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靜齋
第兩百零八章
關於賀蘭敏之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所有人看到他都必然說——
「這孩子將來是會成功的。」師妃暄透過窗子看著外頭庭院中曬太陽的賀蘭敏之。
成功學,這是一門很奇妙的學問。成功不成功,世人眼裡自然有個評判標準,基本的比如有錢有權,追得到妹子,辦得成事情。或者再往上一點,有名望有武功有一方勢力。再往上,那就是能主導天下大勢,參與最高權力的角逐,影響萬千民生。這是世俗中的成功。
至於其他的,比如武功超凡脫俗,美貌顛倒眾生,才華驚世脫俗,這不叫成功,叫傳奇。傳奇的主角們下場可能很悲慘,身世可能顛沛流離,總之,你羨慕他們,卻不一定想過他們的生活。
而另一種成功,比如像老子莊子那樣看破宇宙的奧秘,或者像大宗師們一樣渡過生死的關卡,這種成功,自然是精神上的成功,離紅塵中人太遠。
師妃暄所說賀蘭敏之將擁有的成功,自然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榮華富貴,勢壓一方。
「我也有這種感覺,這孩子……真是個標準的聖門中人,可惜生晚了五十年。」侯希白苦笑,他自己失於仁厚,他師兄楊虛彥又過於陰狠,而賀蘭敏之卻是集狠辣、狡獪、風流、機巧於一身,要是這孩子五十年前出現在師父石之軒面前,想必會得石師青眼。
師妃暄側身正視侯希白,微笑道:「希白莫非有意收他入花間派?」
侯希白沉吟不語:窗外是名剎古寺的幽深林木,陽光穿過綠葉落在賀蘭敏之臉上,襯得這少年有一種洗盡繁華的冷峻瀟洒。他在廂房休息數日,同兩個女孩子處得很好,卻完全不來拜訪主人,甚至現在都對一牆之隔的師妃暄和侯希白不理不睬,好似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中一般,可謂倨傲至極。
侯希白也是驕傲的人,當然不會喜歡一個過分倨傲的後生小輩。
「喏,你要的酒我拿來了。」風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冰肌玉骨的阿頤捧著一個托盤蹦蹦跳跳走過來,托盤上一壺葡萄酒和三隻銀酒盞,賀蘭敏之懶懶地伸手去接,她卻忽然一旋,教他拿了個空。阿頤嗔笑:「真不知你這人怎麼搞的,受傷了還非要喝酒,酒鬼么?」
賀蘭敏之依舊閉著眼睛:「來,快些把酒給我。」
阿頤咯咯笑道:「我偏不給。」
「你乖,賀蘭哥哥饞得不行……」這話本來是很膩人的,賀蘭敏之卻故意拖長了調子用一種老頭子的聲音怪聲怪氣的說,阿頤笑得前俯後仰,忽然嗤笑道:「你就會指使我,有本事叫令月給你斟酒啊,我看你沒這面子。」
「她?她以後是要做尼姑的人,何必擾她的清凈。」賀蘭敏之淡淡一笑,「好了,莫扯旁人,你陪我把酒喝了,權當踐行。」
阿頤愕然:「你要走?去哪裡?」
「難道一輩子住在廟裡?當然要走了。」賀蘭敏之搶過酒喝起來,阿頤獃獃地看他的臉,忽然一跺腳,飛快地跑了——看那方向也知道,是找李令月拿主意去的。
賀蘭敏之很快喝盡那壺酒,正要叫人再添,忽然想起這是兩個女孩子叫人偷偷弄到的,本不是寺廟中應有之物。他頹然鬆了手,苦笑著喃喃道:「少喝點冷酒,喝多了冷了心肺,手會抖,提不得劍拉不開弓……」
那聲音中幾許追思,幾許痛苦。
他的母親,曾經風流窕艷的武順兒,頭七了。
室內的兩人看得目不轉睛,侯希白嘆道:「這小子卻是個惹事精。」本來好好的一對小姐妹,他上去撩這個逗那個,吹皺一池春水,可不是多事。
「賀蘭敏之……」師妃暄沉吟,陽光透過窗紗掃在她臉上,留下水一樣的淡淡波紋,反教她的容顏更顯聖潔。「我擔心,他將來會是令月最大的敵人。」
侯希白一愕,師妃暄道:「你難道不記得石之軒與碧秀心師叔。」
侯希白笑道:「你看錯令月了,依我說她更像師妃暄哩。」這話中依稀有著當年柔情的影子,師妃暄不覺低頭,也是輕輕一笑。
五十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時的戰爭、紛爭、流離、愛情,現在回首去看已是解脫,畢竟一回春到一回新,至今也有五十個春天了。
但還是有人不能解脫的,那個白衣赤足,如精靈一樣美麗的昔日陰癸派宗主,她的宿敵,婠婠。
想起遠在洛陽的婠婠,師妃暄眼神微黯,話鋒一轉道:「賀蘭敏之也就罷了,阿頤卻是真心想要拜入你門下,你不妨……」
「妃喧你莫要開玩笑,這種玩笑開不得!」侯希白險些嗆到,連連擺手,「子陵就這一個女兒,我要是搶了去,他不得找我拚命,我可不敢。阿頤便是不學子陵的長生訣,也可跟著石青璇修習慈航靜齋的心法,犯不著拜他人為師。再說我花間派武功並不適合女娃兒。」
