕透緊貼著軀體的衣衫……
伸出手,手掌穿過顏承衣的身體,恍若觸摸空氣。
顏承衣的垂眸,神色是淡淡的消沉。
不過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很久,顏承衣並不想死,也沒有打算殉情。
他還想活下去。
甚至做得比聶棗想象中還要好。
誰也料想不到,這麼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會為了生存努力去適應糟糕透頂的環境,他很快調整好心態,生火、取水,分辨樹上結的果實能否食用,獵殺所有能看到的動物。
但只有一個人的生活遲早會把人逼瘋。
聶棗知道顏承衣有多擅長交際,除了面對她,他可以輕易的和任何一個人相處融洽,並獲得一個人的好感——這大概也是商人必備的,而現在卻只有他自己,顏承衣顯然也不打算偽裝,唇角的笑意漸漸淡下,這讓他看起來越來越冷漠。
之後顏承衣的生活聶棗有些不忍心去描述,他一天比一天堅強,看的連聶棗都隱約覺得艱難與辛酸。
休息的時間裡,他越來越長時間的撫摸那根玉簪。
少有的幾次,聶棗甚至在顏承衣的夢話里,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並不是真的有多愛她。
只是這段時間,她恐怕成了顏承衣的精神支柱。
他需要什麼用來懷念。
不知道多少時日後,顏承衣意外找到了一個石洞,從石料和雜草判斷,恐怕已經是非常久遠以前的存在,他舉著火把一路向前,沒走幾步就發現自己踩到了一具屍骨,顏承衣的臉色暗了暗,沒有折返,反而繼續向前。
聶棗跟著顏承衣一路走,卻對這裡隱約有幾分熟悉。
道路的盡頭,是一閃石門,雕刻著不知從何時流傳下來的古樸繁複花紋,正中還有一個更加奇怪的凹槽。
顏承衣摸著石門上的凹槽,忽然笑了。
「命運嗎?」
他輕輕念道。
接著顏承衣扯開衣襟,握緊玉簪的尖端扎進胸口,伴隨一聲悶哼之後,他將龍髓玉硬生生從自己的胸口挖了出來,鮮血染了顏承衣一身,他隨意地擦了兩下,便將龍髓玉放進了凹槽里。
聶棗這才發現,龍髓玉的形狀十分古怪,卻恰恰好和凹槽吻合。
片刻后,石門搖動,緩緩打開。
顏承衣的神色第一次變了。
眼前金光閃耀,無數的黃金堆疊在一起,就算是顏承衣此刻也覺得一陣震驚。
聶棗記得這個畫面……當日她和公子晏破解開奇門遁甲之後,兩人便來到了這裡……
這就是曾經嗎?
是令主發現鬼都所在地的曾經?
令主……真的是顏承衣?
顏承衣稍稍看了看,便掀嘴角嘲道:「現在……就算有黃金有什麼用?」
他徑直朝里走,如聶棗所料,是那一整面精緻漂亮的器具,青銅製、玉制、琉璃制……它們看起來任何一樣都足以使普通人家瘋狂,而此刻全部整齊劃一的擺在這裡反而透著一股詭異感,明明只是個漂亮的陳列室,卻彷彿有生命。
顏承衣像著魔一樣走進當中,用手輕輕撫摸過。
聶棗想要跟上,不料被無形的阻力擋住了。
站在她的位置她只能看見顏承衣的眼睛顏色越來越淡,被魘住般空洞無神,他緩緩抬手將玉簪放上,唇瓣翕動,緩慢吐字……
「我要回去……回到她還沒死的時候。」
***
白光閃過,再次能看見時,已是在顏宅。
聶棗站定,不遠的地方顏承衣也站在那。
顏承衣同她一樣,也愣了一會,而後緩緩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十指修長白皙,沒有任何傷痕,身上衣著華貴整潔一絲不苟,還是那個帝都貴公子。
但透過他眼睛里揮之不去的冷寂和一絲訝異,聶棗確定,這是那個流落孤島九死一生掙扎活下來的顏承衣。
那些器具不知道有什麼法子,竟讓他回到了過去!