「我看你挑挑揀揀,收徒只怕是難了。」師妃暄卻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侯希白到死也沒覓到合心意的徒兒,留下個持典女弟子夢蝶,好在夢蝶夫人最終為他尋到了大唐最天才的詩人做弟子,花間派令名一時傳遍天下,婦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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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家。」賀蘭敏之走了,侯希白也走了,師妃暄帶著兩個女孩兒繼續上路,漸漸已近帝踏峰山下。徐書頤情緒越發低落,抱怨的聲音已帶上了哭腔。
「其實我也正有一個苦惱。」山路上騎馬顛簸,李令月把阿頤攬在懷裡,兩個糰子抱在一起的樣子倒是相映成趣。徐書頤這樣不舍,她倒是很高興的樣子,「娘娘給我傳書,說太平公主常年不能在宮中居住,傳出去不安全,怕宵小之輩藉機暗算,她正尋思著給我弄兩個替身。」
「所以?」徐書頤莫名其妙。
「太平公主,這本來就是個身份而已。反正我做公主做得不耐煩,很多事情也不感興趣,譬如養面首之類……」說到這裡,兩人一起大笑,李令月續道,「不如你每年跟著爹娘學半年武功,其餘半年,就到洛陽或者長安來玩兒,替我做做這勞什子公主。有好吃的好玩的,記得給我留一份兒,等過年的時候我回去跟你一起吃一起玩。」
「啊,這、這……」徐書頤瞠目結舌,心砰砰地跳起來,「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這個公主反正得有人做,與其讓那些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替身空占著位置,倒不如我們兩人鬧著玩——你不覺得很有趣么?」
「豈止有趣,簡直刺激好嗎。」徐書頤興高采烈,繼而忐忑道,「但還是不太可能吧?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會同意么?還有其他好多人呢,怎麼瞞得住?」
「我阿娘不反對的,她很喜歡你,還記得么,從洛陽出來的時候她一直留你來著。」李令月黑色眸子帶一點悠然的笑意,說真的她太欣賞武后了,很樂意為她滿足心愿。「至於其他人么,皇後娘娘擺得平,再說你沒發現么?我們倆長得有一點像呢。」
「是嗎?……我沒你漂亮啊。」徐書頤情緒有點微妙,帶點喜,帶點驚,帶點酸,帶點親昵。
「怎麼可能,女兒像父親,你爹可比我爹英俊多了好吧。」
「這倒是,陛下長得確實不如我爹爹……呀。」阿頤捂嘴,「這算不算大不敬?」
李令月含笑不語:不算,你爹是我爹的岳父呢,小姨。
這件事情當然不是那麼簡單,情願的那一方從一開始就情願:婠婠、武后、小太平;而不情願的一方自然不會樂意:徐子陵、石青璇、方陵仲……等等等等。掰著指頭一算反對人群,太平公主黑線:怎麼搞的,她像那傳說中鼓勵娜拉出走的激進女文青。
帝踏峰是群山中最高的一座,順著蜿蜒的山路往上走,經過左右石柱雕著「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石牌匾,慈航靜齋內最高建築「藏典塔」的尖頂,便在山峰盡出的叢林里冒了出來。遠遠望去,慈航靜齋別具出塵仙姿,師妃暄輕輕叩上巍峨大門上蓮花紋飾的門環,向李令月溫暖一笑:「好孩子,到家了。」
太平公主一怔,慢慢移開視線,看向天邊雲深處。當然她是沒有家的,或者也可以說處處是家,她自身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一重門后一重門,重重疊疊,這是慈航靜齋聞名天下的「七重門」,節節深進的山門徹底隔絕了塵囂,門內的大廣場上佇立著數十個白衣女尼,太平公主一眼就斷定:這估計是慈航靜齋維持日常運轉所需的中層弟子們,其餘更高層的長老、更底層的入門弟子們,就沒出場了。
眾人齊聲向齋主問好,其中一位容貌恬靜、年約四十的女尼上前道:「齋主,遵照您信中囑咐,我們將徐子陵、石青璇夫婦迎入靜齋,現在他們在前山雲煙閣,為碧秀心師叔敬香。」
聽她說話,太平才知她應該是師妃暄的師妹之一:可這臉看上去像是師妃暄她姨媽啊……
師妃暄頷首,吩咐道:「渺空,今日去請各位長老,囑她們明日辰時在慈航殿中聚首。我已選定親傳弟子,從這個月開始修習慈航劍典。」
渺空女尼明顯地一愣:「齋主,敢問是哪位女公子?」
師妃暄摸了摸太平的頭:「她名令月。」
渺空女尼吞吞吐吐:「您吩咐各級寺廟庵堂選取根骨佳者為親傳弟子,現在他們層層篩選上來的女孩兒已經來了,長老們看過了,都說不錯,我剛準備寫信告訴您呢……」
師妃暄也很詫異:「根骨合適?」
「各方面都很好,長老們說,天賦異稟……」渺空也覺得不是事兒,怎麼選了這麼多年都選不到好的,偏偏今年一下子都冒出來了呢!「她叫端木菱,今年六歲,現在在後山暫居。」
「好了,你先去吧。」師妃暄有點不悅,還沒有決定留下端木菱呢,當著令月的面都說了。就算端木菱根骨真好,收她進門那也是李令月的師妹了。親傳弟子又不是只能收一個,如果培養得好,以後各有各的長處,都能幫助靜齋更進一步。但像今天這種行為就有點打臉了,這不是硬逼著兩個小姑娘競爭嗎。
這些都是內務,還是先把對外的事處理好了再說。師妃暄帶著令月、阿頤在靜齋主殿慈航殿給佛祖敬香,殿外有一道溫和磁性的男性嗓音響起:「師齋主……」