「主人……準備好我們便走吧。」
「出發?」顏承衣轉頭看向顏清,「去哪?」
顏清微訝:「自然是牢里……主人不是安排好今天去見、去見……姜大小姐。」
顏承衣愣了愣,隨即輕笑道:「一時忘了……那就出發吧。」
聶棗跟著顏承衣上了轎子,才聽見他低聲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原來回到了這個時候……」
牢獄中。
十六歲的少女用驚喜的眼神看著顏承衣,旋即又黯淡下去,道:「……沒想到這時候你會來看我。」
顏承衣定定看著姜隨雲,眼眸中煙雲詭譎,用複雜都不足以形容,良久,他才澀聲道:「小雲……好久不見。」
隔著生死,隔著不知多久的等待與思念,期盼與失落。
他站在她的面前。
姜隨雲笑笑:「是啊……好久不見……雖然也可能是……」
她停頓下來,無法說下去。
顏承衣低沉著聲音道:「我買通了獄卒,行刑之前我會找個別的死囚易容成你的模樣,讓她代你受刑,到時候你……」
「謝謝,不過……」
「我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會把你救出來。」
姜隨雲一愣。
顏承衣攥住她的手,坦坦蕩蕩道:「小雲,我喜歡你,我想娶你。」
姜隨雲又愣了一會,才笑:「我很驚訝我以為你……就算是,我現在這樣……你真的不用……」
顏承衣已經吻住了她。
在她回神前,他又放開了她。
眼睛里的神色堅定,不容半分動搖。
聶棗看著顏承衣著手準備,不惜重金打通人脈,冒著欺君之罪替換死囚,將自己救出來,接到了顏承衣的一處私宅。
他似乎覺得,上天讓他有這樣的奇遇,便是為了能逆轉這場遺憾。
「謝謝。」臉色蒼白的姜隨雲向顏承衣道謝,但並沒有多麼開心,仍舊憂心忡忡,「但這真的很危險,你還是把我再送……」
「已經救出來就不可能把你再送回去,你就在這安心住下罷。想要什麼儘管跟我說。」
顏承衣的溫柔些許生澀,或許他還沒有完全從孤島那段遭遇中走出,連最熟悉的人情世故也不那麼得心應手。
「……好。」姜隨雲點點頭,在顏承衣轉身時,聶棗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沒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她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她十有**是希望顏承衣能再救她的父母,可這樣貪得無厭的要求實在……難以啟齒。
行刑那天,姜隨雲懇求他帶她去見她父母最後一眼,顏承衣答應了。
愁雲慘淡的刑場上,血腥味濃重,姜隨雲回來時,便病了。
這一病就是幾年,顏承衣找了許多大夫,都沒法使得姜隨雲重新好起來,她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
纏綿病榻多時,姜隨雲的壽命終於將罄。
顏承衣坐在姜隨雲的床邊,確定道:「你不想活下去。」
姜隨雲垂頭,歉疚道:「……抱歉,讓你白救我了。」
「為什麼?」
其實沒有什麼為什麼,她只是沒有強烈要活下去的執念,聶棗默默看著自己將那些金貴的葯汁偷偷倒掉,無數次在夢裡念著柴崢言的名字驚醒,她本來就該下去陪他們,而不是這麼繼續拖累著顏承衣。再現實不過的原因,這個自己並不喜歡顏承衣。
顏承衣瞭然一笑,自嘲滿滿:「你不肯為了我活下去,卻想為了他死……明明我們才是親梅竹馬……」
姜隨雲不言。
「你就不能試著忘記過去喜歡上我?」
姜隨雲動了動唇,但彌留之際說什麼都已經沒了意義。
「罷了……」顏承衣合上眼道,聲音里夾雜著一絲不甘心與無可奈何,「算我來遲。」
姜隨雲死後,顏承衣消沉了一些日子,再次出海。
命運像沿著鋪就好的道路一直向前,不曾停歇
顏承衣在孤島蘇醒,一路摸索找到那個石洞,只是這一次,他比前一次要更加沉默。
觸摸到時,他緩緩道:「我要回去……回到他們未曾相識的時候。」
「好,我答應。」
***
「承衣……」
話音未落,少女就已被擁入懷中。
姜隨雲反應過來,滿臉通紅的試圖推開抱著她的顏承衣:「你幹什麼啊,你……放開……」
「小雲。」顏承衣的聲音沙啞,低沉中帶著姜隨雲不能理解的沉痛與悲哀,「我喜歡你。」
姜隨雲一時忘記了掙扎,呆愣道:「你……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嫁給我。」
聶棗看見自己轉開臉,有些茫然也有些開心:「……我,不是本來就要嫁給你嗎?」
任誰被自己平日里克己守禮、情緒絲毫不外露的未婚夫婿用這麼熱烈的方式告白,也會覺得驚愕,但畢竟她還是喜歡他的,她只是有些不滿於他平時看不出喜惡的態度,這讓她覺得顏承衣可能並不是喜歡她,而僅僅是為了履行婚約。
——這是,柴崢言還未出現,他們還未退親時。
「嗯。」
顏承衣沉沉應了聲:「我只是有些擔心……擔心你喜歡上其他人。」
姜隨雲揚起嘴角笑了笑:「早跟我說不就好了,你不想讓我喜歡其他人,我肯定不會喜歡上其他人。」
顏承衣合著眼,輕笑一聲:「說定了。」
說開了,姜隨雲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抱怨:「不過你怎麼突然……我之前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我了呢!對我的態度和其他女子都差不多,而且你都不會再隨便帶我出去玩,不跟我拌嘴……不叫我『小雲』,非要叫我……」
「都是錯覺。」他抱得更緊了些,「我喜歡你……喜歡的心口都在痛。」
女子總是心軟的。
很快姜隨雲便也露出微笑:「好吧,那我都不計較了……不過你到底要抱我抱到什麼時候啊,都快勒死……」
顏承衣鬆開了懷抱。
姜隨雲卻突然怔住,盯著他的雙眸道:「你的眼睛……怎麼了?」
顏承衣的眸子黯淡無光,獃滯著沒有焦距……什麼也看不見。
聶棗恍惚間反應過來,這是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